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智者借智 | 许知远对话许倬云
文|耶律律
一
《十三邀》许知远对话许倬云。老先生说他历史观里,界限由小到大,分别是人、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更长的是自然。影响他一生的,恰恰是界限最短的人。
影响我的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装逼,一种吹牛逼。装逼的人有几份可爱,比如许知远和梁文道,清高、卖弄甚至有时做作。看他们装逼能学到态度、激发思考,再收获些二手知识,方便检索。吹牛逼的人通常信奉厚积薄发,实则全是嘴上功夫,唯一变厚的只有脸皮。至于那种连装带吹一条龙的人,举世无双,八成会露馅。
2013年,许知远写信给许倬云,希望拜访请教,六年后的2019年4月,他终于有机会当面聆听。而我们作为观众,在局域网里,也有机会向智者借取智慧。
1930年,许倬云出生于江南世族大家,出生时患有先天肌肉萎缩,13岁才能靠双拐走路。彼时正逢战乱,少年许倬云举家颠沛,无法上学,全靠家人教导和自学,直到1945年才进入无锡辅仁中学。
1948年底,许倬云离开故乡无锡,随家人迁台。在台湾读完高三下学期,考入台大师从傅斯年,后经胡适推荐,进入美国芝加哥大学。
1962年,许倬云学成归台,任台大历史系主任,“中央研究院”研究员。著书立说同时,又时刻关注时局,被视作台湾政经改革的“幕后推手”。
1970年,赴美出任匹兹堡大学教授,成为与余英时、金耀基齐名的华人学者。在匹大任教期间,许倬云与作家王小波另有一段渊源,后文详说。
晚年,许倬云每年一半时间在匹兹堡,一半在台湾。在台湾半年,又分出一个月回大陆实地看考古。这十多年,先生笔耕不辍,用常民角度书写近27万言的《万古江河》。所谓“常民角度”,是他的落笔原则: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写老百姓。
二
48年迁台,70年赴美,许倬云一生两次“逃离”,帮其避开命运围剿。而两次逃离前的时光,塑造了他的精神世界。
许倬云出身高教育家庭,受父亲影响颇深。许父抗战时在前线做文官,曾毕业于清朝水师学堂,辛亥革命带领水兵起义,随后组成中华民国第一支海军。他学问很好,精通古文笔法,听得懂BBC新闻,时常向许倬云传授作文技巧,讲述欧洲战事。
许倬云谈及家乡,眉目间洋溢着自豪,说无锡不注重科举,也不注重斯文;苏州画家很潇洒,庭院日子很舒服;常州状元、宰相一大把。
江南文风兴盛,许倬云的爷爷喜欢数学,宁可放弃科举也要玩数学,许知远补充道,无锡很有希腊精神,为知识而知识。许知远说自己不合时宜,但他却能发现不同文化的共性,令人心头一震。原来中国也曾暗藏启蒙之帮,有一线机会疾呼自由而求索。
另一篇访谈中,许倬云心生感叹,当年这里出过吴稚辉、钱钟书等人物。今天无锡不如从前,衰败下去了。48年迁台时,全班48人四五个是地下党,只有许倬云一人去了台湾。那时整个时代都在左倾,人们对国民党失望透顶,急需一位领袖出来建国。许倬云父亲是国民党老党员,所谓老官僚留下来,结局可想而知。
如果把人生比作大树,那迁徙之路,便是根系。从小受士绅文化影响的许倬云,赴美留学后又把把平等、自由、民主变作养分。
六十年代,蒋介石依靠黄埔系,在台湾真正实现独裁。国民党一党专权,把台大的自由知识分子视作“歧异分子”,对他们实施钳制打压,试图换一批“可以相信的人”来搞学问。许倬云和哲学家殷海光,以及接任胡适“中央研究院”院长一职的王世杰,都备受打击。
62年归台,许倬云一边做西周史研究,一边在报纸杂志发表文章,谈论民权、自由。62年到70年期间,他网罗三四十位大学教授,效仿英国”费边社”,在台湾组成“思言社”,从《文星》预支稿费,发行名为《思与言》的杂志。而这也是特务整他的主要罪证。
1965年《文星》杂志连续刊登李敖等人多篇文章,抨击当局专权、滥用司法,同年年底《文星》第99期,止步于印厂。后来又经过三年挣扎,于68年4月1日被迫退出历史舞台。
同《文星》一道,为台湾思想文化、科学民主奋斗的学者教授,有的惨遭封禁,有的被迫辞职,有的获罪入狱。残酷的环境下,许倬云选择第二次“逃离”,去匹兹堡大学任教。
三
> 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
