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泊尔感受南亚文明与冲击
「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
法源寺大殿一侧写着这么一句。大冬天午后的日头矮矮的,凉凉的,从西到东,斜穿过松树枝,在黑金牌匾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衬得「心头有愿」四个字亮亮的。
我到法源寺,主要是给尼泊尔之行求平安。行前几天,回程飞机临时被取消,航司安排了第二天的航班作为补偿,这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可能是老天想让我在尼泊尔多待一天吧。
一、现代化与个人冲击
时间在尼泊尔是廉价商品,或者说,那边的人完全没有按照现代逻辑来精确切割、计算、售卖自己的时间。比如,飞往尼泊尔的飞机,会慢悠悠地延误三四个小时,会任性地中途飞往南边的孟加拉国加点油再启程,甚至会直接取消,要知道,一整天也就几趟航班飞中国。比如,点餐之后,食物要过很久才送到你面前,而你可能快要忘记自己点了哪些。对假期有限时间有限人生有限的现代打工人来说,这实在是想象不到的速度。当然,它同时佐证了当地不存在预制菜。
朋友事前有打预防针,她知道我在加拿大的糟糕经历,说南亚的混乱低效可比加拿大严重多了。后者是有体制、但设计不够好导致的低效,南亚的低效则是因为它压根没有体制,没有所谓的“现代体制”。加德满都的市中心马路上没有任何红绿灯、路标,全市没有一张公交站牌,汽油没有统一售价。下班晚高峰,汽车、摩托、蹦子,一齐撒欢了似的跑在路上,重大路口由警察人工维持秩序,吹哨子、挥手臂。其他路口就没这运气,大家自己看着过。警察里有女的,这点令人欣慰。
“现代化”这个主题,对东亚国家来说,大都充满困难和阵痛,尼泊尔也不例外。1889年,尼泊尔有了第一家医院、电站,有了第一条水管、电线,废除了奴隶制,并正式更名为“尼泊尔”。1950年代,尼泊尔推翻了独裁政权拉纳家族,进入军阀、王室、现代议会等各方政治力量混战的局面。到2008年——也就是十多年前——尼泊尔的王室才被正式推翻,尼泊尔共产党上台执政。
中国的现代化启程于明末清初,第一家医院创办于1835年,王室在1911年被推翻,此后中国进入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的局面,到1940年代由共产党结束战斗。
对比加拿大,它也是殖民地国家,现代历史从1867年开始,当时几个英属殖民地组成了加拿大联邦。此后这个联邦不断壮大,但联邦的政治主权一直属于英国君王,直到1930s加拿大才从英国正式独立。加拿大本身的自然和矿产资源丰富,又全面归属英国、拥抱英国文化,在历史、政治、文化上的包袱少,现代化路上跑得可以说是又快又轻松。
按2021年的数据,尼泊尔的人均GDP是1200 USD,农业人口占7成。中国是12000 USD,农业人口4成。加拿大52000 USD,农业人口不到1成。英国46000USD,美国70000 USD,农业人口跟加拿大类似,都不到1成。
我去过大陆的低收入地区,黔东南深山,侗族聚居区,坐在车里上去,像毕赣的电影镜头似的,长长绕绕。村落里只有老人小孩,老人的眼神木木的,深深的,像山一样,有种我望不到的空洞或深邃。小孩子眼睛亮,生涩,有的怯懦些。上下山路艰险,年轻的劳动力出门一打工就是一整年,春节才回家,见不到小孩子几面。买东西要去附近镇上的集市,每周逢一或逢六这样定日子的开,老人牵着几岁的小孩子慢慢走路,大孩子可以自己去。朋友说她做公益项目,见过更穷的,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人跟牲畜睡在一起,土房子,泥堆的。当时她一下子就哭了。
在加德满都谷地,我看见的主要是一户户完整的家庭,马路边做门小生意,卖吃的用的,或者山上农户,种田谋生,另养羊养鸡,一股牲畜粪便味,很多人却也不穿鞋,光脚走山。城里不守店铺的老人、年轻人、小孩子,白天在杜巴广场坐着发呆,啥都不干。不全是无业的年轻人,有些西装革履,走路上班。附近山区的到城里打工,干导游。高中前的孩子穿英式校服,走在旧旧的街上,穿过有年纪的穿传统服饰的人,有三个女孩还对我们说韩语。
