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重建專題(四) 【新舊交匯的獨特風景 重建後會否僅剩軀殼】
1912 年鴨寮村大火, 政府將深水埗重新規劃,改為適合工人階級生活的社區。歷經多次填海,深水埗的街道規劃也多次更改,形成網格式的街道網。20 世紀初,連接九龍和新界的大埔公路及青山公路相繼竣工,深水埗相交於兩條公路,製衣廠、針織廠相繼出現,布行、絲帶、鈕扣皮革店亦應運而生。50、60 年代,此區儼然成了貨流不斷、北上南下的製衣基地。
時代流轉,香港已幾乎不見製衣業。近年文創產業大舉進駐,咖啡店林立,雖有「炒高租金」的批評,但新興產業與老商戶在同一街道並存,也是像深水埗這些老區的獨特風景。旅發局在 2017 年,向旅客推廣深水埗時,亦用上新舊文化交匯作招徠。
重建研究的範圍,包括為人熟知的基隆街、鴨寮街、大南街等。市建局在相關資料中,亦有提及「文創產業」。有商戶表明支持,甚至說期盼重建後,這兒會變成「另一個中環」,與此同時,有學者及商戶則擔心,市建局會把裕民坊、囍帖街的模式複製貼上,最終令深水埗的獨特性消失,變得虛有其表,「不是來自社區的嘗試或者需要,而是他編排了……那不是一種有機的形式。」
【基隆街:風燭殘存的布行】
基隆街早年已是批發各種衣料、鈕扣配件的集中地,即使到今天,仍有布行營業,也會有讀設計的學生,甚至設計師出沒「睇辦」。梁生在鴨寮街開店 20 年,之後搬來這邊,「現在香港的布行差不多全沒了……工廠全部都上大陸訂貨,香港這些哪有生意。」他說,大南街的布行已全部倒閉,基隆街布行倒閉的速度亦不相伯仲,「布行差不多沒了。」
「住了三十多年,都很習慣。好像自己鄉下那麼習慣。」梁生笑說,自己對深水埗瞭如指掌,說起區內唐樓租金便宜,面積大。他也說,從欽州街到海壇街,有不少樓齡超過 60 多年的,政府多年來都向業主發信,要求維修,但始終樓齡太大,就算怎樣維修,都是不夠。「這區的樓當然要復修……當然最好是重建。以前出信要維修,收信的人又不理……有時水災會塌下來,塌死人。」
他表明支持重建,期望重建後發展大型商場,如同中環般熱鬧,「建高樓大廈、有寫字樓……做第二個尖沙咀也好。」
下午四時多的「英昌布行」內,老店員羅祐生與街坊聚在一起打撲克。這是他的日常活動。年青店員則招呼偶爾才有的客人。「我們那一行都沒落了,少了很多人買布了,你看我打打撲克(消磨時間)……」70 歲的羅祐生在基隆街逾 20 年,見證街道從昔日人頭湧湧,批發訂單一張接一張,到現在門可羅雀,只有些設計系學生、家庭主婦來買少量絲帶、一兩碼布做手工和服裝。他慨嘆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人搶着要(布),很墟冚,很繁榮。」
羅祐生憶述,從前基隆街全是布行,訂單主動找上門,每日一早開店,處理好布匹裝箱,交給運輸,到下午三時左右,同事便聚在一起玩樂,等待下班。到今天,基隆街更多是輪呔店、咖啡店、狗酒店。他形容深水埗一直在破落,「已經散了、全部散了。以前這裏的特色是布行,現在就亂七八糟。」
被問起對重建的看法,他先意味深長地,看看店內淡靜的光景,便指向對面街的矮唐樓,「對我來說,差不多沒影響……我們都退休了,沒甚麼好做。社會都在進步,重建也好。」
【鴨寮街:地攤經濟至今仍存在】
1930 年起,鴨寮街是條販售二手貨品的街道,到 1980 年開始,逐漸成為電子零件的銷售點。地攤式的販售,至今仍然可見,主要是二手電器、書籍、唱片、生活用品等。
Vinyl Hero 店面不大,藏在鴨寮街一個小小的唐樓單位內。推門進去,只見一箱箱的紙皮箱堆滿每吋空間,店主歐德成(Paul)說,自己正忙著騰出空間,好讓屋宇署的人能進來檢查窗戶。1957 年越南出生,17 歲時為逃避戰火來到香港,1983 年搬入深水埗,至今 40 年,中間從未離開。Paul 眼中的深水埗,是個充滿舊物的舊區,「很多舊唱片都在這裡出現。」
他認為,黑膠唱片記錄了當代文化,卻被棄如敝屣,於是一一收集儲存,從 1984 年起,便在鴨寮街做走鬼檔賣舊唱片,到 03 年,沙士令租金驟降,便搬到現今單位。
