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稿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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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通社作者 书航 1 月 14 日发于广州
这本应是又一次激动人心的大爆发,就像《异烟肼倒逼中国养狗文明进步》《疫苗之王》《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或者《百亿保健帝国权健》曾做过的那样。
黄志杰的微信公众号“呦呦鹿鸣”刚刚完成上一篇“爆款”《“员外郎”王林清》,很快又用一篇讲甘肃地方官场的长文《甘柴劣火》,获得了更为爆炸性的传播力。
但是,刷屏的化学反应在两三个小时后骤然转向。财新传媒记者王和岩质疑文章主要内容出自《财新周刊》的系列报道,这些报道均需付费订阅才可阅读。“自媒体时代就可以不采访不花成本,躺着吃别的媒体的报道了吗?”
( 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19_01_13_486695.shtml )
《甘柴劣火》本来可能再次引发由“草根”舆论倒逼高层关注的奇迹,却日益演变为混杂洗稿、抄袭、版权等议题的一地鸡毛。想必甘肃官场和舆论场本来对可能到来的疾风骤雨战战兢兢,现在估计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洗稿这件事情,多年来都反复被提出,过去一年的讨论似乎尤为激烈。一旦讨论起来,它似乎确实掷地有声,甚至“搅黄”了一次炙手可热的自媒体融资;但更多时候,是潮水过后什么都没剩下,讨论完了什么都没改变。
所以,洗稿这件事,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呢?
洗稿是个什么事
现代社会的版权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 1886 年由作家雨果发起,欧洲 7 国最初签订的《伯尔尼公约》。而在此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起被载入史册的侵权纠纷。
1891 年,11 岁的盲聋儿童海伦·凯勒写了一篇童话故事《霜王》(The Frost King),后被指责抄袭玛格丽特·坎比(Margaret Canby)创作的《霜仙子》(The Frost Fairies)。
11 岁的小海伦得知此事时惊恐不安,并且很长时间都不敢再写字。她也因此付出了代价:让非常器重她的校长大感失望和羞辱,她“失掉了一位最好的朋友”并被迫转学。
(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len_Keller )
但这并没有妨碍凯勒成为可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盲/聋人,成为教育家、慈善家和政治活动家,出了 12 本书,并在 87 岁高龄辞世。当年这篇文章所落下的恩怨,写入了她的生平,但其实也没有像幽灵一般伴随她的一生,她并没有因此被“打倒”。
更重要的是,在凯勒的自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当中,留存下来的和主要被人们记住的,是她字斟句酌写下的心路历程:
“现在,如果有什么文思毫不费劲地涌入我的脑海,那我敢断定,它一定不是我头脑中的产物,而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东西。但是,那时候的我对这种观念界限很难分辨。就是现在,我也常常分不清楚,哪些是我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哪些是别人写在书里的东西。我想,这也许是由于我对事物的印象大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和耳朵得到的缘故吧!”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台版),元华文创 2015 年出版,ISBN 978-986-393-238-3)
与此相似的一系列行为,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将会反复不停地上演。
