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
序曲
圣拉查街上,坐落着特纽沁根男爵和夫人的府邸。在巴黎这等地方,头衔固然重要,却不能全凭头衔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有的是落魄到只剩爵位的光杆男爵,也从不乏白身起家的能人浪子。舞会厅上高声报出的名姓,往往要配合下人洞悉而微妙的声调一起,才能听懂来客的分量。
特纽沁根男爵的家俬配得上他的姓氏。肥肥胖胖的银行家,仿佛巴黎一般庸碌之辈。眼睛陷在眼皮里总也睁不开,肚子倒不大,可肩膀总塌软着,两千法郎一件的大氅也撑不住。可只要你略与他有几次生意来往,就能体会德国人名不虚传的务实和精干。也与所有生意人一样,纽沁根的光辉只有在生意场上。离了那些票据、合同、清算、买空卖空,他对生活乐趣的追求就只剩下舞女和美食,因为只有这两样是人类最古老也最极致的享受,除了花钱之外,并不太需要算计得失的。他毕生的热情浪漫只够他用一次,那是积攒了对未来的投机、金子的渴望、形势的判断,以及除此之外最为至关重要的感情——换言之是纽沁根太太的美貌。固然面粉商女儿这个出身离圣日耳曼街差了八个区,但银行家向来不看重出入王庭的体面,当年高里奥老头的保皇党一派,多少还有几分古典的高贵呢。可惜时移世异,丈人退了休,保皇党失了势,娶高小姐时的谋算,只剩下太太仿佛永不褪色的风姿,还有叮当脆响的八十万陪嫁。好在这两样一样可以充门面,一样可以实银库,买卖做得不亏,还好教一般没见识的夸一句人财两得。每想到这儿,银行家总心满意足,也不计较太太竟然和特玛赛这样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搅在一起。女人,痴心起来没有头儿的。只要不花他的钱。
但斐那自小知道自己生的美。姐姐阿娜斯大齐像高老头的多,健硕丰满,黑眼睛,按特玛克辛男爵的评价是“一匹纯血的马”。自己更随美而纤弱的母亲,金黄的头发,眼睛是脆弱的蓝色,腰身盈盈,脚大了些,可是手很美,低头摆弄裙子的时候长睫毛垂下来,再把挂在耳边的碎发抿一抿,她很知道怎么用扇子遮住一点尖俏的下巴,让人直盯着脖颈发呆,而顾不到本该全被裙摆挡上的鞋尖。姊妹俩的内心和外表倒了个个儿。阿娜斯大齐一心追求贵族的派头,嫁给特雷斯多做伯爵夫人,凭把男人踩在脚下的辛辣高傲脾气,在圣日耳曼区风光一时,丈夫在她身边竟是个摆设,家里大大小小事务没有不听她的。可没多久就被爱情冲昏头,陷在交际场上最会吃女人的特玛克辛男爵手里,为了爱他无所不为。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客厅里,大家都议论纷纷,等着看她有朝一日的收梢。倒是妹妹继承了高里奥做面粉生意时那种精干,苍白的眼睫下骨碌碌转着算计。但斐那喜欢钱,嫁给纽沁根的时候毕竟年轻,以为男爵真是爱自己爱得发疯,为了银行家的钱库和情分,也就捏着鼻子傍在比自己还削斜的臂弯里,欢欢喜喜做了新妇。婚后才知道,丈夫比自己更爱钱,能拉得下脸只付马车、家用和歌剧院的开销,其余竟自装聋作哑,仿佛不懂巴黎社交圈里的贵妇一条裙子抵得上普通人家三个月口粮,也不懂每场跳舞会的衣裙是不爱重样的,否则倒还不如不去,免得听别人指点那件织锦紫边的在春季的舞场里已经穿过两次。
婚事已经作定,没有办法,原以为是嫁到了金子堆,结果倒赔进去自己的几十万嫁妆。纽沁根一味推脱,先时劝着她把钱都存进银行,自家店号总是保险的,及到但斐那察觉丈夫连社交季的衣衫首饰都推迟不付账单,再想取回钱,谈何容易。更教她眼睛出血的,是眼见姐姐已经走进巴黎最风雅、最高贵的夫人们之间,自己还只是个中产阶级乍富的投资商妻子,花钱买来的男爵夫人——而钱又不在手里,简直双倍的耻辱。
巴黎的夫人们之间,彼此的苦楚和得意,往往一望而知。男人们拥有了这项特长的,可以读得懂眉目传情之间,是无所挂碍的真娇嗔,还是心有二顾的假敷衍。这样的男人,哪怕一穷二白,家里的田一年收三千法郎,倒要攒一千二给他做开销,也能穿堂入户,得到一个情妇的真情。那般有钱有闲的公子就更不用说,但凡能察觉女人心里的事,被一个女人青睐过,就能赢得全体社交圈贵妇们的争宠。反过来,只看到男爵夫人或伯爵夫人们眉眼弯弯,尖尖的手弄着头上的新鲜香花,仿佛在和自己调情,却不懂插戴鲜花不过是因为没钱,赎不回寄卖在犹太人铺子里家传的钻石,那便永远被夫人的大门关在外面了,凭在跳舞扇子上登记二十次,也不能在明明空闲的下午去拜访夫人的小客厅。女人们毕生追求真爱,却常嫌弃真爱的笨拙,轮到自己被浪子伤心时万般委屈,能拿捏青年人一颗心的时候,却从来不曾手软,倒会嘲笑一般好心肠的姑娘落伍,没有魅力。
