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蜂鳥

我在梦里不停死去。

我曾梦见自己在找到一朵巨大的花，浓郁的香气快要将我扑倒。我兴冲冲地钻进去吸食花蜜，不小心溺死了。

我曾梦见自己飞翔于河谷上空，急切想要寻到某种东西——我忘了到底是什么——甚至没心思补充能量。我们蜂鸟是一团燃烧得过于旺盛的火焰，很快我便浑身无力，头晕目眩，一头栽向地面，刚好落进了不知什么野兽的大嘴里。

我曾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小雏鸟。母亲不在身边，可能正在附近捕捉小飞虫。乌云滚滚，沉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大雨落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冲垮了我那小小的家。我被水流裹走，最后与树叶一起掩埋于泥土之中。

我从未做过与死亡无关的梦，因此隔三差五，我便会在夜里经历临死前的挣扎与恐惧。有时候我知道那不过是梦，但我的心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早晨醒来之后，我会在阳光下飞行几分钟，吃点花蜜，恐惧便消散了。我觉得每一朵花都爱我，世界那么美好，生气勃勃，我怎么有空想到死呢？

有一个梦是例外，它彻底摧毁了我的生活。

那天夜里，我飞行在我生活的那片丛林里。身边的大树小树都是我所熟识的，但所有的花儿都藏了起来，我找不到足够果腹的花蜜，急得团团转。

“这次的死法是什么呢？”我心想，恐惧缓缓涌起。“在梦里我已经被饿死过九十九次，能不能给我一些新奇的东西？”

仿佛是谁听到了我的心声，和煦的风突然落在我的头顶，从我身上小跑而过，跳下我的尾巴。接着我看到了夜鹰与翠鸟，那么温和可亲。我不认识它们，它们应该也不认识我，但是见面的一刹那我便明白，我们是兄弟。那一刻我仿佛第二次出生。我们在风中快活地飞舞嬉戏，身边的景物渐渐变得朦胧柔软，没有荆棘忍心刺穿我的胸膛，没有石头忍心撞破我的脑袋，没有河流忍心吞噬我的身体。那个梦里没有死亡，我相信自己可以永远活着，与哥哥们待在一起。

醒来之后，我没有马上离开树枝，努力回味梦中的情景。后来饥饿难耐，我不得不飞出去觅食。花蜜随着舌头进入口腔，扩散开去，梦中的相亲相爱消失无踪，翠鸟与夜鹰也不再是我的兄长。惆怅淹没了我，在梦境之外，第一次，我想要死去。

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推着自己前行。我不再做梦了，也没有找回生活的热情。我穿梭在密林中，像从前那样拜访艳丽的花儿，与梦里的每一种死法擦肩而过。然而我是一个胆小鬼，没能鼓起勇气了结生命。

一天一天，日升月落。日落月升，一天一天。

我游走在生死边缘，朋友也渐渐离我而去，可是这样的我竟然得到了爱的垂青。那只蜂鸟漂亮又强壮，擅长舞蹈，有绵绵的情话。夜里它特意停在我的身边，在我降低心跳频率，慢慢进入如同冬眠的睡梦中时，隐约听见它对我说：“你是我生命中的蜜。”

“可是我只想成为谁喉咙里的蜜啊，想要被吞食。”

我被自己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没错，我并非缺乏勇气结束生命，我只是没有找到最好的收尾方式。现在它终于来了。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愿意敷衍，因此，我不会任由林中的什么野兽吞食了我的身体。 思来想去，除了您，我还能去哪里寻找更好的坟墓呢？

于是我离开家乡，飞来这片谷地，不巧的是您不在家。这里的花蜜比别处的更加甜美丰润，我不停吃啊吃，尽量减少运动，想将自己养得肥肥的，等着您回来。

昨天晚上我竟然又做了一个梦，再次见到了夜鹰与蜂鸟。消逝的亲密与友爱重新出现，我想要到它们身边去，然而它们看也不看我一眼。夜鹰不停飞向高空，越来越小，变成了一颗星星；翠鸟钻进了浓雾里。我找不到翠鸟，我够不到夜鹰，难过得哇哇大哭，变成泪水流走了。

我又一次在梦中死去，这是一种全新的死法。醒来之后，阳光落在身上，我吸食了一些花蜜，想要继续活着。写完这封信我就会离开这里，请您原谅，我暂时不能飞进您的嘴巴，在您的喉咙里坐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