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辯解我沒做過的事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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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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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沒做過,卻有人用確鑿的語氣說你做了。此時你想到了異鄉人,還有那結局。

你所知道的最荒謬的事是什麼?不僅僅是被冤枉,而是你明明沒做過,卻有人用確鑿的語氣說你做了,甚至連細節都替你補上,像是某種精心設計的劇本。

但這種可笑得讓人想笑不出來的事,還是發生了,當對方指著鼻子說:你做了一件壞事。但真的沒做過呀,自然也沒有任何證據留下痕跡,連故事都編得像昨天發生的。而這件事的本身是什麼壞事嗎?你努力的回想熟記對規定裡,翻開了腦海裡各種規矩、約定,以及行為準則,找不到對應的定義與罪名,那甚至稱不上壞事的一個日常行為,怎麼就有罪推定了。

應該反駁嗎?應該去澄清嗎?突然覺得累了,連解釋的慾望都沒有了。如果大家願意相信呢,那麼真相對他們來說又算什麼?

想起了《異鄉人》裡默爾索在太陽底下眯起眼睛,聽著法官的質問,他沒有抗辯,甚至連自己為什麼無動於衷都懶得解釋。世界像是一場滑稽的審判,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劇本,等著你入戲。而我不想演了。

「我有點厭倦了。人總是不斷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也總是給出同樣的回答。」默爾索的倦怠與沉默,來自一種對荒謬的透視,而我也逐漸理解,當真相變得無關緊要時,說與不說,其實都是寂靜裡的回音。

不是因為不想證明自己無罪,而是因為無論說什麼,世界都早已決定了他該扮演的角色。

“I had only a little time left and I didn’t want to waste it on God.”

他拒絕說服,只因他知道,那些早已戴好審判者面具的人,不是真的想聽。

這世界上有些行為,大家都做,做了不會死,不會改變世界運轉,不會讓街上的車突然停擺,天上的鳥突然墜落,但如果讓人知道了,難免被評論幾句,不會加分,甚至有點扣分。

比如什麼呢?

比如在會議上不小心流露出不耐煩,比如假裝笑著聽八卦卻沒真的接話,比如在對話結束後轉身就忘了對方的名字。比如……偷走一點點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在某個道德界線的邊緣踩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退回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故事裡的我,是不是在眾人眼裡成了一個有點不誠實、有點不值得信任的人?但問題是——我根本沒做這件事。

他們說我做了什麼,我就讓他們去說吧。 至於是什麼,就看你怎麼想了。

對你這個觀測者來說,這件事在你的標準裡,也許連能夠稱得上故事的邊界都沾不上,模模糊糊的變成了一個形體,沒錯,這是一個事實,但要構成一個情節的帳篷,素材還遠遠不足,只能撐起上一個點,那會怎樣呢?好像還不足以讓自己變得更加萬劫不復,因此決定,先放過自己,也放過咄咄逼人的對方,唯唯諾諾的應和著對方。


那天,就像是被警察問話之後,被請出辦公室,說可以離開了,那樣。沒有手銬,沒有指紋,沒有交保,也沒有誰特別告訴你「你清白了」。但你也沒被留下來,也沒人繼續追問,於是你就這麼走了。

漸漸地,這件事被你忘了。你以為,嗯,大概是不成案了吧。也許他們查一查就發現不合理,也許更重要的事情讓他們轉了注意力,又或者,這整件事根本只是誰無聊時撒的一把灰,風一吹就沒了。

可惜不是的。那件事並沒有結束。

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它又冒出來了。不是主角,而是一個案外案裡的插曲。當時你正在進行一場排定的午餐會議,卻接到何一通又急又無禮的電話,要求你臨時處理一件緊急的事,本來與你無關,你還是耐著性子聽著對方講完,你領受了指令並逐一滿足要求。意外的是,以為準備結束了,但對方說了句:「反正你那件事也還沒結清,對吧。」

你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是哪件事。

「就是那個啊,之前你那個……」你想像對方在對方那頭揮了揮手,像是趕蒼蠅一樣地輕描淡寫,「雖然沒追究啦,但還是留個記錄的。」硬是糾纏著你給出答案。

就這樣,它又出現了,不像之前那樣大張旗鼓,但像是一塊浮上水面的暗礁,提醒你這艘船不是那麼穩。你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羞辱,你以為已經過去的事,其實從來沒被放下。

那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但它現在成為你檔案裡的一行註記,一個沒人解釋卻無法抹除的註解,一個別人看不到傷口卻始終發炎的污點。默爾索說:「從這一刻起,我就心甘情願地成了世界的囚徒。」他不是為了抵抗,而是選擇接受——不是因為認同,而是因為明白荒謬的根本來自期待意義本身。

你也是,並非認命,而是放下對公正的幻想。

恍惚之間你看到了結尾,默爾索仰望夜空,接受審判與死亡,反而獲得自由。他說:「為了一切塵埃落定,為了我不再感到孤單,我只希望在行刑那天,有許多人來觀看,並且對我發出憤怒的吶喊。」

For everything to be consummated, for me to feel less alone, I had only to wish that there be a large crowd of spectators the day of my execution and that they greet me with cries of hate.

