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播报
一场从亘古绵延而来的大革命,随着炸裂的洪水和海波,终于吞没了城市。K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漫无目的地敲击着玻璃杯,响声比平时都要低沉。几个月前,他就听说了暴动和战争即将到来的传闻。不过,K无法确切地感知现状,因为消息从发出之时就被掩埋。至于他正在收听的广播,传出的呼喊和溃败,更像是梦境。许多人会在夜里做乱伦的梦,但他们不会透露其中的秘密,秘密里隐含着的复仇的欲望,会在终将烟消云散的幻影中失去重量。K感到轻松,他无需为电视机和报纸上的骇人听闻买单,他甚至连做听众的必要都没有。
“喂,你。”一个人从咖啡馆深处的灰色阴影中闪出来,他手里攥着酒瓶,衣冠不整,摇晃地像一条找不到北的抹香鲸。那人身上有着不寻常的气质,眼睛明亮如出鞘的利刃,阴郁的气氛从阴影中涌出,伴随着混乱而无法琢磨的情绪。不过,从他的外貌可以判断,这是个年轻人。K不打算搭理醉汉,只是默不作声地拿起报纸开始读。K心里清楚,招惹这些游手好闲的蛀虫准没什么好事!相比于跟蛀虫吵架,他更愿意跟知识阶层交流学术观点。K记得被擦得锃亮的桌椅,穿着考究的学者,乌鸦般熙攘的听众,伟大的知识将在这里诞生。如果有机会他可太想再开一次研讨会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同时为被炮火烧掉的大楼而感到惋惜。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想咒骂那些搞运动的人,“破坏和平的无耻之徒!”,他想着。“喂!”醉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他的形象也由模糊变得清晰了。那是非常粗鲁且低沉的声音,喑哑地像炮火击中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和劳动者们痛苦地倒下并发出呼喊,他们的声音叫来了鸽子和黑猫,震颤传遍了K的全身,他整个人仿佛要吸到醉汉身上,就像水蛭总是流着口水黏在人的大腿上。醉汉的眼神恶狠狠地,不留任何余地,这让K懊恼。
“你家里有几口人?”那人说着怪异的地方方言,仿佛没有意识般地按折线行走着,摇摇晃晃,逐步靠近K,好像在接近一个幽灵。醉汉站在玻璃前对着K的倒影询问,生硬而不讲情理,好像那倒影就是K本人。K不想回应挑衅,他痛恨挑衅,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不太体面。“我没有任何义务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K冷漠地说,他站起身,想转身离开咖啡馆。他蔑视着醉汉,仿佛这个人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不用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醉汉继续嘲弄他,讥讽地笑着,骂骂咧咧,时而露出凶狠而严肃的表情。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K因挑衅而变得恼怒,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方。那人看起来很陌生,旁观者怪异的目光加深了这种印象。醉汉似乎跟三分钟前的样子完全不同,K感到自己手里的绳索中断了,他现在完全无法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他不知道在灰色阴影中冒出来的是什么人,就像不知道魔术师会在帽子里掏出什么。K决定逃走,选择无视就无法被暴露,因为指针无法锚定景外之人,K始终都怀着这样的侥幸活着。当然这也是这座城市中人尽皆知的生存法则。“不许走!”那人察觉到了K的意图,拿出了枪,如迅疾地雷电一般将那黑且硬的死神对准K的额头。“不就是问个话吗?至于如此?为什么不聊一聊呢?你就这么讨厌我?”醉汉嬉笑着把枪的位置移动到K的后脑勺,来回摩擦,好像孩子在地上玩掷骰子的游戏。
K脑中闪过无数恐怖画面,如蝙蝠滑翔于黑夜却突然收紧。纷纷然飘落地羽毛并不承认任何惊人之物,在充满暴力新闻的伊古塔,有什么不能承受呢?
“请……嗯……请冷静一些,您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照做……所以……拜托……”枪的威慑让K感受到了死亡的实感。
醉汉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那我想让你陪我玩玩,可以吗?”醉汉笑嘻嘻地说,一边打着嗝,一边毫不含糊地把枪口对准K的太阳穴。K试图躲开枪口,小心地往后移了移身体,不过,枪口也随之移动。K感到被枪口接触的皮肤在发烫,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窗外,警察就在不远处的咖啡馆外面,穿着黑色的制服,看起来在巡视街上的情况。“怎么,你想去找警察?”对方发现了他的小伎俩。
“不!不是!我……我……求求你……”
“我们一起跳舞吧!”那人轻轻放下手枪,抽起烟来。
K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对方并没有理会K的惊讶,只是抓住了他的手,把拿着枪的那只手靠在他的手上,示意K抓住他的手。K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他的要求去做了。
“你中奖了,你将成为今晚的新闻。”醉汉拉着K,如同滑行在一个螺旋的梯子上,放置在大厅中如果壳般的梯子,转瞬消失在边缘处,雪的脚印浮现。
不!不!“我不想成为新闻!”K惊慌大叫,“先生,拜托你冷静一下,我什么也没做……你没有理由杀我……”
“理由?置身事外的人必须死,这就是理由。”醉汉冷冷地面对着K。K猛然间看到橱窗的玻璃外站满了人,他想要求救,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求救的人。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影子,都向前屈伸,镶嵌在咖啡厅外的彩灯之间。饥饿的目光黯淡,世界在降温,这和早晨湿乎乎的艳阳天差别太大了。壁虎一样的人盯着K,就仿佛盯着一个巨大的壁虎。K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在暴力凝聚的伊古塔,每个人都是新闻。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醉汉继续发问。
“呃……这个……”K突然发现那人实际上是蒙着面的,甚至无法分辨男女。
“犹豫什么,快说!”