49年,许倬云考入台大外文系,一年后在校长傅斯年建议下,转入历史系。台大兴建伊始,授课先生比学生多,许倬云上李宗侗、董彦堂、李济之、林纯声、劳贞一的课,常常坐“皇帝坐”读一人班。在台大读完硕士,许倬云远赴芝加哥大学读博,前三年也有四五门课上一人班。
和许倬云一样吃小灶的,还有他的学生王小波。李银河在匹大读博期间,王小波所在东亚文学系,只教洋学生说汉语,而他早已是小有成就的小说家。于是他选择“独立学习”课程,挂名在许倬云名下上课。
二人每逢周三下午,一对一展开两小时讨论,王小波提问许倬云回答。他们对答话题庞杂多样,从文学到历史学,从历史学到社会学,后来索性毫不设限。正是这一段时光,许倬云通过王小波讲述,才大致掌握大陆1950年往后数十年的情形。其中包括王小波下放的经历,以及文革对人的摧残等。
他们讨论过王小波的文字,许倬云提醒说,文字是矿砂,是铁坯?是绸料,是利剑?全看有没有炼字的淬炼功夫。而王小波后期文字相当精炼,确实看得出仔细推敲过。
说好两小时,通常要花上一下午。许倬云天生残疾,坐不端正,而王小波佝偻得厉害,又带些作家散漫习气,所以二人总是松松散散,东倒西歪,为那些严肃的话题,增添不少自由。
在《许倬云:忆王小波》一文中,先生详细回忆他与王小波彼此影响的细节。字里行间充满欣慰和遗憾,仿佛彼时两人只有精神交流,完全不顾及肉体累赘。王小波东一问西一问,从四面八方突袭,而许倬云并不教给他答案,只提供不同方向,教他如何思考。
许倬云这样评价王小波:他是个有血性的人,诚实、热情,而且相当聪明。对世界上许多事物并不清楚,譬如:自由主义,人权,解放与放任之间差别在哪里?资本主义要不要衰败?共产主义跟社会主义究竟差别在哪里?
掐指一算,几天后的4月11日,王小波逝世满23周年。他当年跨海越洋,“吃小灶”搞明白的问题,如今我们依旧茫然。自由、民主写在文章里会被审查,举牌上街会被抓捕,只有印在24字真言的宣传海报上,才能避过老大哥慧眼。
四
> 我的心不是士大夫的心,我的心一直念着那些人。
谈及“常民”重要性,许倬云直言,同行著作里,通常只注意到台面人物、帝王将相或者成功人士。写大人物,讲大道理,老百姓过什么日子没人管。
和其他采访不同的是,许知远的问题,总是问到麻筋上。
在许倬云描述里,人与人的情感,充满着韧劲。原来泰坦尼克号灾难中,让西方世界引以为豪的人性光辉,在这片土地上也曾上演过。只不过人们疲于奔命,疏于记录,或者善于遗忘。总之抛于脑后了。
回忆起往事,先生不禁含泪啜泣,这一幕深深触动我,也是编写这篇文章的主要动力。可能有人会质疑许倬云,说他学贯中西、上下求索,最终仍不免落入民族主义。
恰恰相反,许倬云在抗战时所见所闻,让他深刻体会老百姓的苦难。看他们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应对时局危机。这一系列亲历观察,促使他在学术上以常民角度思考,并最终写就《万古江河》。
他批评头部人物,也从来不留余地。胡适曾帮他争取奖学金,感恩之余,他看到胡适在五四运动中的错误,直言“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简单说,胡适等人请进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却一味简化,没能解释其细节含义,最终变作教条,一直影响至今。
他跟哲学家殷海光私交甚好,仍然会给《中国文化的展望》写书评指出不足,批评他不该自命大师,说他骨气胜于学问。
南方都市报记者李怀宇,在《访问历史》一书中,收录一篇对谈许倬云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两段对话。
> 李怀宇:爱国应该是海外学者共同的感情。
> 许倬云:我到五十岁才拿自己的爱国思想摆在一边,我觉得不能盲目地爱国,我要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人类社会跟个别人是真实,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我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打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到五十岁,我理解到多少罪恶都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
