连载|李李(TWO,十一)
九月的高温不下,一点儿没有初秋的样子,直到十月连着几场瓢泼大雨,终于冲刷出一个凉固的秋天。冷空气吸入鼻腔,会有些微刺痛感,像是回忆所能带给人的那份独有的痛楚。这日终于放晴,天空蔚蓝如镜,你和冯美琪坐在星巴克,一人捧一杯星冰乐,你请她的。她特意要双份奶油,说是最喜欢奶油软绵绵的质感。
“吴老师,你年轻时候什么样子啊?”
“我年轻时候?年轻的样子啊。”
“不带这么开玩笑的啦,认真问你的。”
你摸出手机,随手翻了翻,找到一张九年前爬长城的照片给她看。她凑过来,杏眼圆睁,夸张惊呼道:“哇,吴老师,你年轻时候好帅啊!肯定有很多人倒追你吧?”
“有吗?没有啊。”
“为什么啊?——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要求很高,谁都看不上对吧?”
“还好吧,没有特别高啊。”你模棱两可,紧接着就很不争气地想起李李。
冯美琪突然盯着你不动,你以为嘴角上粘了咖啡沫,抬手一抹,并没有。
“吴老师,刚才——你低头一笑然后说‘还好吧’的样子,可以迷倒一大片。真的!现在就流行你这种类型的,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有故事有经历的人,不是那种很肤浅很幼稚的小男生什么的。”
你虽尴尬,但还是笑纳了她夸张的恭维。
“呃,今天我找你出来,是想说说翻译的事——”
“哦。”她卷起舌尖舔掉嘴角的奶油,把星冰乐推到一边,甜蜜地盯着你看。她的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另一只手绕着发梢,绕紧了,松开,再绕紧了,再松开。之前你没发现她的头发如此有弹性,你觉得那就是青春。
“你——呃,你为什么学这门语言?没有多少人会学。”
“因为竞争压力小,好就业啊。”她不假思索。
你倒吸气。跟你一样,妈的。
可她能大大方方说出来,毫无耻感。你不行。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平时都做什么呢?比方下班回家以后?”
“吴老师不会是想跟我共进晚餐吧?”
“没有没有,就是了解一下呗,看看现在年轻人都有什么兴趣爱好。”
“兴趣爱好?没什么兴趣爱好呢……美妆算吗?我喜欢看美妆视频,有些人妆前妆后简直判若两人,可厉害了……”她看你一眼,发现你并无兴趣的样子,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喜欢写诗。但是有言在先,不能给吴老师看哦,我不会给吴老师机会说我的诗写得很烂的。”
还好,还会写写诗,不然你真的会掀桌,不管三七二十一,扭头就走。你迎着冯美琪的目光而去,你想,李李也有像她这么年轻的时候,可李李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李李,是那么大方,诚挚,热情,有时还会羞涩,还有矜持,还懂幽默。没有一惊一乍,不做花痴状,总之,不是这样子的。
你不是要比较谁,你可能只是——太想李李了。
陪着冯美琪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你看到天上有一弯月亮,你说:“看,是新月。”
“早就看到了呢。”
“但你怎么知道是新月还是残月?看起来差不多。”她又问。
“残月是一个C的形状,新月是反过来。”
她只望着你笑,问道:“吴老师,你是不是有过一段特别特别刻骨铭心的爱情啊?”
你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我觉得,还会抬头看月亮的人,肯定是有过特别刻骨铭心爱情的人。”她说。
她好像说得很对。你沉默地望着出租车开过来的方向,有些怅惘,那种心境,似是重新陷入因为错失李李的唏嘘中。
冯美琪觉察到你情绪变化,忙转移话题道:“哎!好羡慕你太太哦!她一定是个大美女吧?”
“并没有啊。”
“也是哦,都说找对象的时候,如果自己有什么,就不会强求对方有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有钱的人会找没钱的人,长得好看的人找的呢,总是丑人。因为有钱这件事对于本来就有钱的人来说毫无价值,而长得好看这件事对于本来就长得好看的人来说也毫无价值。”冯美琪娓娓道来。
你失笑道:“你都从哪儿来的这些奇谈怪论啊?”
“网上到处都是啊,你不会是不上网的老古董吧?”