“我是大学教授”
“哪个大学?”
“伊古塔大学。”
K隐约听见围观的人群中有惊呼,因为伊古塔大学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学校?因为他是一个大学教授?他本人不能确定。但K不免有些得意,好像新鲜的果酱被打开了瓶盖,露出了鲜红的内核。
“我没有上过大学,如果我获得了什么知识,也是在肮脏的街道里学到的。”那个人面具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他哼了一声,枪又开始抵着K的后脑勺。
“伊古塔公民请注意!今天下午的新政策广播学习会,会推迟一个小时!请各位公民们注意收听!请公民们注意收听!”刺耳的广播声打乱了持枪者的节奏,虽然那声音不会对当下的形势造成什么影响。K平时也有些厌恶城市里的这些大喇叭和它的定时播报,但是现在这广播显然对他有一些积极影响,因为醉汉的行动变得迟缓了。
广播中断了,恐怖的平静横亘在K和醉汉中间。醉汉似乎露出了泄气的表情,突然放下了枪。“你……”他开始说话,但是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
“注意!伊古塔公民请注意!最近一周可能会有小范围的暴力事件!警方会加强巡逻!注意!”广播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充满了不连续的急促,好像播报信息的人正处在非常混乱的战局之中。“真无聊。”醉汉朝着广播播放器的位置开了几枪,烧焦的播放器发出了几声不成型的嘶嘶声,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什么?”K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生气地涨红了脸。“你说什么无聊?我现在性命攸关,你竟然觉得无聊?无聊你就先把枪放下!”K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接着发现这里不是他可以随意斥责学生的教室,不由得闭上了嘴,冷汗布满了每一根毛孔。
“随你怎么说。”那人好像厌倦了什么,突然用枪指向窗外,做出要开枪的姿势,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如鸟兽散去,他们的影子还没有从空气中散开。“我们可能会再见,先生。”醉汉像是做出宣言一样的,郑重地对K说,那声音并不是在开玩笑。有两个警察在周围观望,看起来马上就要进来控制局势了,醉汉摆了摆手,消失在黑夜之中。被吓得失语的K靠着椅子坐在地上,像是刚睡醒的尸体。
“先生,您没事吧。”警察的声音在K的耳畔响起。
“没……没事……”
“那就好,我们走。”警察打了个哈欠,向同伴举手示意了一下,迅速消失了。消失的速度甚至比那奇异的持枪醉汉还快。
K按照平时的路线向家的方向走去,腿始终在颤抖。他害怕枪,更害怕飘忽不定的醉汉,“那家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可不想和他再见面了……”
空气中散发着烟和流弹的味道。这遥远的味道,仿佛是从外星传来的。K生活在中心城区,还有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和他一起作伴,这些权贵是伊古塔最好的保护伞。虽然也听说过有人想要逃走,但是其他地方又能多安全呢,还不如待在这里。“安全”,他想起刚才见到的警察,他们像影子一样消失的背景依然让K觉得心惊胆战。
K回家了。女儿安静地坐在地上搭积木,神情非常安详。周围的事物,桌子,辞典,玩偶,挂画,如仆人般环绕在孩子周围。玩偶斜靠在桌角,凝视着它的主人,嘴角有一块缺口。K感到不悦,连忙将玩偶放在了桌子上,却又看到挂画上灼热的向日葵照射在女儿身上。他取下挂画,反过来放在木桌上,并放上辞典压住。所有的一切都太奇怪了,以至于K想要撒点盐来辟邪。
“爸爸,今天工作顺利吗?”女儿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妈妈在家哦,她躺在阳台上看星星呢!”女儿指着楼上某处,但只有风声呼啸。K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妻子已经在两年前的暴乱中被流弹击中身亡。女儿却相信妈妈变成了幽灵回到家中,继续和他们一起生活。“妈妈说了,最近外面的局势很复杂。爸爸你要小心一点啊。”女儿摆弄着积木,顺手将做好的积木塔推倒了。“哦,是吗?“K想起今天的遭遇,故作镇定的回应着。
女儿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她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刺耳鸣笛覆盖,“紧急通知,伊古塔已经被反动分子占领,请所有居民在城市广场集合!”公共喇叭大声宣告着和平的消逝,K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像是失去力量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哇哇大哭起来。“不会吧,政府已经失去了保护这座城市的力量了吗?我无法相信……”K克制住自己的焦虑,拨通了在政府工作的亲戚A的电话:“喂,是A吗?你听到公共广播了吗?”“啊啊,听到了,只是反动分子的小动作而已,没有什么要紧事。”K向A道谢后挂断了电话。他深呼了一口气,转头对女儿说,“没事的,你A伯伯说只是假新闻而已。”女儿轻轻点了点头。就在K想休息一下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打电话的人是钟点工F,“喂喂,是K先生吗?你救救我吧!我能依靠的人只有K先生了,反动分子在广播里说要清除所有对这个城市没有价值的人,我觉得自己除了会干点杂活之外没有什么优点了。但我对您还是有点用处的吧,求求你帮忙把我留下来吧。”