这批人群构成,跟被留在黔东南山区的老人小孩不一样,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差别也比较大。加德满都人看起来更满足,更有活力,他们大部分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可以闭环在加德满都,生活自得其乐,不必跑出去,不会面对割裂。唯一向我呈现出割裂的,是纳加阔特的一位导游,纽瓦力人,他从北边山区出来,父母和小小孩在山上生活,大孩子在加德满都念计算机,放假回山上住。他50岁,没有自己的房子,15年地震把家里的房子震塌,花了5年重建。他对现下的政府不满,怀念过去的王室。他对年轻人不完全理解,自己用一台非智能机。
我也见过香港的低收入地区,连排的高层建筑废弃在土瓜湾,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人再进去,跟只有几公里远的中环的漂亮大厦形成鲜明对比。那种触目惊心是在于,巨大的贫富差距竟存在于如此近的物理空间之内,就直直地摆在人眼前,摆在相同的一套管理体系下,只要你多走几步路、多坐几站地铁,光景马上变换,败相立刻显露。那时候,我所诟病的是资本主义和现代化的低效与“无情”,是现代化的内部逻辑导致的一幅悬殊景象。
黔东南的贫困也有种内部性,在中国范围内,在大的发展和现代化逻辑下而言。这个地方本身的生态、社会环境,无疑被深刻地改变了,年轻人不再回家,走出后不再能回归传统。在某种意义上,我与他们分享着同样的“出走”。我们的身后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家乡,前面则是一个没有完全融入的城市。正如电影《过往人生》所表达的那样。
但对加德满都的人,对尼泊尔人来说,家乡是回得去的。他们没有接受单线程的社会进步逻辑,没有觉得发达的地方一定更好、落后的地方一定更不好。他们的观念和生活在很多方面看都非常“反西方”,悬在由西方欧美国家主导的现代化进程之外,未贯彻理智化、控制自然的逻辑,不追求效率至上,没有太强的功利主义,整个国家不推崇很强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科学技术,重大基建主要靠外国援助。
所以当我看到加德满都人,尤其是加德满都山区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时,一种强烈的冲击产生了。我发现,竟然有这样整整一大群活在世界主流逻辑之外的人,他们可以如此peace,如此自得其乐,不像中东俄罗斯人那么亢奋好战完全对峙,也不像东亚人那么卷和全盘接受。他们像世界遗老,按自己的传统,生活在喜马拉雅山麓下。他们不拒绝,也不拥抱世界的主流逻辑,只是按自己原来的样子、按自己的逻辑活着。他们有足够多的同类,有足够完整的社区部落、宗教文化,能提供足够强的世袭纽带,照亮彼此的前路。
能留到今天,是一种巨大的幸运,地理、历史、宗教、时间各方面的偶然造就的幸运,当然,从现代化的逻辑来说,也可以被解读为一种不幸,因为经济难以发展、资源又稀少。东亚人没有种姓,没有世袭传统,地理上更开放,都有过殖民历史,本土宗教和文化传统多多少少都被基督教、西方文化侵袭或深刻影响,所以传统文化都进了博物馆,现代经济则带着它背后的一整套文化体系进入人们的世俗生活。
我跟朋友讲说,看尼泊尔的感觉,很像反坐在一台公交车上看周围不断倒退的景色。这个世界更强大的一个动力,是像这台公交车一样,由现代工业文明的大机器推动的,它跑得比蹦子、三轮车都快。如果我要更快地到达一个目的地,或者去一个很远的目的地,最好的选择是公交车、高铁、飞机,绝不是蹦子、三轮车。可是坐在那台公交车上的时候,我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回望过去,回望着那个倒退着落后的世界。我知道那个落在后面的世界,是离人更近的、更真实的,我也知道那个世界是很传统的,有糟糕的男性崇拜、生殖崇拜、家庭崇拜,有困住一个女人的各种力量与结构。公交车带我往前的时候,我知道那个在公交车前面的世界,是可以free一个女人的,至少比落在后面的那个世界可能性更高,可是前面的世界的确也让我觉得,它离真实温暖的人性实在好远好远,它的机器和计算能力 在抛下整个传统世界的时候,也在抛下那些对人来说最基础的连接、理解、爱。
这是一个非常差劲的现实世界,在某些意义上。透过尼泊尔,透过它这种完全外部于现代化的视角和位置,我重新认识到了这种差劲是怎么回事,它把我带向没有明天的未来,没有远方的目的地。