“好吧好吧,似乎也有些道理。”
“反正好羡慕你太太哦,我觉得谁可以嫁给你谁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之一。”
回到家,你兴致颇有些高昂,对妻子说:“真好玩儿,今天有个人说,谁嫁给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哈,当然了,不是‘唯一’,是‘之一’。你作为获奖嘉宾,谈谈有何感想呗?”
正在切土豆的妻子搁下菜刀,问:“谁啊?谁说这种话啊?”
“呃……一个小朋友。”
“哧,你多大的人了,还得靠小朋友来夸?”
她斜你一眼,继续切土豆。但你被伤害了,你觉得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砍瓜切菜般地否定了你这个人的价值。
“行行行,谦虚谨慎哈,戒骄戒躁哈,不能被夸了几句就飘飘然了,”你搭讪着解了嘲,问道,“今晚要做咖喱吃吗?”
妻子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算是肯定。
“咖喱有点儿吃腻了,这个月好像一直在吃咖喱啊,咖喱牛肉,咖喱虾,咖喱鸡肉,咖喱猪肉……”
“那就麻烦你多担待吧,想换口味可以点外卖啊,又没人拦着你。”
妻子的话一句一句都横着出来的。要我换口味?还不拦着我?大有深意啊!发生什么了?难道看到我和冯美琪在星巴克喝东西了?难道发现我脑子里打的小算盘了?
懒得管!爱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你心一横,装看不见,装听不懂,开电视等球赛直播。
只听得“砰”的一声,你扭头一看,见妻子把菜刀拍在砧板上,两手撑着操作台,对着半个还没切完的土豆抽泣了起来。
你快步过去,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摘了眼镜,手背挡住半张脸,嘴唇颤抖,眼泪一滴接一滴往下掉。
“发生什么了?说出来吧,说出来好受点,嗯?”
你想搂住她,她却躲开你,抹了抹眼泪,戴上眼镜深吸气道:“没什么。”
“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哭成这样?”
她还是不答。擦脸,擦手,继续切土豆。
吃饭时都沉着脸无话,饭后都坐在沙发上看球赛。下半场开始没多久妻子说道:
“老吴,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痴迷于球赛,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你听出她在找茬儿,却佯装不知,盯着电视道:“说明足球的永恒魅力吧。”
“足球有没有魅力另说,但这或许可以说明他在现实中很失意,只好当球迷刷存在感。”
你没接话,过了会儿气恼着连声道:“唉!就这破解说,还不如换我去,什么玩意儿,混饭吃呢。唉!真想开静音。”
你的话里藏着刀,妻子怎么会觉察不出呢?她淡淡一笑,道:“当然,他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潜意识就是这样的。”
“意识,潜意识,很高深哦,我无知,听不懂。”你也回以淡淡一笑。
妻子见状,终于忍不住道:“老吴,你算不算中年失意男啊?嗯?看球看成这样,场场不落。”
“看球是我所剩不多的爱好,你也要剥夺啊?你不会对我这么残忍吧?”
妻子像是被问住了,不吭声了,就好像表示她当然不会对你残忍。可等你转头看她时,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咬着嘴唇,似有满腹委屈苦楚,满脸都是泪。
她哭得你莫名其妙,也哭得你手足无措。刚才她哭,怎么问都不说为什么。现在她又哭,可见心中有个自己也解不开的结,自己也迈不过去的坎。你心中一沉,能是什么事呢?她这样子,你还是第一次见,因此一时间也摸不清深浅。正左思右想,揣测不定,妻子却靠近你,凑近你,开始吻你。她脸上的泪是凉的,凉而粘稠。那触感令你想到一条蛇,你往后退,想喊停,她却真的摘掉眼镜,像条蛇似的钻进了你的嘴巴里。你一边被她亲吻一边怪道,她不是刚才还在嘲讽你看球没出息么?怎么转眼就要与你有肌肤之亲呢?用意究竟何在?你的脑子乱得很,虽不是心甘情愿,可还是投降了,紧紧搂住了她,抚摩着她的后背,摸索着那两片薄却硬的肩胛骨。