面对F在电话中的哭腔,K感觉恶心甚至想呕吐,但又感觉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卑微。于是,他用自己最高傲的语气说道:“F,我们两人是主人和钟点工之间的关系吧,你怎么能让主人帮助仆人呢?”“求求您!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一直给您当钟点工!永远都可以!”“你这头卑微的猪!快点给我滚!”K不顾女儿还在身后,大声骂了起来。“哈!原来您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死也不会再来求您了!永别了!”F很意外的没有示弱,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K放下电话,对女儿露出了抱歉的表情,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拿起挂画上的辞典,“没事……”K刚想说,却听到门口有人在砸门。“爸爸有人在敲门,需要我去开吗?”“不,不用!你快点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快开门,这个城市被我们占领了,快点投降!”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即将笼罩这个房间。K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动弹不得。反动分子像黑夜的蝙蝠溜进房内,他们拽起刚才还坐在地上玩积木的女儿,用粗麻绳将她绑起来,蒙上眼睛,女孩的哭声在漆黑的人群中显得刺耳而明亮。”等等!我投降!我加入你们!加入你们!放过我女儿!”K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叫着。
“你说什么,投降?来,你们谁先把他毙了,我最讨厌这种还没战斗就临阵脱逃的家伙了。这种懦夫加入我们也没什么好处。”K被这番话吓得瘫坐在地上,高度数的眼镜在鼻梁上晃动,仿佛这间屋子里产生了微型地震。
“不,不是的,我……我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些人脉,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的位置!你们……至少也需要情报吧……”
“哈?我们抓住的那些屁滚尿流的官员们可比你知道的多!虽然他们知道的都是些没用的信息!不过,如果你真的能证明自己确实有特别之处,我也可以对你网开一面。”领头的黑衣人饶有趣味的看着K。
“冤枉啊,我只是在这里生活罢了……妻子因为暴乱去世了……自己带着孩子……养家糊口……工作……”
“妈妈还在,她在阳台上看星星呢!”突然女儿不合时宜的叫了出来,“不,不要这样!”K绝望地看着被绑住的女儿。“哦哦,原来楼上还有女人吗?你们上去搜一搜!”几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登上楼梯,却发现阳台上除了一些散落的旧报纸之外,并没有人在。“老大,没有人,应该是逃走了。”“这是个误会,各位老爷,我妻子确实因为暴乱去世了。我女儿备受打击精神出了问题,误以为母亲的幽灵回来和她一起生活了。”那群黑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下属可以撤退,“等等!你们要带走我的女儿吗?”“这是当然,我们要对孩子们进行真正的教育!我们会锻炼孩子们的心灵!将他们培养成优秀的战士!但是你,老腐朽,你除了能在墓地里安睡之外还能做什么呢?走了各位。”
“我不想离开爸爸!”女儿意识到这是离别的时刻,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虽然她一直都在哭,但声音总是被危险的气氛所隔绝。她现在终于可以将哭声传达给K了。
“艾米莉……我的女儿……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吧……”K也难过地哭了起来。
黑衣人用复杂的表情地看了一眼K,说道:“你女儿我们就带走了,想接她的话就去城市广场交赎金吧!”
“你们这是在敲诈!太无耻了!就算你们占领了伊古塔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黑衣人沉默着像黑夜消失在黑夜中 ,K闻到发酵的酒味和血的味道。
黑衣人走后,K立刻拨通了A的电话,“喂,是A吗?你不是说没事吗?怎么有一群黑衣人来我们家了?而且还把我女儿带走了!”“什么?你没撒谎吧?这怎么可能呢?那条恶作剧消息传出来之后什么人也没看到啊……”
K陷入了沉默。他回忆起当年他初次来到伊古塔的日子。他将伊古塔当成最后的避难所,他的弥赛亚。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故乡的地方,古尔达,有着他痛恨的贫穷和一生都不识字的父母。那是一个荒凉到极限的地方,最终成为国家间交涉时被割让的土地。古尔达太贫瘠太压抑,甚至没有人会意识到那里有人存在,这让古尔达成为展示敌意和炮火的最佳舞台。没有人在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在世人眼中仅有概念的地点,这个概念里不包含任何活生生的人和物。只有反抗出现时,多国的领导人才会同时把脚踩在这片土地上。K记得在古尔达,每个人都被编号记录。所有可用的信息传递工具都被禁止。虽然如此,K依然用了巧妙的方式获得了逃往伊古塔的船票。伊古塔,是另外的世界,与古尔达不同。古尔达,K的故乡,只能在世界和时间之间坠落,成为无人知晓的渣滓。“你要成为伊古塔人吗?”“当然!我一定要逃到没有自己母语的地方去,看,现在我的伊古塔语说的多么流畅啊!”“你如果去了伊古塔估计永远都无法回来了,你不害怕吗?”“有什么关系?我忍受不了这种生命的贫瘠,忍受不了无处不在的束缚!我坚信我是自由的,我有权利享受自由!”