总有人写的文章、画的画、唱的歌、拍的电影一不小心就火了,然后总有人说这些火起来的作品,都是抄我的,或者看到我的以后才有的所谓“灵感”。而面对指控的创作者们,也会用相似的理由,说自己只是“借鉴”“致敬”,“只是几个音符撞了而已”,反正不构成“抄袭”“洗稿”。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主题曲《凉凉》被义愤填膺的网友改编为《抄抄》,讽刺原著作者唐七的疑似剽窃行为。网络文学是洗稿的一个重灾区,而由此引发的斗智斗勇,也让网友发明了“调色盘”技术,以判断并非大段完全照搬,而是调换了同义词和颠倒词序的写法。
( https://baike.baidu.com/item/%E8%B0%83%E8%89%B2%E7%9B%98/18060430 )
调色盘的发明对网文行业的重大意义,差不多相当于洛阳铲之于考古。
对于更广泛的所谓“内容创业”和“自媒体”行业,洗稿则是更常见,更难以摆脱的困局。
有潜力引爆舆论的素材可能只是几条散落于书海深处的文章,或者如《财新周刊》的封面报道一样躲在付费墙后面,对大多数人而言默默无闻。经过有经验的公众号“巧手”剪裁,它们变成一篇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大气磅礴,催人泪下的爆款,继而实现此前从未有过的巨大能量。
此时,当最初写下这些原始素材的人找回来,希望从收益分一杯羹,或者要求署名等其他权益的时候,有关洗稿的争议就此拉开帷幕。
洗稿是天大的事
对于被洗的人来说,洗稿是大事,而且是天大的事。
航通社作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几年前,航通社作者在由动点科技运营的 TechCrunch 中国网站负责内容编辑工作,主要就是把美国网站的内容翻译到国内。因为当时 TC 中国的体量还很弱小,只能确保把骨架先搭建起来,搭建一座对接中国创业者和硅谷的桥梁。
即便如此,TC 中国也不得不在一开始就宣布跟 36kr 打一仗,以促使他们停止直接编译 TechCrunch 美国网站的文章。
( https://techcrunch.cn/2014/01/20/36kr-stop-stealing-techcrunchs-posts/ )
此事当时引出了千奇百怪的众生相,既有报纸和媒体人的声援,也有“这破网站速度慢样子丑翻译质量还差,为啥不让做的更好的 36kr 去翻”这样的论调。所以后来,动点前同事们看到买了版权的视频网站起诉并打掉字幕组,心里就特别清楚,跟明镜似的。
这一仗最终没打起来,是因为 TC 自己这边的流程出了问题。当时 TC 是美国在线(AOL)旗下的,而 AOL 自己就曾经有想过入华但并不成功,就更不用说替旗下一个独立运营的部门做主了。他们具备当时几乎所有跨国公司在中国开展业务的通病,就是汇报和传达流程过于冗长繁杂,而且国内分支啥都做不了主。以至于,任何正式法律行动或者律师函需要请美方法务部门协调,实在不知道何时才能搞定。于是在出了一个声明之后,此事其实也就不了了之。
而此事的最终彻底解决要等到 2016 年 7 月,36kr 自身决定大转型,挖了一大波媒体人组成了耀眼的记者团队,使劲砸深度大稿,也不再依赖编译外媒来填版面。此时,他们自己反倒有足够的需求来维权和反抄袭了;而我也以自由撰稿身份,偶尔给他们投稿。
当然也有不甘沉沦的受害者,真的去“秋菊打官司”。2016 年 5 月,霍炬以个人名义状告“差评”洗稿,成为国内首个所谓“高级抄袭”的相关诉讼案例,不过一审败诉。
( https://mp.weixin.qq.com/s/QOlQCqjsCCWHQPNR_KvgBQ )
而江苏的《现代快报》则前前后后花了三年时间,就今日头条未经授权转载 4 篇报纸稿件起诉,终于在去年胜诉,4 篇稿件赔了 10 万元。
甚至于《现代快报》在今年 1 月 8 号还开了个专门的《现代快报判例的现实意义和司法价值》圆桌论坛,请大家一同为这一多年不遇的沉冤得雪鼓掌。
( https://mp.weixin.qq.com/s/PVBCkTj_qPwgTjtDK82CIQ )
霍炬和《现代快报》都认为自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去打官司,都觉得自己的努力将作为中国法制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嗯,他们说是就是吧。
洗稿是很正常的事
对于被指洗稿的当事方来说,洗稿可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常规操作”。
洗稿行为得到迄今最大规模的社会讨论,大概是正好一年前开始的。
去年 1 月底,“六神磊磊读金庸”指责“周冲的影像声色”洗稿。两人就此打了一场笔战。战况不算旷日持久,满打满算没超过一个月;但影响力跟以前相比可是着实不小,连官方媒体都加入声援六神的行列。
后来六神去起诉了,但是终究此事还是没能上升到法律层面,造成什么实际的经济补偿。周冲最后道歉了事。
