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革記事本番外02
「元子醬,好久不見呢!」富吉太太熱情地握住元子雙手,「唉呀你怎麼又漂亮了呢?」「千惠?真高興再遇上你呢!」元子尷尬地說着,她並不討厭千惠,只是暗自慨嘆,怎麼總要在落泊之時遇到熟人,害她無地自容。「很抱歉,請問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元子忍不住問。她覺得要是再不去清理一下衣服,弄髒別人的屋子就更不好意思了。「你這是甚麼話嘛!要是你不嫌棄我們這寒舍簡陋,留宿一宵也不是問題啦!」千惠拉着元子的手,一併到入口在後巷的洗手間去。
富吉愕然地看着妻子,平日田中和永秀喝酒至夜深,千惠也會在翌日給臉色矢沢看,而矢沢大概是仗着有富吉維護自己,並沒有太多收斂,最多是買些上乘和菓子慰勞一下嫂子而已。元子和千惠要有多熟,千惠才會這樣熱切地招呼客人呢?
事實上,千惠、元子和叡子是高中同學,當年非常要好。然而畢業後各人或結婚,或拚事業,先後離開了京都市,至少十年沒有敍舊,沒想到如今卻都身處東京。
待元子進入洗手間,千惠便回到廚房,把放在櫥櫃的茶包取出,並開始燒水。確認煤氣爐開啟後,她一個勁走到永秀身邊,問:「那個是你的孩子?」
孩子?永秀仍一臉霧水,倒是富吉搶先反應過來:「這是真的嗎?你怎麼不告訴我們呀?」千惠附和道:「對嘛,好端端的一個孩子,你們也真是的,要是不懂可以問我呀,我好歹是三個孩子的媽……」
永秀這才意會,原來元子整件和服下擺都已染成褐色,他一直只認為這是媽媽桑和東都財政研究所的糾紛所致,畢竟他在銀座從事調酒師已有五年,不難知道所長其實就是企業家們聞之色變的職業股東高橋勝雄。因此即使他曾想跟元子一起會見所長,聽到田部威脅的語氣,他便知道跟去亦無濟於事。
元子平日對下屬不錯,即使有時入不敷支,她也決不扣減人工。此外,她總是花時間關心下屬的生活,甚至支持他們儲錢開店,大家平日相處就像家人一樣,無話不談。這也解釋了,為甚麼波子的背叛令大家都義不容辭地站在元子這邊。但好感歸好感,如今元子惹上這些麻煩,永秀他們注定要到其他酒店工作了。同情並不能讓他們在弱肉強食的銀座生存下去。
然而想了那麼久,永秀還是不明白為甚麼元子會有孩子。和小姐們聊八卦時,他們都一致同意,媽媽桑背後並沒有金主。而且要是有金主,以元子的經營手腕,他們的店也斷不會經常周轉不靈,甚或遇上這樣大的麻煩。不過,既然媽媽桑已經沒有大礙,他也不能再耽誤時間——他得儘快把消息告訴其他小姐,一起想想今晚要投靠哪家酒店。
「不是這樣的啦!我有要事先走了。」永秀頭也不回地從麵包店飛奔出去。「欵?」千惠看着他轉瞬即逝的背影,「真是的!」回頭一看,元子不知何時已從洗手間出來,勉強只穿上表面的和服,手中拿着剛擰乾的睡褲。因為沒有替換的衣物,她只好先脫下沾滿血的褲子洗淨,但和服上的污漬並沒有處理,畢竟穿着濕透的衣服應該會更糟。
看着千惠的背影,元子想起中學的情形。叡子最常鬧生理痛,元子和千惠常常輪流陪她到醫療室去,也好名正言順的翹課。說來也奇怪,自從叡子交了男朋友之後,就很少再有生理痛。只有一次,那時她們快要畢業,正在計劃畢業旅行的行程,忽然叡子再次鬧生理痛,而且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厲害。之後整個旅行,叡子都臉色蒼白,也不大說話了。好像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三人漸行漸遠。
元子忽然確定,其實那一次並不是生理痛。她應該很久很久以前就明白的,可是叡子隻字不提,她亦不忍。沒想到,十多年後,竟是自己親歷其境。看看你吧,誰叫你在燭臺俱樂部走得那麼急呢?元子想像着要是叡子知道後冷笑的表情,不禁打了個寒顫。
「元子?你在想甚麼?」不經不覺,元子已被千惠領到二樓客廳。只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僅能放下一台電視和飯桌椅,後方全是衣櫃,看來睡房都用來放孩子的東西,所以衣物只好放出來。「來,先喝口熱茶,我找找衣服給你換……」
「嗯,謝謝你……」元子抿了一口熱茶,這才發現自己特別口渴。這都是百円店內購買的茶包,所以和平時酒店黃昏時段供應的高級茶葉完全不同。但此刻喝下,卻讓元子思緒再度回到家鄉。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這種茶包,除了元子。因此,元子和叡子到千惠家玩時,總愛把茶包反覆沖泡,直至變成熱水。把稍微燙手的杯子放在衣服上溫暖下腹,元子這才發現,自己曾經憧憬的並非是百貨公司的英式紅茶,而是這種隨處可見的玄米茶。好笑的是,即使在生意稍微好轉的那段日子,她也沒有購買過百円店的茶包。
也許元子真的很笨,不是因為她被騙,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後來叡子離家出走,唯一同住的哥哥也沒特意找她。元子希望快點獨立,也獨自來到千葉找工作。只有千惠,留在家裏的拉麵店幫忙,一年後結婚。那時候銀行女職員請假十分困難,元子不想給上司留下壞印象,也只是給千惠寄了結婚禮物而已。看着放在電視下方的全家福,就像當年千惠家的一樣。元子只得別過頭去。原來自己已經離平凡的生活這樣遠。不,準確點來說,或許這樣的生活,從來未出現在元子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