> 李怀宇:你在五十岁以后对中国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 许倬云:我拿最大的“全人类”、最小的“个人”这两个当作真实不虚的东西。余外,国也罢,族也罢,姓也罢,都是空的,经常变化。
五
>我,伤残之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许倬云兴趣广泛,在历史学研究中,常常引入其他学科。他通晓中国文化的优点和弊病,也分析欧美文明的源泉。他怀念轴心时代,各个文化圈思考者辈出,他们提出终极命题,通过数代人思考和注脚,如今依然有很大空间。他推崇年鉴学派,号召人们用各种眼睛探索,除了肉眼之外,还包括推理的眼睛、理论的眼睛、数学的眼睛等等。
如今89岁高龄,许倬云仍在关注时代走向。他忧心忡忡说,网络、媒体,每个人都彼此影响,接受过量信息,却不知如何拣选,不知如何思考。
> 许知远:那怎么应对这样的时代呢?如果一个人不甘心,他的力量又这么微薄,他怎么应对这样一个潮流,怎么自我解救呢?
> 许倬云:这个就是你们媒体和新闻界,和知识界第一线应该做的事情,我愿意给你做讨论、谈话,就是希望借助你把这消息告诉别人,有一千个人有一万个人,有两三个人听到他耳朵里面去,听到心里面去,我也满足了,你也满足。
显然,许倬云对于知识传递,思想传承,有着清晰认知。但传承背后,也藏着许多痛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不一而足。许倬云太太的对话细节里,能轻微捕捉一些。许太太说他脾气大,常常被时事气地大发雷霆;性格要强,始终以健全人标准要求自己;逆流而上,早早就学习用电脑书写。
老先生说他历史观里,界限由小到大,分别是人、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更长的是自然。影响他一生的,恰恰是界限最短的人。反观当下时代,此起彼伏的舆论导向,常常促使人们误判。以为人与人本就相互猜忌、仇视甚至敌对。若再把信心建立在人身上,几无可能。
那套话语体系,始终在塑造某种价值观,让具体人生选择屡屡倒向不义。无论探讨什么问题,每个人内心残留的刻板观念,依旧根深蒂固,时常让人精神分裂。但事实上,人本身并没有选择,总不能把信心建立在政治、经济,或其他界限更大的事物上,那样只会让崩塌更彻底。
引:
许倬云作品列表[https://book.douban.com/series/2145]
许倬云专栏[http://www.aisixiang.com/thinktank/xuzhuoyun.html]
许倬云:忆王小波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3930.html]
《访问历史》摘选,李怀宇采访许倬云 [http://history.news.163.com/09/0912/01/5IVOHVLB00011247\_all.html]
注:(摘自维基百科)
年鉴学派:为1929年由当时任教于斯特拉斯堡大学的马克·布洛赫与费夫尔创始。他们结合了地理学、历史学与社会学。他们依循社会科学的历史观,但又不像大多同时期的史家般过度强调。这样的态度使得年鉴学派较强调一段长时期的历史架构,看重地理、物质等因素对历史的影响,也衍伸出心态史的研究。
轴心时代:(德语:Achsenzeit),由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的哲学发展理论。意指公元前八百年至公元前两百年之间,在这段时期中,世上主要宗教背后的哲学都同时发展起来。在中国,轴心文明的标志就是诸子百家的产生,前6世纪已经有孔子、晏子、老子、子产等杰出思想家,儒家和墨家在战国时期成为显学,战国末年黄老道家兼采百家而独大。
费边社:(英语:Fabian Society)是英国的一个社会主义团体,成立于1884年,由一群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发起,以古罗马名将费边(Fabius)做为学社名称的来源,意即师法费边有名的渐进求胜的策略。其奉行的思想被称为费边主义(Fabianism),又称费边社会主义(Fabian Soci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