落地到成都机场,巨型的干净的现代设施进入视线,不知为何我代入了尼泊尔人视角。我想象他们会如何惊叹于这些现代建筑。那时候我好像在重新拥抱现代性。但很快又跳了出来,我想到大多数尼泊尔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份惊奇,这令人难过。我想到,自己刚从家乡离开、落地北京,也曾有过这样一种惊奇,本质上跟代入尼泊尔人视角所产生的那种惊奇是一回事。那是一种传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赞叹,慢对于快的赞叹,小对于大的赞叹,分散对于集中的赞叹,低效对于高效的赞叹。而现在,我心中另有悲哀,悲哀于如此丰富的物质文明其实多么没必要,而竟然有那么多人为了它们争抢得头破血流,或累死累活身心俱疲。
回到北京、打开家门、点亮房灯,眩晕袭来。我意识到,我在为自己难过。因为我不是尼泊尔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尼泊尔人,不可能真正生活在那个环境。我需要回到现代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对自己更合适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需要,基于我所长久生活在其中的现代逻辑。然而,它不可避免地与我的审美产生分裂,与我对自然的取向形成稳定张力。现代逻辑内部,譬如欧美,鲜有分裂。甚至在始终迎头追赶欧美的亚洲国家中,也不一定能深切感受到这层分裂和张力。只有在尼泊尔这个现代化飞地,在这位世界遗老面前,才体感到母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迹有多深。
二、多元与宗教
去之前,我读了尼泊尔的两本概述,写这个国家的4个大王朝和近50年的现代化历史,写这里的宗教、民族、文化艺术。关键词是多元、混乱、宗教盛行。我开始担心,自己会像上次在曼谷那样,因为密集看宗教建筑而患上宗教ptsd。
这点感谢朋友,让我完全没有ptsd产生。相反,尼泊尔人的宗教生活和宗教信念令人很感兴趣。
第一点,宗教对他们而言,属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家里挂佛像神像,家门口有指示祭祀方向的坛城,出门随处是神庙和祭祀用品,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有对应的庙和神可以祭拜,每几个月街上还有盛大的节日狂欢。这样的景象在大陆是不存在的,大陆的宗教都有专门的地方,数量不多,祭拜仪式要经过专业人员的转译,全民狂欢更别想了。或者宽泛一点说,如果大陆的宗教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儒家伦理所替代和挤压的话(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那么儒教的那套复杂的礼乐仪式,现在也已大部分失传了,专业学者们懂,老人们懂一点,年轻大众不懂也不热衷。
朋友在播客节目中提到,中国是个世俗国家,而印度是宗教国家,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除了宗教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这两类国家的人的第二个大的差别体现在对宗教的态度上。这点是我在看库玛丽女神的时候深刻感受到的。
库玛丽女神庙的建筑坐落在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上,每个城市(加德满都、帕坦、巴德岗)都有自己的库玛丽女神,这些女神从高种姓的家庭中选拔,条件是没出过血,然后要把小女孩放到吓人的黑漆漆的屋子里,看她是否经得住考验。成为女神之后,她每天只能在这座神庙里呆着。女孩子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是女神“退役”的日子。
我自己是一个无宗教信仰的有神论者,或者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不可知论者,人类理智和感知有它们无法到达的某些存在。这些存在,我不认为能由具体的某个人或组织机构或物件所代表,因此世上也没有任何人或物件需要被顶礼膜拜。