一生浪漫,說到重建他卻一下子現實起來。他說,區內居民年紀漸長,深水埗樓宇多數沒有升降機,對他們不太方便。五、六十年代建築是一道風景線,但人們年歲漸長,不會停留在某個瞬間,「我想,這裡大部份人都不會很留戀這種舊樓,這種文化、這種浪漫的……香港人不浪漫,香港人講錢。」
但回到自身,他還是浪漫派,他看著店內雜亂的紙皮箱,說只有自己才懂如何執拾,「我在這裡幾十年,又習慣了這裡的街坊……你突然間說重建,我好辛苦的,我這裡搬不到動不到的。」
【福華街:疫情打擊「吉舖」漸多】
福華街與福榮街,被俗稱為「玩具街」,有着多家玩具精品店。由於平日中港貨車常經過深水埗,亦是公路交匯處,故也吸引汽車維修店、洗車房等進駐。
「近兩三年,好像九龍城都重建了,之後都有消息說,這邊開始會(重建)。」阿俊在福華街的車房工作八年,說街道以前車來人往,至三、四年前,地產商開始收樓,加上疫情打擊,生意大受影響,現在車房周遭都是「吉舖」。像他車房旁的舖位就沒人租用,「這間舖後面其實塌了……後面的鐵皮『浪』了出去。」
說到重建,他也期望藉此能改善環境,「帶動到其他經濟,像大南街那邊,很多年輕人去玩。希望可以帶到這邊,起碼有些人流,環境好一點,衞生好一點,整個區慢慢改變。」阿俊再思考一會後,補充說居民應會有擔憂:「若消費變高,這裏基層多……未必能應付、負擔得到他們的生活。」
【大南街:新興文創不應代表深水埗?】
大南街在被貼上「文創」的標籤前,昔日是皮革配件、拉鍊扭扣的批發地。
藝術家王天仁經營的「合舍」,是近年新進駐大南街的「文創」代表之一。但他亦同時是老街坊。他的父親在大南街長大,小時會與母親在區內採購,「媽媽經常都和我拉車仔去北河街街市買菜,那裏真的便宜和多選擇……小時候看醫生會去醫局街,買玩具就會去三和模型玩具公司,都是在深水埗幾十年的模型店,到大了喜歡玩電腦時,就當然是去高登……」
王天仁形容,接受市建局重建的初段諮詢時,那些提問與他印象中的深水埗相去甚遠。例如問到,深水埗是否與文創相關等,「說的現象都是比較近期才出現的,如果你拉長時間線來看的話,其實我覺得,未成為一個可以代表到深水埗的東西。」
深水埗曾被國際雜誌《Time out》評為「coolest neighbourhood」,城市研究學者黃宇軒認為,像大南街這種,新舊文化融合,有其誤打誤撞的「混雜性」,亦反映了深水埗獨特的多元真實,就是如此「informal」街道文化才令人着迷,「深水埗特別在,對於公共空間的理解與其他香港地方不同,這是一定要保留的特色。」
王天仁則回想起,2017 年旅發局挑選了灣仔和深水埗作宣傳,一連串宣傳活動的確帶來人流,亦不乏遠道而來的旅客。旅發局當時正是推廣深水埗獨特的新舊文化混雜,「他們(旅客)說在機場拿到很多名片,令他覺得,香港最正宗、最香港的,或者最真實的面貌,就在深水埗。」
「你想想,那些人為甚麼會去深水埗,去尋寶甚麼……因為那間店,他們深入在社區裡,而且他真的是賴以維生的東西。」他認為,這種居民與社區需求,所產生出的特性,是有機的,也是能吸引人的地方。正如我們到外地旅遊,旅遊區的設計再好,再多地道建築、食物,還是會感到一個「人工」的氛圍。
「如果你是一種空降式的東西……不是來自社區的嘗試或者需要,而是他編排了……你的需求就是假的,就是你現在囍帖街,裡面的食肆其實開在哪都可以,不一定要開在喜帖街,就沒有那個獨特性。」王天仁說,當社區失去這種實質的獨特性,便會淪為壽命短淺的旅遊區,種種規劃不過是門面功夫。
對於市建局的規劃,王天仁形容為太多「前科」,如旺角波鞋街和觀塘裕民坊。他強調,洗牌式的改頭換面,談不上是「重建」;但他又無奈地說,重建是無法阻止,只望市建局這次的重建「不要做得太壞」。
「因為你知道他們的標準在哪。他們認為好的標準,原來是這些時……我們生活中『好』的標準,你知道不會發生。(市建局)起碼要知道,民間的聲音,究竟其實是要怎樣。那他都接觸不到,或者根本收不到,那就不用想了。」他說,抱有寄望的是,在重建之時,民間還能有空間去自行保育,「還有些東西是他處理不到、他管不著,就可能有機會留給民間,去做一些,大家覺得相對還可以玩的一些東西。」
記者|張慕瑾
編輯|劉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