你们在沙发上抱作一团,后来干脆把电视关了,你一把把她整个人横着抱起来,进了卧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做爱变成了例行公事,只为了发泄欲望,有时甚至不是欲望,而是愤怒,是怨恨。关了灯,你不知道是在和谁接吻,你不知道是在和谁的身体纠缠。或者说,你压根不想知道。妻子在你身下,还没卸妆,眼睛闭着,睫毛很长,很长,像罩在脸上的笼子,或者一张网。你一直觉得妻子的问题不是不美,而是太普通,缺乏个性,似乎她可以随便变成另外一个谁,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婚姻生活。可此时此刻你竟发现,摘掉了眼镜的她反而像戴了一张古怪的面具,像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小丑,满是奇异的怪诞。她今晚格外满足似的,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仿佛她不是在爱你,而是在利用你。在挑衅你,勾引你,嘲笑你。最后你终于让她满足了,可你也猛然搞懂了,这次你之所以这么努力,并非是因为突然愧疚了,也不是因为突然爱她了,更不是为了发泄什么。这次,你只是为了证明冯美琪那句话:“谁嫁给你,谁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之一”。
你记起来自己曾是个高傲的人,对吧?可现在你活得好卑微啊。就为了一个外派名额,你和妻子请那个他妈的老刘吃几次饭了?那帮孙子,你委曲求全地和那帮孙子打交道,陪笑脸,以茶代酒。
“不好意思啊,我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每次你都这么说,然后那个他妈的老刘就会拍着你的肩膀道:哎呀小吴还是太年轻啊,还是缺乏锻炼啊哈哈哈哈。
他那五短身材,头比肩宽,以至于你每次都不得不勾着腰好让他拍到你的肩膀。他那手掌的力度,一下一下,可以把你拍到尘埃里去。你的心中满是反感和厌恶,却继续斯斯文文唯唯诺诺地跟他陪笑。不就是比你早生十几二十年么,不然,给你当孙子的是他。
每次饭局散了,走出门去,风一吹,你都感觉到一种从内而外的恶心,你觉得自己浑身酸臭,你想找个垃圾桶大口大口地呕吐。李李说她从来不去饭局,说她不懂那一套,所以“混得惨”。你呢?叫你的饭局哪个你敢不去?你他妈的混得就不惨吗?
跟妓女有何差别?嗯?就老刘那张马脸,挡不住的口臭,大肚子,后脖子,象腿,没有哪一处不是写满了丑与陋。
但有什么办法,人家大权在握,你们都得巴结,不但如此,还得为人家能给你们一个巴结的机会而千恩万谢。
老刘也有老婆吧?怎么忍下来的?每天睡醒了看到这么个人,不会绝望得想死?
算了,你不也忍得挺是那么回事的吗?既然你都可以忍,别人有什么不可以忍的?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耳。
大概李李早就看透了你。聪明通透如她,十年前就预料到了十年后的你会是这个样子。所以她没有接受你,然后你就为了维护你那脆弱的自尊心下了逐客令,然后她懂了,然后她笑着走了。
“还不起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你惊醒,见妻子坐在床对面的躺椅上,清晨的一缕阳光正照在床脚,更显得阳光之外的妻子面色阴冷。
“……几点了啊?”你没醒完全,如坠云里雾里。
“九点了。我不到八点就起来了。”
“我怎么睡得这么沉啊?”
“谁知道你怎么回事。”
你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揉半天眼睛,仍有些闷闷的。
做好一杯咖啡在餐桌旁坐下,妻子也跟出来在餐桌旁坐下了,看着你。
你觉得她和你这么对坐着很不寻常,迟疑片刻,没话找话道:
“你吃早饭了吧?”
“冲了点儿麦片吃了。”
“哦,那我待会儿吃面包好了。”
你喝咖啡,妻子看你喝咖啡。目光再撞上时,你一笑,道:“怎么了?你看着我干嘛?你想喝我的咖啡?”
妻子的脸平静得如结了冰的湖面,不见一丝波纹,慢慢道:“刚才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看了你的手机。”
你一怔,道:“这样不太好吧?手机密码是告诉你了,但那是信任你啊,我手机里的东西怎么说也是我的隐私吧?”
她没吭声,似乎处理了相当复杂的情绪,隔很久才说:“问题是,你值得被信任吗?”
