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陰影|與恐懼共處
我待在房間內哭完後有些恍惚,想起手機有封簡訊是一位學姊介紹的打工面試機會,原本因為在旅行而延後,但我想我此刻應該出去走走、透透氣。前往打工處的公車、地鐵上,我對於身旁所有的人都充滿警戒,尤其穿著黑衣的男人,我感覺自己非常的疲憊,卻仍毫不放鬆。
面試的很快,我卻等了很久。老闆娘隨便的態度,加上察覺我們的時間兜不上,就請我離開了。我並沒有什麼感覺,這個打工於我而言可有可無,我只是必須找些事情來轉移注意力。公車回程上,我看著窗外,覺得我比以往在這裡時更寂寞了,我在這個國家並沒有感受到太多的快樂,而現在,我感覺更多的是荒蕪,我已不想再孤單的繼續走下去了。
回到房間後,我就下了決定:我想放棄一年的交換,這將近半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了。我立刻就打開了電腦,寫信給在韓國這邊負責我們交換生事宜的老師,以及我大學國際處的老師,我寫得很堅定,沒有詳細告訴他們細節,只是說了發生一件讓我很受傷的事情,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想老師們都嚇到了,因為韓國的老師馬上和我約了時間詳談,大學的老師則後來傳了回校後的心理諮商訊息,我並沒有實質的傷害,只是精神上嚇到了就如此,我實在不敢想像,那些真的受到傷害的人們,該如何面對、而這過程又有多麽的痛苦。
當天下午,旅館的女主人傳了一封很長的簡訊給我,內容我已不甚清晰,大致上是她問我現在還好嗎?很抱歉讓我受到驚嚇,她醒來後就調查了這件事情,後來知道了是樓上一位男性熟客,因為他很常來這邊借宿,所以女主人不太限制他,當晚他很晚才回來,跟女主人陳述來女生宿舍的理由是因為他來找充電線,女主人狠狠的教訓了他一頓。
我並沒有因為這封簡訊而有任何一點放心、放鬆的跡象,我甚至不相信這封簡訊的內容,我不能理解也無法諒解這個男性的行為,但已經不想再去說什麼,因為我知道根本沒有證據,我亦沒有任何損失,整件事情並無有形的傷害,僅造成我無形的傷痕,任何的辯駁或解釋都不能消除事情發生時那幾分鐘所產生的恐懼,以及恐懼後座力的衝擊。我只回了我臨時有事要回釜山,接下來的房租我仍付了。
韓國的負責老師對我很好,大概因為我的學姊留給他很好的印象,所以他特別照顧我,曾經帶我去吃飯,了解我在這邊的生活狀況,提供我一些可以更進步的方法,甚至幫我安排了一些簡單但酬勞豐富的打工機會,我心裡著實感謝他。約好的時間,他先帶我去買了一杯飲料,才到一間教室裡聊天,一開始我們還能說笑,但等到真的說起這件事來,我就沒辦法控制的狂抖掉淚,不知道為什麼,我對眼前的老師感到很抱歉,但他的眼神分明不捨又心疼,他知道我沒發生什麼大事,只是精神受到衝擊,仍舊感到很生氣,問我旅館的電話,想打電話去追問,我很激動的阻止了老師,因為我不曉得這通電話打下去,我是不是還要繼續面對這件事,我是不是得延後回國的時間,是的,我只想要趕快逃,逃回我覺得安全的地方。
韓國老師明白了我的需求後,雖然感到很惋惜,但仍飛快有效率的幫我解決好所有的文書,和我大學那邊也順利的對接好,讓我不需要跑任何腿、非常輕鬆的就可以準備回國。離去前,我實在萬分感謝他,請朋友幫我送給老師一份禮物和卡片,這位老師竟是我在韓國得到最溫暖的地方。
回國後,我以為一切會變得正常,能忘卻那件讓我很害怕的事情,但卻沒有。有趣的是,我告訴男性朋友這件事時,他們雖然會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問,為什麼我這樣就要回來?女性朋友則在聽到後會震驚,問我有沒有怎樣,要我自己出門要更加小心,說沒事了,回來就好!我在那時候才真正感受到,男生和女生真的不同,而女生很可憐的,在這世界上就必須比男生更加小心、更加注意、更加謹慎的行走才行。
後來我真的很認真思考過這件事情,我是不是表現得太過誇張了,是不是其實沒有這麼嚴重?我沒有發生什麼事呀,我好好的,為什麼反應要這麼大?我這樣真的是正常的反應嗎?我開始會質疑自己,擔心自己是不是過激了,但等到我發現我的心理上已經有些改變時,我領悟到,我是真的被嚇到了,並且很深刻的體悟到了:儘管關著門,別人也會隨時出現在你的房間(領域)內。