“古尔达的人都怎么样了呢?我已经很难想象了,我拥有的关于故乡的记忆已经很稀薄了。古尔达真的存在过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自身的存在,我的身体,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却告诉我,我的故乡一定是存在过的。”
“我要去救艾米莉吗?”K回过神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困境。他看着窗外,雪像脱节的列车般淹没了屋顶和街道。“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而且艾米莉早就精神失常了。她的母亲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怜的孩子……另外人和人之间的断裂不可避免吧,既然这样……我抛弃她逃走也不会被责怪吧……”
“你说谁不在这个世界上了?”K的身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K尖叫着后退了几步,“是的,你暴乱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把我推到前面去了吧,那厄运本来是送给你的呢。而现在,你居然连艾米莉都要放弃……你这个无耻的败类……”
“不,不是,情况紧急,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现在,立刻拿着钱去找艾米莉!不然我的冤魂会一直伴随你!”
“啊,好……好……我知道……我……”
K硬着头皮出门了,干燥的雪粘在他的大衣上,狂风分散了他的意识。被幽灵妻子胁迫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渊博的智慧所能理解的范围,只是他能隐隐约约感应到如果不这么做,更加倒霉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城市广场,城市广场,大概是在这边转弯就到了吧……”
城市广场并没有什么人,只是雪越积越厚了,不过K意外的发现了他的亲戚,A。
A似乎在等人,他并没有注意到K的存在。A是当时帮助K来到伊古塔的亲戚,是K的恩人。虽然两人之前并无多少交际,但A依然热情地帮助了K。搬到伊古塔之后,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变得亲密。因为见面太频繁会引起人的注意,暴露他们是古尔达人的身份。出于对安全的考虑,A和K使用电话或者写信交流近况。在K的印象中,A就像是森林中的狐狸,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权衡利弊并做出判断,然后先下手为强。
A独自一人环绕着城市广场踱步,仿佛走上几圈就可以解开某种谜题。很快,像A一样围绕着广场踱步的人越来越多。K意识到,这些人其实都是听了之前广播里反动派的要求来到这里的。“为什么A要骗我什么都没有发生呢?连他自己都来了……”
广场上的人们手上比划着怪异的动作前进,嘴里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似乎在进行宗教仪式。有一群穿着黑衣的人从广场的东面走来,手里拿着武器。猝不及防之间,黑衣人开始向广场上的人扫射,就像是猎人将雪夜的鸟从树枝上“啪”的一声打掉在地。颤动的羽毛在寒冷的天气中飘落,接着是无与伦比的眩晕,伴随着野蛮的嗜血的肉感,一步步盘旋而上成为火龙,城市被龙的火焰照亮了。
K看着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下,旋即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广场的反方向跑去。可惜的是,已经有黑衣人看到了他,那领头的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A。A像古罗马骑士一样对他紧追不舍,K拼命跑着,他感受到了血的气息,不知道是A身上的,还是跟A相近的人身上的。总之,那真实而浓烈的味道让K流下了口水,对此他表示非常惊恐,他也在追寻那种东西吗?或者他逃避的正是他其中的一部分?