说着,把你的手机放在餐桌正中央。那光景,仿佛人赃俱获。
你叹口气,摇摇头,把手机拿回来揣睡裤兜里了。看都看了,覆水难收。虽有不快,何必动气。
“没事的哈,看就看了吧,我不生气,原谅你了。”你探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喝咖啡。
她失笑道:“原谅我?你还挺会反咬一口的。”
“什么反咬一口?说话别太过分。”
“那我问你,你跟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哪个女孩子?”
“苹果加香蕉那个。”妻子难掩愠怒。
你心中咯噔一声。那是和冯美琪之前乱聊天,忘删了。现在被妻子发现,该怎么解释呢?说你闲得无聊?说你不好拒绝?还是老老实实说你这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心上人,用女实习生打掩护?这等弯弯绕的良苦用心若是大白于天下,怕是会毁掉你整个人在妻子心中的形象。
“她啊——”你慢条斯理掏出手机,点开冯美琪的朋友圈,往妻子面前一亮,说:“她叫冯美琪,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跟我勉强算半个校友吧,平时挺好学善问的,思想也比较活跃,没别的事,就这么点事儿。”
妻子见你想都不想就把冯美琪的名字背景和盘托出,很是意外。你见状,自知达到了目的,心中自得,却收起手机,继续挂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喝咖啡,表示受了天大的冤枉。
隔了会儿妻子道:“老吴,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知道啊,但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的问题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我的问题。”
妻子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厉色,道:“你的问题,是天真,幼稚,是没有半点危机意识。有时候你觉得玩玩没什么,那是你还没碰上疯子。”
这话正中你下怀,你以冷笑回敬道:“我玩儿什么了?我和她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说的什么苹果加香蕉,那都是几个月前的聊天记录了。想查就去查啊,手机你不是都看了吗?你不是都翻了个遍吗?我又不怕,我心里又没鬼。我要是心里有鬼,早就删聊天记录了,早就换密码了,对吧?我还等着你来查?我要是真跟她有什么,我不得防着你啊?拜托,给我扣帽子也得合乎逻辑。”
你一边理直气壮地自辩一边感觉背上虚汗如豆,还好没跟李李联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妻子仿佛早就料到你会有这番说辞,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因为我要通知你,我怀孕了,已经三周了。今天我们都休息,正好说说这事儿。”
“什么?你怀孕了?”
“是。我例假好久没来了,今天早上起来刚做了验孕。”
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拿回来一根乳白色的验孕棒递给你看。你凑近一瞧,只见液晶屏上显示着:“怀孕,3+”。
你呆住,杯子冷不防从手中滑落,险些弄泼了咖啡。三周是什么算法?你恨不得有一个月没碰妻子了吧?要不是昨晚她主动,你根本没打算碰她。再说了,不是每次都用避孕套吗。昨晚也用了,包装纸扔在床边还没捡起来呢。
“这个准不准啊?不会弄错了吧?”你说。
“你希望弄错?”妻子看着你。
“不是不是……”你虽这么说着,却觉有只巨大的灰罩子严严实实扣下来,最后一丝光亮也不见了,你想逃,你想躲,四下寻去,却根本走投无路。因为怀孕,是一个既无法回避也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
你蓦地想起她昨晚的哭泣,所以,她哭成那样不是因为发现了我在外面有鬼?而是因为预感到自己很可能怀孕了?怀孕了还能上床做爱?好像听谁说过是不可以的。这女人到底要干嘛啊?我是不知者无罪。她呢?故意的?她疯了?这不像她啊,她是那么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
你听见自己喃喃道:“怀孕是好事儿啊,我要当爸爸了。”
妻子以手扶鬓,望着你苦笑道:“你真这么想?”
你立刻反击道:“你的意思是我骗你说我很高兴,其实我不高兴?我有这个必要?”
大概人被当场戳穿时都有这自卫的本能。你很快移开了和她对视的目光。现在,她不止是你的妻子,还是你孩子的母亲了。你虽不明确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却也心乱如麻,如临大敌。
窗外刮着大风,一团又一团白腻发亮的云朵,如棉絮,如雕塑,从对面楼顶慢慢地移过去,移过去。你望着那些云,却听见妻子长叹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这八成是意外,她说,她根本没有准备,她说,她还有周密的职业规划,她说,她还在努力争取外派,她说,老刘那儿就快有消息了,要是把孩子留下来,外派就铁定泡汤了……
“好了,我表明我的态度了,你怎么想?”