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一開始我完全無法在黑暗中入睡,我的神經無法放鬆,會隨時警戒著,每當不安時,就要睜開眼睛確認房內無人;我的耳朵變得靈敏,開始能聽到很多細碎的聲響,只要一有聲響,我便要確實探究聲音來源是什麼;我的整副身軀,即使閉上眼睛,躺在床上不動,卻仍然稽查著四周的一切,用皮膚、意念去感受環境的變化,一有不對,就睜眼查看,任何小小騷動,都會讓我警鈴大響,我是這樣一夜一夜的度過很多恐懼的晚上的,寂寞又痛苦,憤怒又折磨的。
回國後,即使是自己的家裡,樓下房間有爸爸媽媽,隔壁房則偶爾有回家過週末的哥哥,即便是我最熟悉最安全的家裡,我仍然無法阻止自己的恐懼蔓延,有人會保護我,但還是有可能會有人從門進來,甚至從窗戶進來的,我根本無法再相信,門有任何保護作用,即便我鎖上了房門。夜晚上廁所,我也會提心吊膽,廁所旁幽暗的樓梯,那黑暗中是否會站著一個人?恐怖片的恐懼或許延續兩三天,但在生活裡遇到了恐懼,那便不是兩三天的事,而是需要去克服和抗爭的好長好長、不知盡頭的事了。
回到大學,我和朋友們在外租屋,當朋友們都各自出門過夜,只剩我一人時,我就異常恐懼,我們租屋處的門僅一道鎖,我一直都感到很不安,所以睡前,我會將掃把橫亙在手把間,然後在上頭掛上一個會發出清脆聲響的東西,只要有人壓下把手,東西變會掉落發出聲響,這樣我就會醒來。那種不信任感幾乎快將我變成製作陷阱的能手,也快將我的意志擊垮,我在白天能輕鬆自如一如往常,但等到深夜,我就又成為那個膽小害怕的動物,擔憂任何黑暗無聲的來襲。我的睡眠品質已不如以往般的良好,放鬆的睡一覺多麽困難。
自此我才明瞭,所有類似瘋狂的行為,背後都會有個根源,來自於對人性或者這世界的破滅感。而這樣破碎又難堪的感覺,並不能為外人所知,人們只看得見行為,卻不懂得緣由,那是很深層的痛苦,僅能自己去熬,自己去解。
我數次思考,當時的我是不是不應該逃,我應該留下來問清楚,去面對那個造成我恐懼的人,痛哭的罵他也好、讓他向我道歉也好、請求他向我解釋為何這樣做也好,我是否應該得到那個解答,看著他的雙眼,去感受他的抱歉,這樣一來,我那破滅的感覺會不會被修補一點回來?
我逃了,但我並不怪罪自己的逃跑,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本能,於是乎,如今的我只能想辦法去解。在經過一年多後,我決定再獨自去旅行一次,我希望那次的嚇唬,能被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美好事情給掩蓋住,或者被稀釋掉,所以我提起勇氣又前往了旅程。第一天,我依然無可避免地想起了那種恐懼的感覺,深夜裡不停的睡睡醒醒,發了冷汗,每次睜眼都充滿驚懼,再一天一天,愈來愈好一些,雖然很容易被驚醒,但旅途中的一些善意,溫暖的輕撫了我慌張的情緒,給了我很多的美好。
五年之後,現在的我,只要鎖上了門,或者身旁有先生,就能睡得比較好了。雖然我比以前更容易被嚇到,對於夜晚也會有莫名的不安,也並不喜歡自己待在家裡(尤其晚上),但我愈來愈好了,之後或許也不排除去看個心理醫師,排解排解心裡的癥結。
自從有這樣不好的經驗,我便幾乎不再嚇唬人或惡作劇,也要求身邊的人不要對我這麼做。看到發生不好事情的人或新聞,我都會心如刀割,感同他們一點身受,也更痛恨那些選擇傷害別人的人。不論有意或無意,這些舉動一旦造成別人的傷害,是需要很漫長又痛苦的過程,那一點也不好笑,也不輕鬆。希望大家都能多關心身邊這樣的朋友,給他們多些體諒和關懷,當然也要更小心謹慎的、好好的保護自己。
或許,勇敢的人心裡也會有陰影、也會有傷痕,但他們願意去面對,嘗試去修補,然後依然對這世界、對於人類抱持良善的看法吧。期望這世界上勇敢的人們都能被好好對待。
"I'm still coping with my trauma, but coping by trying to find different ways to heal it rather than hide it. " -Clemantine Wamari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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