跑了大概几个路口,K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他开始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他早该这么做了。不过此时的伊古塔处处大门紧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窗帘背后有哆哆嗦嗦站着的人。K由衷地羡慕他们。“只有真正的伊古塔人才有资格站在那窗帘之后,像神一样。然而我不是神明中的一员,这正是我在大雪中逃命的理由。”他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黑衣人已经改变了追踪的阵形,隐藏到路的边缘去了。“我来自古尔达,但是让我获得新生是伊古塔。伊古塔是我真正的故乡,但如今故乡也只是冷眼旁观在逃跑的我而已。”K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似的慢慢陷入到自己的遐想之中,似乎遐想可以减轻他目前奔跑的重量,“我不是伊古塔人,但是A就是吗?为什么A能够轻松地在城市中像猎人一样生活呢……”K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但是他却感觉自己的心越来越轻盈,如同铅块即将绊倒自己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轻盈。“我已经在伊古塔生活了那么久,一直没有受到任何的怀疑,而我也忠实于伊古塔。这是否说明,伊古塔也是接受了我呢,或者说,伊古塔一直接受着我,只是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切,我无法判断,或许我两者都不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
K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他一头撞进了一家咖啡厅的窗户。橱窗玻璃也就跟着沉重的撞击一同破碎。店里空无一人,如果有人的话也是在某个角落之中潜行匍匐着。K感觉背后有枪在指着他。“找到你了。”是他回家之前遇到的醉汉。
如果说醉汉之前拿枪对着他的时候还在阴影中,现在却沉浸在明亮的光里了。准确来说是火光,寒冷的火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昭示着某种秘密的对决。就在这时,广播又响了起来,“反动分子已经被政府部门控制,请各位市民不要惊慌,胜利属于伊古塔!”“结束了!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K在心里欣喜若狂地重复着这句话。持枪指着K的人沉默了,他似乎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那表情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将要被改变的悲伤。而是如果不能在雪夜里完成最终的战斗并光荣赴死的悲伤。但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悲伤,比方说觉得人类无聊透顶无可救药的悲伤。总之,醉汉悲伤的表情让K有些羞愧。因为这悲伤太过于平静,太过于直接,太过于残酷。这悲伤甚至动摇了K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一瞬间,K甚至想回到古尔达去了,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古尔达是一个残酷的城市。
醉汉依然沉默着,但并没有放下枪。他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K。眼里满是怒火,这怒火像是刚刚降临到这座城市的火焰,迎接新生儿的火焰。“你听到了吧,广播已经说了,一切很快都会恢复宁静,像你这种暴力分子,一会儿就要下地狱了,到时候你们会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的!”K开始得意地挑衅醉汉。
“听我说,作为大学教授和曾经的逃亡者,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这个时候呢,如果直接投降会被杀,一直抗争也会被杀,那么该怎么做呢?”K深呼了一口气,仿佛现在要说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你应该寻找一个可以庇护你的人,我这样的人。如果你能隐藏起自己,把自己变成无关紧要的人,透明人,不用选择的人,一个丢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都毫无差别的人,你就赢了。暴乱之后,你还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说,现在如果你放开我,你就会获得新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小子。”醉汉只是更加愤怒地将手枪放在K的脑门上,“我对于迂腐的长篇大论毫无兴趣。”醉汉的声音非常平静。“你除了想保命就没有其他想法了吧。呵呵,你连我的呕吐物都不如,你太令人恶心了。”“不过,现在杀掉你就相当于为这个可恶的城市除掉了一个公害,我可不想做这种慈善工作。我希望你能被火焰彻彻底底地烧焦,彻底地,充分地被烧成灰烬,这样你就不会怀着卑劣的想法跪在别人面前求饶了。”