去年 5 月,曾让霍炬铩羽而归的“差评”获得了来自腾讯旗下一个媒体基金领投的 3000 万元 A 轮融资。这件事引发了行业内更大的关注,多家媒体和自媒体连续一周批评“差评”洗稿,“差评”则带领海量粉丝团迎战。
这次又是官媒《人民日报》发文,说公众号洗稿行为“显然戕害原创精神,侵害了他人的合法权益”。在舆论压力之下,马化腾说要重新考虑投资决定,差评 5 月 28 日声明退还投资,此事告一段落。
不过“差评”当时是,即使现在被撤资以后也是一个非常优质的投资对象。毕竟,它能够在写作这个行当里,收获正向的现金流,而不是亏损烧钱或者惨淡经营。在“创业寒冬”当中,找不到靠谱商业模式的创业者越来越不被待见,能够保证产品始终自负盈亏,是很了不起的。
到了《甘柴劣火》这个案例,面临洗稿指责的黄志杰更是连一点想道歉的意思都没有。他发表名为《社会在崩塌》的回应,一开头就说“一万字的文章《甘柴劣火》是呦呦鹿鸣独创的、原创的,是财新网团队写不出来的。”
被微信官方剥夺了原创标权限和赞赏功能的“呦呦鹿鸣”依然留下了诸多支持者的留言,例如“同行间的仇恨是赤裸裸的”“几千人的打赏被平台无耻退还,我们愿意给,我们愿意支持一个有良知有侠义的君子,尔等滚蛋”。
( https://mp.weixin.qq.com/s/QYrwbfH-SlVmQ83fHD5DsA )
一年后回头看,“周冲的影像声色”依然保持“笔耕不辍”,文章阅读量和活跃度也没有明显减少;大半年后回头看,“差评”也还在持续过去的“文风”,并不断探索新的增长和创收模式。就在昨天,差评宣布推出自营数码产品品牌“TEGIC”,首款产品是一根数据线。
( https://mp.weixin.qq.com/s/nCBybRj5fkzeooNKDqCnRw )
而“呦呦鹿鸣”甚至都不用等很久来看到自己声誉的“反转”。蓝鲸财经转述了媒体界朋友圈里的一些“辩护”声音。例如野马财经创始人李晓晔说:
“他能写成这样,让这件事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其实值得传统媒体深刻反思,为什么是自媒体,为什么是呦呦鹿鸣和兽爷?传统媒体是不是只是把‘读者本位’当成一句话了?读者爱看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形式?应该被放在所有媒体,包括传统媒体也包括新媒体的心上,每日自省。”
还有资深媒体人提出:
“把张育群和黄志杰高薪招到财新去,专门负责洗稿。自己洗自己的稿,就完美滴解决了合法性和传播性的冲突问题,不会被人说不道德了。”
( http://www.lanjinger.com/news/detail?id=103235 )
黄志杰曾任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新闻执行主编。航通社作者看到这个履历的时候,曾经问相熟的朋友:
“挺奇怪的,现在一篇文章砸起很大水花的,都是有一堆传统媒体履历的人;草莽出身好像也就是差评曾经有过,还被揪出来打。”
后来一想,的确,“兽爷”和“鹿鸣君”的科班出身的身份,就是会让一些业内人士在谈论此事的时候明显“投鼠忌器”,两边说哪一边都有点儿困难。至于“差评”就不具备这个护身符。
但总体上,他们所有人——还有网文、音乐等其他圈子里曾陷入争议的人,现在都活得很好。
洗稿终归是个小事
对于最终读到文章的普通读者而言,洗稿可能是一个他们毫不关心的话题。
航通社作者特意向读者群“航通社的朋友们”的一些成员询问,以了解他们对内容付费的意愿,以及对待洗稿抄袭等问题的态度。
结果泾渭分明。我们读者群的一部分成员是新闻传播专业的学生,或者现在是媒体从业者。他们日常就喜欢寻根溯源探索一个网上热议消息的最初来源,并愿意付费购买优质的中英文媒体内容,《纽约时报》《金融时报》《端》以及财新都是他们的热门选择。为了能回看美国著名电视时事节目《60 分钟》,甚至有人专门买了 CBS All Access ,该订阅可以看到所有 CBS 剧集的直播和点播。
而另一部分成员,则很显然是“刷到什么就看什么”。他们看视频网站的时候,并不特别在意长达一两分钟的贴片广告,有些电视剧最新一两集被锁住了,就干脆回去翻一些没看过的已完结的老剧集。总之,一旦有付费墙挡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下意识的选择就是绕着走。
航通社作者问及其中一人,“如果有篇文章你看了开头觉得特别好,但是它剩下的内容要花钱才能看,比如花 5 块钱;或者看到结尾有一个给作者打赏的按钮,你可以奖励这位作者 5 块钱。你会怎么做?”她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
“我对一篇文章最大的尊重,就是把它转发到朋友圈。”
我们无法判断这两种人到底哪一种才是读者当中的主流,但事实还是可以说话。