她终于说完了。
你又张望了一阵子云,才把视线移回她脸上。这人是我妻子,你想,是每天跟我睡一张床的人,她口才真好,那么雄辩,那么振振有词,又那么冷酷。你看着她,仿佛头一次认真看她。这些年来,由于李李是个过于顽固的存在,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你眼中都有些模糊失焦——即便妻子也如此。可现在你猛然发现,妻子的右眼下方长着一颗小小的痣,便脱口问道:“你以前就长了这颗痣吗?”
“什么?”妻子莫名其妙地瞪着你。
“你等等,你等等啊,你别急。”
你一阵风似的冲进卧室,翻出结婚证定睛一看,照片里笑着与你微微相依的妻子,确实长了颗泪痣。见鬼了,这好几年过去,你完全没留意过这个细节。
妻子跟到卧室门口,气急败坏大声道:“老吴!我在跟你说怀孕的事!你到底在干嘛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脑子有点儿乱——”
你一阵风似的闷头走出卧室,从旁而过,也不看她。原来我从来不知道我妻子到底长什么样,你想,原来我的婚姻完全是他妈的稀里糊涂过到了今天,我却还一直自己对自己说:我很幸福。
心中颓丧,更感可悲。
“说啊,老吴,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沉默。
“说啊!”
你还是沉默。
“吴为——!”
“亲爱的亲爱的,求你了,”你双掌合十,苦苦哀求道,“求你保持沉默好吗?给我三十秒,三十秒就行。三十秒钟不说话,行不行?你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好吗,你不停问我不停问我我真的没办法回答你……我只会烦躁,然后我就会崩溃,然后我就会做出对我们俩来说都非常非常错误的决定。”
你一屁股坐进沙发,以双手覆面。
闭目良久,其实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出来。最后你只得问道:“你刚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是的。”她冷冰冰作答,面色却泛着病态的潮红。
“原因是生孩子会影响你的职业规划?”
“是的。还有外派的机会,这种机会可能三五年才能等来一次。”
你艰难地说:“好吧,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听你的,这次我也会支持你的选择。”
后来你回忆那整个过程,妻子的动作,全都慢极了,慢极了。她还在等着你改变主意,等着你阻止她,对她说:别这样,留下这个孩子吧。她在等着你阻止她预约流产手术,等着你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她的手机,大声说:你在干什么呀?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等着你骂醒她,比如说:行了行了行了!打住吧!别再说什么外派什么老刘了!听到你说什么老刘我就头疼!你要是这么想外派,你嫁给他好了!多好哇,嫁给他就能外派了呀!她等着你说气话,等着你吼她:孩子妨碍你当女强人啦?你是个女强人,你就是。你不是女强人,你就不是。别他妈的拿生孩子当自己混不出来的借口!……但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仿佛梦魇似的,一动不动看着她预约流产手术。最后她放下手机,长叹一口气,道:
“还好约得早,吃药就可以了。孩子在肚子里多一天,就大一天,越往后越麻烦。”
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转念安慰自己道:这就是现代医学吧,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男女间那点小麻烦。既然只是吃药,那就不必大动干戈动手术了吧?那也就不必陪着妻子去医院了吧?这么顺理成章地,合情合理地,你躲去了办公室。在电脑前呆坐半日,根本无心工作。孩子虽是怀在妻子腹中,可也是你的孩子,也是个生命。你们怎么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似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你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自己和妻子罪孽深重,到头来,怕是要遭报应的。正在心头茫茫慨叹着,冯美琪走过来,轻声问道:“吴老师,你没事吧?你眼睛有点红红的。”
顺手放一杯珍珠奶茶在你面前。
“没有啊,我挺好的啊。”你忙正色道。
她摇摇头,笑道:“不好。喝点奶茶吧,喝奶茶会开心点儿呢。”
“谢谢你破费,但我不喝这个,这是你们年轻人的饮料。”你挤出笑容。
冯美琪似有不满,低头在手机上飞快打字,黑色秀发从两侧悠然垂下,挡住她半张脸。打完字,她把手机啪一声搁你桌上,示意你看。只见那备忘录上写道:“我可以陪你散步,陪你吃饭,陪你聊天。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你一抬头,冯美琪正俯身在旁,也在看手机。忽然一下子离得那么近,连她的呼吸脉搏都能感觉到似的,你忙靠回椅背,镇定了会儿才问:“你多大了?”