醉汉将枪从K的后脑勺上移开,K抓住了那一秒时间想要逃跑。但他腿上立刻中了两弹,剧烈的疼痛将他从混杂的想法中抽离出来。此刻他心里只有恨,恨着给予他疼痛的人。他想要杀掉那个人,但是显然K没有那个机会了。“有教养的人,是不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醉汉讥讽地说,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烟,点火抽了起来。“这两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够你痛苦一阵了。痛苦的滋味如何?语言的蛀虫!”醉汉把枪揣进大衣口袋里,顺便将桌子上的烟和火柴一起放入口袋,“你不得好死!”K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句。“我相信你是在骂刚才经过我们的,街头的那条狗,你侮辱了狗你知道吗?”说着醉汉又掏出枪,一颗子弹刺进了K的左手臂。K想发出惨叫,但是却觉得没有那么疼了。“我目前在考虑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我杀光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人,让这些人在死的世界里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玩意都吐出来。或者,我找一个能够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永远地离开伊古塔。”“肯定是第二个,多好啊,对你对我都好……”K的声音逐渐减弱了,他怕因为多嘴多舌导致自己再挨枪子,他可真的受不了了。“显然,在这个罪恶的世界里,我无法期待天堂的存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值得期待!如果退一万步,假设我找到了一个比伊古塔更好的,没有伊古塔那么罪恶的地方生活,就够了吗?我就可以喜笑颜开地开心生活了吗?如果那种快乐可以被称为快乐的话,那可真的让呕吐。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种药物能治疗有关世界的抑郁,更不要说通过与世界拉开距离来治疗抑郁了。距离的增加只会让痛苦和悲伤加倍而不是更少。这个世界上所有沉重的锁链就是按照这种方式延续下去的啊……”
K扶着墙勉强站起来,说道:“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你不能因为自己感受到了世界的罪恶,就让大家一起陷入悲痛啊。比方说我,虽然你觉得我的生活非常乏味,无趣,虚伪,但是我自己并不是这么认为的,为了活下去,我简直拼尽全力了!如果你还尊重普通人的想法的话,那么我这种真实的感情和想法为什么不能被你尊重,是因为他丑恶吗?是因为这种东西不适合存在吗?我的生活多么的平静,温和,我相信那是大家都应该追求的东西,至少也不应该是被彻底否定的!”醉汉沉默了,K以为自己说服了对方,“或许,我们应该……”“住口!”醉汉语气变得强硬,K不敢说话,他知道惹恼暴徒没什么好下场。“我或许不应该激怒他,他就是个疯子。但是至少我让他感受到了我的力量。”K有些得意,持枪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拽起K的领口将他拖出了咖啡馆。K腿上的血并没有止住,他感觉很虚弱。外面聚集了几个身穿黑衣的反动分子,虽然他们暂时没有靠近醉汉和K,但是两人已经被包围了。
“广播去哪里了,我需要广播。有广播的话,我就能知道距离这场该死的动乱结束还有多长时间。”K想着,看着穿着黑衣的人群,为什么是黑色的呢?他们是在怕什么吗?突然,对面的反动分子一齐冲了过来,对着醉汉和K一起开枪了。醉汉放开了K的领子把他扔在了路边,自己逃到了远处。接着穿着黑衣的反动分子便像虫子一样围了过来。他们一言不发地把K绑起来放进木桶里,黑衣人的动作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还在流血的腿,厄运总是接二连三的降临。
反动分子把木桶运往城市广场。“这是最后一个了吗?”“是的,我们把那些愚蠢的居民都找出来了,没有遗漏。”K听到这对话之后反而有些欣慰,只要不只他一个人遭难,事情就不算太糟糕。高傲的伊古塔人曾经想过自己会遭遇这些事情吗?他们会被阴沟里的老鼠所绑架,陷入困境!这是多么罕见的耻辱啊!“这个腿上中枪的家伙怎么处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立刻把他杀掉。”“我们没有抓住刚才那个逃走的人,他还有枪。”“我并不讨厌那个逃走的人,他看起来很有趣。”“你认识他吗?”“并不,只是,我觉得他持枪的方式很像我弟弟,之前战死的那个,他们都有着寂寞的背影。”“真是不幸。”“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不幸可言了。”
黑衣人开始对着广场上人群扫射,仿佛是在慵懒地完成工作,流血的四肢覆盖了广场。K战战兢兢地躲在木桶里,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却充分体验到了死的实感。他的胃感到刺痛,不知道是因为在雪地里走了太久导致内脏受冻,还是因为现实的困境无从摆脱。
“怎么办啊!”K终于绝望而又冷漠地大声嚎叫起来。没人回应他,只有更加频繁的子弹飞溅,他在子弹之中穿梭,血液的河流笼罩了伊古塔。”不行!只有我们能消灭他们!“K听到了有几个男人在争吵什么,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K意识到这正是之前闯入他家中的反动分子。女儿有可能在这里!K突然清醒了。“艾米莉!你在哪里!”K尽自己最大努力叫了出来。在寒风中,他的声音消散地无影无踪,女儿并没有回应他的呼唤。K决定先观察一下周围的局势。他取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K努力找到了木桶上的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可以看到外面。雪依然很大,广场上血的痕迹在逐渐消失。在K的前方,有两队黑衣人正在对峙。“穿黑衣的都是反动分子吧。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在搞内讧?”K对眼前的状况感到疑惑。“你们作为革命者太温柔了,注定会失败,请你们不要在这里碍事!”“别小瞧我们。”站在桶旁边的黑衣人朝着天空开了几枪,K的心脏也跟着枪声疼痛起来。“如果只是给这个城市换件衣服,什么都不会改变。你明白吗?伊古塔需要改变的是它的血肉,而不是表面。”对面的黑衣人恶狠狠地说。“如果能把这座城市变成适合人生存的城市,革命就胜利了。对付伊古塔,并不需要彻底的行动。”“你会后悔的!小子!”“我会保护这座城市!所以你这样的破坏者还是回到阴沟里歇息吧!”“你不了解伊古塔的灵魂……你不知道它的邪恶之处。”“邪恶不邪恶,不是由你决定的,你等着瞧!”“我怎么可能等着,我们在这里一决胜负!”“那么,脱下这无用的黑色外衣吧!让面容暴露在大雪中,让我们赤裸着上身搏斗!”