他知道,無論世界如何回應他,他已經和自己和解。

有人說《異鄉人》寫的是一個冷漠的人,其實不然。我更願意相信他只是不再掙扎,與其說他麻木,不如說他誠實。在一個預設立場太多的世界裡,他選擇站在太陽底下,閉上眼睛,不再扮演那個不屬於他的角色。也許我們都曾在某些時刻,扮演過一次默爾索。

但你不想要那樣。

你終究是依照你的理解回應了,建立了一個能夠保護你的事實屏障裡,基於你原本建立的人格設定,加上一點個性化的你的語言風格。

完成這張考卷了,應該吧,對方滿足的掛電話。


就像是你的世界裡又下了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雨,而且忘記帶傘,淋成落湯雞。

你本來是打算沈默以對的。像之前一樣,讓謠言自己風乾、結痂、脫落。你以為這又是一場單方面的推理秀,主角早就預設、證人也不請你發言,於是你選擇安靜,乾脆不進劇場。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知道你有的是來自公正視角的陪審團。


你原先不知道那天的辦公室,是處於擴音的狀態。你說話的時候,某人剛好經過,某人正好在線上會議,某人甚至正在轉述你的對話內容,帶著模糊的好奇與一點點不帶惡意的八卦味。

你並不是唯一的觀眾。你成了聽覺裡的主角,而這齣戲,觀眾席不再是空的。

你說的話不多,但你那一刻短短的回應「我不覺得需要澄清,我沒做過」落在某些耳朵裡,卻像敲醒了一面鈴。有個人轉頭看你,有點驚訝。「你沒做過?」他問。不是懷疑,是確認。還有另一個人沒說話,但從那天開始,看你的眼神不同了,少了一點距離,多了一分理解。

然後第三個人,在樓下抽菸的時候突然說:「說真的,那件事真的很莫名其妙,我本來也有點信了,但他那天的表情……不像是在演。」

你開始意識到,你的沈默其實不是孤立無援的。有些人,雖然沒有幫你辯駁,但他們在你說「不說」的時候,站在了你這一邊。

那是一種訝異的荒謬感。

不是因為謠言荒謬,而是因為你從沒想過,有人會在你選擇不出聲時,仍然聽見你。

那一刻,你好像被世界輕輕碰了一下,像在沙堆裡埋了很久,忽然被風吹得露出一角的玻璃珠。不是誰刻意挖掘,只是剛好有光照過來。

你沒說什麼,仍然選擇沈默。可這次的沈默,不再是孤軍奮戰的盔甲,而是一種你與幾個無名之友之間,靜默的結盟。

所以,你在這次選擇了回應。


回到午餐會議的現場,直到公司那頭突然打來,你走出包廂,在餐廳角落接起了那通電話,你沒得選擇,比起舒服、安靜的戶外空間,在送餐人來人往、粘膩的地板上接起電話,你可以更快速的掐熄惱人的鈴聲。

你的語氣一如往常,冷靜、克制,說話的速度不快不慢,只是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並不知道那一整段對話,在某種巧合之下,被擴音到整個空間。

你回到座位時,餐桌上的笑聲已停。大家看你,神情微妙而一致,那是介於「我們剛剛聽到了什麼」和「你怎麼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坐下來」之間的混合眼神。

你下意識地開口:「不好意思,剛剛講電話音量太大了。」沒有人責怪你,反而有人微微皺眉,輕聲說:「你沒事吧?」

你點頭,微笑。你早就習慣用這個表情掩蓋所有情緒但你知道,那天開始,什麼變了。

你一直以為,你的沈默只是一種保護自己不被攻擊的方式,一道隱形的牆,讓風暴在牆外咆哮,而你躲在裡面,不需要反擊,也不需要勝利。

但那通電話,那個意外的「擴音狀態」,讓你的牆出現了一道縫。


你點了點頭,對大家微笑,那是你熟練的表情,一種「我沒事」的臉。

但你知道,這次不一樣。

那笑容裡有一點點鬆動。像長久撐著屋頂的梁柱,突然有人輕輕碰了一下,發現它其實也會顫抖。

你沒解釋什麼,也沒再提那件事。只是靜靜地坐下,繼續把咖啡喝完。空氣裡有些東西變了,但沒人說破。反而這樣更像一種默契:關於沉默,關於委屈,關於人與人之間的某種理解,不用翻譯,就已經抵達。

你看著窗外的光線灑在玻璃杯上,那折射的光,有種說不出的溫柔。那一刻,你不再急著讓誰明白什麼,也不再急著把自己撿回原位。你只是微笑,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或者想起某個誰,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看見了這一切。

就像……正有人靜靜地坐在一張椅子前,讀著這段文字,慢慢地,心也跟著你,微微一動。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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