库玛丽女神,作为一个具体的神的化身,一个由人构成的physical的神的形象,是个非常奇怪的存在——一方面,如果我按神性的角度去理解她,那么在与她对视的过程中,我一点都没有看到所谓神性、所谓divine的东西;另一方面,如果按人的角度看她,那么她又是一个如此具体的、如此“普通”的小女孩,甚至比普通的小女孩更可悲,因为她从青春期就被剥夺了社交生活和个人生活,被强行架在一个神的框架下面,做一个神的傀儡,而人性的部分逐渐枯萎、空洞。这一切结束之后,年纪轻轻的她,要如何面对今后那漫长人生呢?再退一万步,如果按旅游景观的角度去看待她,那也是一种轻贱人性与尊严的做法,毫无自由,宛如动物园里的奇观。
无论哪个角度,我都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女神”的存在。这种无法理解,来自世俗对宗教的一种不理解,世俗拒绝宗教,把宗教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甚至把宗教放置在某种边缘的贬义的范围。那么,当世俗试图重新理解宗教时,它就找不到支点,找不到进入宗教的方式,最多当作一种完全的他者、一种人文奇观来看。
第三点差别,在于印度教&佛教的生死观,与儒教和家庭宗教有本质区别。尼泊尔人庆祝生与死,是在一起的,就在兽主庙旁边的Bagmati河两岸,一岸烧尸,家人痛哭,一岸祭祀,人群欢乐兴奋。死亡,在他们眼里,在这个宗教里,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坏事。我看到烧尸时,先是很害怕,本能地涌上来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拉住朋友的手之后才好一点。后来发现,我这害怕其实是预设说,人死了之后,只是肉体死了,灵魂变成魂魄还在游荡,那是令我害怕的部分。别的观点会认为,人是一堆肉,死了就死了,没有任何东西。还有印度教&佛教的会认为,人死了之后,肉体没了,灵魂立刻进入轮回。后面两种观点都有理由不害怕死亡之后的景象。
整个恒河夜祭,也令人震撼。首先仪式非常复杂,一个喇叭放歌,三个祭司、五六轮顺时针转圈祭祀,每轮都有不同的献祭物:短支的香、可以吹出声的白色海螺、放在两个造型不同的银具里的酥油、鲜花、孔雀羽毛扇一样的浮尘、假发一样的米色大捆绳。其次,民众在这个仪式中是有参与的,用声音跟舞曲互动,用手势跟油灯互动,最后用钱跟祭司所发的物品(白色小甜品和万寿菊)互动。最后,这个仪式是公开的,全民可参与、全民可观看,像一场盛大的狂欢,对生也好死也罢的狂欢,庆祝永恒轮回。同样的生或死的仪式,放在大陆,会限定在家庭范围内,仪式也一般只对熟人开放,不会有陌生人参与。
这种狂欢热烈的背后,洋溢着对生命、对身体、对感官的肯定,或者说是对神与人关系的一种差异化理解,这是第四点。关联的一种表现是印度教里的生殖崇拜,对湿婆的性器官林伽的崇拜,这些崇拜物到处可见,在兽主庙后山就有一排,整整齐齐,历史悠久。关联的第二种表现是密教里对男女性交双修的记载和造像,在我看来相当赤裸,大陆从没见过对坐or前后骑的神像神兽,在尼泊尔见到好些。关联的第三种表现是,尼泊尔人(包括印度人)把神当作一个physical的人看待,所以要给神像的嘴巴里喂食物,要给神穿衣服,要在神庙顶上留几条给神走的镶金的路,要给神遮住帘子留吃饭时间,等等。中国人是把神高高捧起来供奉的,神没有世俗人的欲望和习惯。基督教也如此。
朋友行前给的关于南亚文明的概括非常准确:
南亚文明的基本特征就是以业力和轮回为核心的多神教(佛教和印度教都是),万物有灵的自然理念(满地都是牛、猴和狗),既禁欲又纵欲的哲学与艺术,以及融合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特征的饮食文化。
真正去到当地之后,对这句概括的理解加深,更觉准确。
轮回多神教在南亚文明、在尼泊尔扮演着一个基础且至关重要的角色,是这里的文明的底色。这跟东亚的儒教底色相去甚远。尽管在宗教上,东亚所信奉的佛教也是多神教的,但在东亚,比佛教更强的“宗教”是儒教和家庭宗教,都信奉单一标准。
见识过如此强大的世俗宗教生活、如此多元的生命形态之后,我心里好像打开了个新的东西,不完全是在欧美那种“看到了更大更好的世界”的感觉,而是发现身体可以跳出原来的位置,可以在一个全新的坐标系中放置自己。
这是一种全新的「真实」,更底层的直接,对生命而言。
感谢尼泊尔,感谢南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