站在队伍前面的两个反动分子头目摘下自己的黑色面罩和帽子,扔掉黑色披风。K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他突然发现,站在对面的反动分子,是他的亲戚A!“这是怎么回事?A在干什么?”K感到非常吃惊。“因为这场暴动是A策划的,所以他才说没事吗?可恶,早知道就应该更警惕一些。”K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K和A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眼前的景象倒是给了K一个仔细观察A的机会。A拥有标准的古尔达人长相。但由于古尔达封闭不为人所知,一般人无法通过外貌判断出A来自何方。K十分熟悉这种长相,他也非常理解古尔达人长相里包含的执念。古尔达人像一种会爆炸的石头。这种石头可以长久地沉睡于山间,它沉默着,不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一旦决定了要采取行动,那么就算会把整个宇宙都炸飞,这块石头也没有任何同情之心。K觉得自己属于沉睡的石头,并且他也完全不想考虑爆炸之类的事情。他想成为伊古塔人的“石头”。祖先寄托于他的火焰,对K来说是一种不详的诅咒。
“我来自古尔达。”A突然开始说话。“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不了解那个地方。那是一个被彻底边缘化的地方。”K感觉有些不安,他不喜欢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到有关古尔达的事情。“我的身体里流着古尔达的血,但是我的眼睛来自伊古塔。伊古塔让我逐渐看清了这个世界。当我彻底理解了这个世界的逻辑,我感到十分恶心。伊古塔是罪恶而丑陋的地方,它和古尔达没有任何不同。伊古塔能保证尸体的安全,却无法为任何一个活人伸张正义。这是多么的可悲。”K对于A所说的话感到吃惊,K并不认为A是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那么你就应该支持我们毁灭伊古塔!为什么你要反对呢?对伊古塔手下留情绝不是好事。”“理由很简单,因为只有伊古塔才能毁灭伊古塔。”“哼!你想否定我们的努力吗!”
“你们听!”A指着高处巨大的广播设备,被雪覆盖的机器像是一个怪物。虽然风的呼啸减弱了声音的力度,但那诡异的广播设备仍然发出了非常清晰的声音:“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应该控制了所有的政府人员啊。”反动分子对着A皱了皱眉头。A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无法控制这个广播,因为这个广播是城市的幽灵。哪怕我们杀掉所有人,这个广播也不会消失。”“难道说有人依然坚信伊古塔是值得坚守的福地吗……这太讽刺了。”“这并不讽刺,普通人才是这个城市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我们拥有了暴力上的绝对优势,也无法阻止城市的幽灵不断呼唤它的孩子们。同时,你们无法杀掉幽灵,因为它已经死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如果你想改变这一切,你就要接受这一切都无法被改变的现实。”A看着反动分子头目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很欣赏你。但你纯粹的心灵会成为这个城市的祭品。你必须懂得堕落才能控制堕落的力量。”A突然从腰间抽出手枪迅速开枪,显然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对方公平竞争。“啊!”,反动分子头目来不及躲闪,胸口中弹,一命呜呼了。“开始行动!”A下达指令,接着黑色的河流就冲破了堤坝。
失去了头目的反动分子们虽奋力反击,依然没能阻挡A的进攻。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稀疏了。“报告,敌方已被全灭。不过我们损失也很巨大……”“辛苦了,麻烦你们把伤者搬到广场北边的医院,我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了。”A擦了擦自己嘴角干掉的血,“伊古塔是完美的。”他看着悬挂在残缺石像上的半截胳膊,被狂风推着滚动掉落,流着血的石像之眼无言地望着这一幕。
“等一下!”K不顾危险掀开木桶盖子。“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亲爱的K。”A看到K试图在木桶里站起来的滑稽样子,有点想笑。“A,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您一直都是我尊敬的古尔达长辈,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没有骗你,你瞧,我这不是解决了反动分子吗?这只是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小插曲而已。”“我不明白……”“K,假设像反动分子所言,伊古塔要挑选真正的子民,那么我们一定是被抛弃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否定挑选的规则,不,我要让规则永远沉眠于海。就算伊古塔只剩下废墟,那也是完整的废墟。一片完整的废墟是公平的生命培养皿。”
“用伪善的言论骗一骗这位木桶先生也就罢了,你不会自己也相信这套说辞吧?”有人出现在了A和K的背后。“是谁?”A立刻拔枪上膛。醉汉从石像后面闪出来,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酒瓶喝着。“我不是你们的朋友,我也不是什么伊古塔人。我只是看不惯人类虚伪行径的动物而已。”“哼,人类的对话,用不着动物来插嘴,更何况是喝醉的动物。”A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别小瞧动物啊,动物也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A,我今天碰见这个醉汉好几次了,他差点把我杀了。自从见了他,我一直在遇到倒霉事,你小心点。”“别担心,我对于如何处理老鼠很在行。”
