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不)完美人生|第二天:理想国的光与影【2】
和我共用过一间办公室的利沃是印度裔英国人。2010年以前,社交媒体推广尚未爆发,Twiplomacy——推特外交也未兴起。联合国系统内的宣传部门基本是英国人的天下。写新闻稿件,编期刊,起草发言稿,对于吃着母语红利的人,这都是手到擒来的活计。即便官方工作语言明明有两种,但相比起只占官方总内容十分之一的法语来说,英语的优越感还是不言而喻。至于其他四种非工作用语的官方语言,预算多的机构有能力建立其他官方语种的专门团队,预算不够的只能招小语种国家的免费实习生糊弄了事。所有我任职过的宣传部门法国人几乎绝迹。而法语宣传便落在我这个从法国来的中国人身上,又或者特招的北非阿拉伯实习生——最好还是女生。这样既省了预算,还拉高了民族多样化和性别对等。看着就特别美好。
有时我忍不住要为法国人叫屈。二十一世纪初乍到巴黎时,我的法语还停留在最简单的教科书式对话水平,可法国人又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英语。那时真难啊。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一样不落的办了居留、买了年票、开了银行账户、申请了房补。但一年半以后,我总算可以跟得上大学课程了,这其中法国人的“傲慢”功不可没。然而在英美澳地区,大家也同样不学外语,同样只说母语,并且走遍天下理所当然的用母语。对待英联邦的他们,我们显然要比对法国人宽容得多。那么究竟是我们对傲慢的定义双标了,还是因为我们不能跳脱出自己苦苦跟随的体系,即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这一认知,忽视了在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我们的认知并未达成共识?
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的利沃有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和印度人的勤奋卖力、处事周全,对同事也热心。利沃的工作是给他的领导——办公室发言人,和办公室发言人的领导——办公室的一把手,写发言稿。这对于口齿伶俐、媒体业出身的利沃来说是份得心应手的差事。这样出色的后生在联合国里并不少。他们心气高远,修养造诣皆堪称模范,天生自带着前途无量的灵气。可偏偏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最让有的资深老将厌烦——特别那些正是依靠着年轻小将出业绩的前辈。反正干得不好没人怪罪;干得再好也是上级愿意赏赐给你的机会,你得意什么?反正这工作是个人都能干。
这倒也不假。那些在外人看来貌似永远石沉大海或者有了回音也没有下文的应聘选拔,在看似正儿八经五花八门的流程筛选机制之后,真正的选择标准永远成谜——怎么说呢,这事很多时候得看眼缘。而一旦过了选拔,大部分工作也确实是大部分人都能干的事儿。在联合国最艰难的差事,大概是找到差事本身。
在这样的氛围里,利沃要做一个隐形人,本本份份的在幕后当好枪手。在我看来,他也确实足够低调踏实。可有些人,很难说你究竟戳中了他过往的什么点,总之你就算站在那里不动,存在感都会让他感到压迫。还带着学生时代证明自我的惯性的新员工,当然领悟不到才能平平几近隐身的奥妙。在利沃的合同到期之后,他并没有被留下,但这与他个人的业绩能力没有关系,因为后来接替他的,是个手更生的新人。利沃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常态。他拿出印度祖先吃苦耐劳的精神,一边抛光自己的履历,一边继续开拓人脉找下家。可这一抛就抛出了问题。
他在一次大学期刊的校友访谈栏目中,自我介绍说是机构的原发言撰稿人。利沃啊,你真是昏头,就算你确实每次都给发言撰稿,也不等于发言撰稿人是你呀。想必他以为自己的小节目没多少受众,实话实说应该没事。
我想起自己当实习生时就幸运多了。有次完成了一份简单的内部临时会议报告(天知道在联合国这样的会议这样的报告每天要出多少份),并将此报告发给了与会部门,以为自己干得好不用领导敦促。结果邮件发送完还没过五分钟,我的组长一通电话打过来给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搞得我以为闹出了人命。结果这位意大利人也干脆,明白的说这报告该由他发,“你算老几啊你也能发”,他在电话里咋呼着。多年后再回想,我真该感谢这位意大利人的天生激动、直截了当。
利沃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前领导,那位不撰稿的发言人,不念旧情也不念苦劳,一通电话打到领事馆举报利沃,叫嚣着不把他搞到身败名裂在机构系统里无法立足绝不罢休。利沃专门去找他道歉,他也毫不心软领情。从那以后我们再未见过。发言人依然稳坐交椅,理所当然的还有别的利沃前仆后继的为他撰稿。可如果再次见到了利沃,我很想问问他:就算留了下来,你还真的愿意干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