但斐那便是被特玛赛这样弄到了手。那还是结婚没多久的时候,她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丈夫的爱靠不住了,可又还不够认得清社会的残忍和男人的虚荣。她便以为特玛赛是真心关怀,这公子哥儿出入的派头极大,马车的踏板上骧螺钿,车夫穿得比理工大学的学生还要时髦,马头上蔷薇花在其他三季是每日常换的,务必新鲜带露水,就像主人的好颜色,冬季里改用最娇嫩的丝缎子装饰,竟至于舞会上流行起一句刻薄话,哪位夫人的裙子还赶不上特玛赛家的马头缎好看。
特玛赛在二十二岁上父亲去世,继承了男爵爵位和偌大的家私。母亲一生只这一个儿子,爱他甚于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给他最好的。这青年生得俊,在和睦的家庭无忧无虑长大,从十四岁起就无师自通对付女人的花招,到认识但斐那时,已经通晓巴黎贵妇们那一套人前人后的伎俩,欲拒还迎的手段。在社交圈里打过滚来,心肠好,会应酬,又有钱,又俏皮的哥儿,挽着夫人的手像一幅画,先生也得用赞许的目光打量,放心把陪夫人去歌剧院和画展的事都交给他。又在王上的近卫队里任着小队长,和一班当时巴黎最会胡闹的少爷们比,竟要算年少有为。整个圣日耳曼街区,没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是他进不去的。
他一眼看出新婚的但斐那缺少被滋养的润泽光采,美则美矣,却不够气度。在特鲍赛昂夫人家、特朗日夫人家和其他巴黎数得出名姓的沙龙舞会上,总也碰不到年轻的银行家夫人,歌剧院首演倒常盛装出席,坐最好的包厢,可一整个演出季结束也不见与其他包厢里的夫人们互相致意过。街面上谁人不知,纽沁根夫人出身低微,退休面粉商父亲高老头没有自己的寓所,只能住先贤祠边上的廉租公寓,给女婿们嫌弃得不让进家门,想来特纽沁根是被夫人的美貌弄昏了头,连银行家对金钱的渴求都抛到脑后,否则这样寒酸的家里,能给出几文大子儿的陪嫁。也有说高老头不是没钱,只不过偏爱姐姐,阿娜斯大齐这么个泼辣女子竟能当上伯爵夫人,就是因为老家伙把钱都陪嫁了大的,轮到小妹妹时,只好凭她自己施展魅力,勾得特纽沁根什么都忘了,不然只好去嫁面粉协会里的其他商户。
街面上的话当不得真,按这样看,特纽沁根不是该把面粉商人家的小女儿供起来赏玩吗,不是绫罗绸缎香花美酒应有尽有吗,不是该拼了老命也要让妻子苍白的脸庞带上雨露的娇羞吗?可特纽沁根夫人的白皙缺少生命力,步履和没出嫁的姑娘一般端整,舞会上的身段曲线很美,却毫不阿娜。随便哪个了解女人的来张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丈夫对她绝没有尽到义务,不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
特玛赛这样的情场能手,惯会做小伏低,从眉眼间打量出情人的难处,再英雄救美,换来真心实意的感激和情不自禁的委身。这一套用在初出茅庐,从未和男人周旋过的但斐那身上,仿佛魔术师的魔棒挥起,瞬间点亮了黑暗阁楼里的烛台,女子的双眸刹那间明亮,仿佛从夜色的窗户里透出温暖可爱的亮光,沾上鲜活气息。
她虽然因为出身的缘故,从没有收到过那些巴黎最时兴的家族的请柬,只能在二流舞会场上露面,却也凭着歌剧院里隔三差五的偶遇,明白特玛赛对自己起了兴趣。这位公子的花名之盛,简直能排满大半个高级社交圈,特纽沁根夫人一边被俊俏健壮的近卫军队长诱惑着,不能免俗于花季女子慕少艾的常情,一边也陶醉于分得了其他贵妇的同好,正如特鲍赛昂夫人不无嘲讽的名言:“仿佛那般中产阶级的妇女,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便有了我们的风姿。”
这个故事正是从特纽沁根太太无意间掉落了扇坠子都没发觉,特马赛知情识趣,捡起来后第二天还回夫人府上正式开始的。那时候高老头还很健硕地住在伏盖公寓最好的套间,一年有一万法郎的退休年金进项,阿娜斯大齐和特玛克辛正好得蜜里调油,特雷斯托先生好比眼睛对不上焦距般看不出太太那不寻常的友谊,而但斐那的爱情则刚刚萌芽,尽管她已经嫁人一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