根据方可成“新闻实验室”的综述,2018 年,国外《连线》《大西洋月刊》和彭博社等,国内《南方周末》推出付费会员制,加入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财新》和台湾《天下杂志》等组成的付费订阅行列。
( https://mp.weixin.qq.com/s/GuGoalmQFMqnoyouxwARyg )
如果不是原来的模式难以为继,相信没什么报刊乐意选择如此“自绝于人民”的办法,毕竟付费墙阻挡的其实是文章进一步在大众舆论流传,和塑造影响力,扩大潜在用户群的可能。
方可成认为:
“现在,广告大头被科技巨头吸走,媒体只能更加依靠读者。而深受假新闻和垃圾信息困扰的读者,也越来越有意愿为优质信息付费,乃至将支持新闻业视为自身的公民责任。”
航通社作者对后半句——也就是付费者愿意为优质信息和公民责任而掏钱——其实有一定异议。读者们其实真的只是不得不付钱以维持他们被免费时代“养成”的习惯性依赖而已,而媒体每增加月费的一块钱,都是在多一分“极限压榨”读者的依赖性。
试想一下,如果微信改为付费订阅制(这当然不可能!)以后,用户最多能承受一个月掏多少钱,再高就要“出逃”到其他替代品。就算再怎么大牌的媒体,它的内容对读者的吸引力,恐怕也只有以上假想的“微信月费”的几十分之一。
而为了进一步增加吸引力,让订户感觉物有所值而留下来,媒体反而要更勤奋地做额外的工作。TechCrunch 的文章指出,媒体选择付费模式,其实不只是为了涵盖支付给记者和编辑的稿酬和工资成本。
“今天的消费者拥有比早期网民高得多的标准。消费者需要身临其境的体验,精心设计的页面,字体,图形,照片和视频汇集成一种引人注目的格式。这种“质量”在工程和设计人才中花费巨大,更不用说大幅增加的带宽和存储成本。”
例如,有的网站以富媒体形式存储文章,其中引用的视频需要托管于自己的服务器或自己买的云上,付费意味着肯定要看到 1080p 的高清版本,而这样带来的带宽费用,常常被付费模式的观察者们忽略。
( https://techcrunch.com/2018/05/06/subscription-hell/ )
赚辛苦钱的传统媒体,和红红火火的洗稿熟手之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去年底,微信公众平台召集了一些平台上的“大 V”,开启了洗稿合议制度。目前,由专家、媒体人等组成的“陪审团”已经对一些提交的洗稿争议做了“合议”,根据参与合议的人士说法,他们经手的案例中只有很少数达到被认定洗稿的标准。
被认定洗稿之后,洗稿内容将被替换成原作者的内容并对外展示。这就会让洗稿者无法得到当篇文章的赞赏收入,也无法显示自己的名称,扩大知名度;如果文章内做了软广植入,也会因为替换而显示不出。
包括洗稿合议在内,微信其实想通过掐住经济命脉的办法来“釜底抽薪”地遏制洗稿者,让他们从经济上得不偿失。
但洗稿合议很少出现成功认定的判例。参与评判的合议人立场、价值观并未统一,评判标准暂时不能统一,甚至还有合议人觉得自己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而背负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而除此之外其他平台层面的举措,可以说都是收效甚微。
微信取消了“呦呦鹿鸣”这个号的原创标志权限,并且将《甘柴劣火》所有的赞赏款项都原路退回。一篇点赞上万次的文章,收到的“赏钱”想必也少不了;但这点损失很快就能通过“鹿鸣君”指责“社会在崩塌”,并放置一个个人收款二维码而补回来。
方可成曾指望由具备传播力的“呦呦鹿鸣”在文章中规范引用信源,并放置推广二维码给《财新》,作为引用转载的补偿。然而暂且不提这种资源互换要走官方渠道,得花多长时间,寄希望于二跳引流本身就是不太可能的。
文章主体部分如果不隐藏,不是付费可见的话,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大家有动机订阅。当其他媒体二次转载“鹿鸣”文章的时候,就会抹掉文末的二维码或者和财新合作的推广段落。甚至,花点功夫对“鹿鸣”二次洗稿也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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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记得投资人有个说法叫“投的不是项目,而是优秀的人”吗?
洗稿是件小事,人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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