她奇怪你这么问,你不是该知道吗。但她还是把生辰八字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她二十四了,但因为生日在十二月初,准确地说她才二十三呢。
“生日”两个字令你难受。你再次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他能来到这个世界的话,该是几月份的生日呢?
唉,别想了,现代医学已经解决了他。
“二十四岁,真是个好年纪啊。”你自说自话般感慨,然后“会迷倒一大片”那样对冯美琪笑了笑,道:“奶茶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喝吧,真的,奶茶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饮料。”
她嗔怪道:“哎呀,我买都买了,你就留着吧。想喝,就喝一口,不想喝,就扔了呗。一杯奶茶而已,至于那么紧张啊?”
她似在嘲笑,说话也很不客气,大概是自以为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了?因此胆敢如此放肆?
女子难养。近则不逊,远则怨。你记起孔老夫子这句,虽隐隐不快,却也因为自己确实可笑,便道:“那好吧,但下不为例,以后千万别为我破费了哈。”
你陪着笑送走了冯美琪,不知为什么你不敢得罪她,大概是你预感她会比你更不幸。你不敢得罪一个会比你更不幸的人。
提前下班回家,做做样子也好。这一路你颇为忐忑,想着该怎么安慰,怎么解释,怎么表达你的愧疚。脑子乱作一团,无法决断,干脆绕去菜市场买了最贵的生姜和红糖,行胜于言。妻子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侧卧着,面冲里,背对着你。
你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中没底,站在床边试探问道:“亲爱的,我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去医院还顺利吧?”
她一动不动,却扬声问道:“你怎么提前下班了?你的工作忙完了?”
“呃,对,差不多完了。我给你煮碗姜汤喝吧?我专门去买了生姜红糖什么的。”
“不用了,你出去吧。”她冷冰冰的,像在对着墙自说自话。
你犹豫了会儿,想到言多必失,说多反而错多,便拎着生姜红糖沉默着退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十年前不就是这样的吗?李李睡在那张床上,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你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你盯着那扇门,感觉门后是无限温柔与安宁的所在,可现在妻子睡在里面,你反而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有什么,会发生什么。现在你仿佛坐在电影院等着灯光暗下来,然后惊悚片开演。
在无限焦灼之际,你恍惚听见有人在喊你。
老吴。
老吴,老吴。
是妻子在喊你。
你连忙推门进去问怎么了。
妻子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一张素面,苍白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但她看着你,像是从高山上望着你,是那样傲慢,那样不屑,又那样威严地俯视着你,仿佛是要看穿你整个人,看穿你整颗心。她的目光令你恐惧,你却不敢移开和她对视的目光。你以为她要对你说什么,她却始终不发一言,很久很久之后,她闭上了眼睛。
“老吴:
我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不出口,那就付诸于纸笔吧。
你变了。有几个月了吧,你心里有人。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百分之八十,凭我的直觉。
另外百分之二十,是你的行为给我的确证。你有好几次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坐着就笑出来了。
你在笑什么?你想起了谁?你从没对我那么笑过,笑得那么温柔。
你都没意识到你在笑吧?
你心里有人,但肯定不是那个实习生。那样的女孩子,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我不信你能对那样一个女孩子着迷。
我好难过啊老吴。
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当面揭穿你。我只当没看见,也从来不问。
原因?很简单,我想维持这个家,它来之不易。
为了维持这个家,我努力去做自己该做的,让这个房子至少看上去是温暖的,温馨的,至少看上去,住在房子里的人是相爱的。
所以我写:温暖的港湾。
怎么了?我的一句肺腑之言就让你受不了?让你觉得虚伪?觉得假?是,你是给我点赞了,但你真该拿镜子照照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嫌弃。
说到孩子。虽然放弃他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但我还是很难过,连着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做噩梦。
可是每次我从噩梦中惊醒时,你都睡得很香,呼噜直打。
我请了年假,去别的地方散个心。假期完了我就回来。
放心好了,离家出走不告而别那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别找我,别打我电话,别给我发消息,让我安安静静呆几天。
我不在的这几天,希望你能把那段感情好好处理一下。等我回来以后,我们的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妻子
即日”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