“你们聊完没?”醉汉有点不耐烦了,他用瓶子指着A。“骗子先生,我要跟你一决胜负。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契约精神,这样也好,那么我们就自由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对决吧。”“我没必要跟一只小老鼠对决。”“哼,不揭穿你的谎言,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吧。”“我没有撒谎。”A对于醉汉的挑衅有点不悦。“那好,你告诉我。赢了这场暴动之后,你会做什么?”“这……”“你会为伊古塔组建新的政府对不对?然后让那些往日的达官贵族臣服于你。”“我会让这个城市重新焕发生机!”A反驳道。“虽然你旁边的木桶先生是个懦夫,但你更让人生厌。如果你想把伊古塔铸造成平等的废墟,那还是和我决斗吧。不论输赢,我都会承认你的伤痕曾经存在过。”醉汉对着A开枪,A侧身躲过了。“看来你是认真的,那好吧,我们就决斗吧!”K缩回到桶里,用盖子抵住桶口。A一脚把桶踢开,K便滚到了雪中安全的地方。
醉汉很年轻,体力占上风。而A是老狐狸,有很多的实战经验。但在大雪中,两人的优势都变得不明确了。寒冷加倍消耗着两人的体力。A打中了醉汉的左胳膊,醉汉让A的大腿上挨了一枪。广场上没有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两人吃力地周旋着。终于,醉汉的子弹消耗殆尽,于是他大吼着,像熊一样扑向A。A趁机对着醉汉的薄弱处开枪。醉汉中了一弹,但他扑来的动作是假动作。醉汉闪过去从身后控制了A的双手,夺走了他的枪。醉汉的手颤抖着,朝着A的心脏开枪,接着他自己也因为失血过多倒了下去。
枪声彻底沉寂了,K慢慢打开了木桶盖,他隐约看到A和醉汉都倒在了雪地里。K拖着中枪的腿爬到A身边,他把A的身体翻过来,惊讶地发现,A还活着。“A!你还好吗!坚持住!”A瞪大眼睛盯着K,但那眼神中只有未完成的执念,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艾米莉,你的女儿艾米莉……她在广场西边的地下通道里,那里有一个古尔达人的秘密聚集地。我把她交给我们的同胞了,你可以去找她……我……不要试图救我了……我会和伊古塔的幽灵搏斗到最后一秒!”此时,像吵闹的鸟叫声的广播突然响起:“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广播在嘲笑我吗?不过,胜利不会属于任何人……永别了,K。”
K之前从未听说古尔达人在伊古塔有秘密集会。但为了女儿,他决定前往A所提示的地下通道。广场西边的地下通道入口有些隐蔽,但是入口处的红砖上用古尔达语标注了方位,K很快就来到了A所说的地点。地下通道里,人们正在唱歌。熟悉的歌声让K有些感动,这是他小时候在古尔达听到过的古老歌谣。“从草种中诞生,被石头孵化,在火焰中躯壳成型……古尔达,我神秘的故乡,不管被多少魔鬼诱惑,我也不会交换你赐予的灵魂……”K看到在角落处,有几个年轻女人正在教一个孩子唱歌,那正是他的女儿,艾米莉。“艾米莉!”K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爸爸!”艾米莉看到K,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你没事吧?那些黑衣人没做什么吧?”“没有,A伯伯救了我,然后我就来这里了。爸爸,你是不是受伤了?”“没事,都是小伤,你没事就好。”
“爸爸。”艾米莉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有事要和您商量。”“怎么了?你说吧。”“我决定要回古达尔。”“什么?你疯了吗?”“我没有疯。我在这里学习了古尔达地区的语言。用古尔达语说话时,我感到无比的轻松。这才是我的母语,我灵魂深处的语言。你一直不愿意跟我聊和古尔达有关的事情,并且强迫我学习伊古塔语。但不管我学了多少异国语言,当我开始使用古尔达语时,我立刻理解了自己到底属于何处。”“我不同意!古尔达太危险了!”“但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艾米莉非常冷静地对K说,仿佛她在充满暴力的雪夜里一天之内长大,成了K不认识的人。“我会和这里其他的同伴一起回去,爸爸你不用担心我。”年轻的古尔达女人牵起艾米莉的手,人们朝K点头致敬后,就离开了。
K独自一人离开了地下通道。身后,人们依然在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让他感到痛苦,他加快脚步,想快点离开这里。“你最终还是抛弃了艾米莉。”化作幽灵的妻子在K的耳边低语。“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就算她选择的是地狱。”“你撒谎,你明明可以阻止她!”“我不能那么做……”
不知不觉间,K走到了广场,刚才藏身的木桶在等他。K着魔般跑到木桶前,把自己装了进去。“我已经累了。”K深深叹了口气。在密不透风的木桶中,他开始哭泣。“哼!你除了躲还会什么!”妻子讥讽K,“我用幽灵的力量给你施加了诅咒,你就永远住在桶里吧!”妻子的声音消失了。K想要掀开木桶的盖子,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同时,K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木桶,还是一个人。
随着暴乱的结束,伊古塔逐渐恢复了平静。周围的居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在城市广场上,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的木桶。人们很好奇木桶里装了什么东西,但没有人能撬开木桶或者砸坏它。住在贫民窟的年轻小伙子F对传言不屑一顾,“让我来试试吧!”他兴高采烈地把木桶当作鼓敲了一会儿,接着像举起羽毛般把桶抬了起来。“这不是很轻松吗!”F骄傲地说,但他很快发现,他也无法打开木桶。“既然你能挪动木桶,就把它搬到家里吧,放在广场上太碍事了。”F觉得麻烦,但是他家里正好缺一个新凳子,之前的凳子因为太旧散架了。“那就把木桶当凳子用吧!”F乐观地想。
木桶成了F家中的新成员,F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它。孩子们说,坐在木桶上吃饭,饭菜的味道更美味。孩子们每天都要猜拳决定谁可以坐在木桶上吃晚饭。久而久之,这成了F家中吃饭时的独特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