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与「美」的关系,不是政治问题,而是阶级问题
@卡密 老师一文讨论了「真」与「美」的关系,看了之后感触良多。有一部分十分赞同,有一部分我并不同意。
首先,我赞同@卡密 老师提出的几个大前提:
1.
「……在中國,政治表達的虛假性已經無孔不入地滲入、影響人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包括經濟活動中的浮誇,日常生活方式單一、缺乏想象力和向官方意識形態、審美趣味主導的市場靠攏。換一句話說,依靠謊言維繫的政治生態,使得具有階級性的生活方式的形成和生活趣味的表達,脫離了生活的真實,摒棄具有「小」而「微」特色的本土與傳統和大自然相關的傳承,缺乏多樣性的實踐和表達,以及進入官方意識形態宣導的假、大、空。」
2. 从个人体验角度,中国社会确实在审美上——或者是设计感上——比较欠缺。
3. 官方的种种干涉会遏制想象力,也进一步削减了人们对于美的追求。
但是,我比较不同意卡密老师的,是「真」与「美」之间的一种近乎绝对的论断——这种论断似乎在我看来泛政治化了:
一个腐败横生,政治虚假的社会,就不能生产「美」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一个简单的例证是:当我们赞叹中世纪艺术时,一样可以认识到教廷的虚伪与专断,以及它对人类生活无孔不入的控制。将中国社会的审美缺失笼统归因于缺乏真实性,其实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A.充满阶级色彩的审美标准?
「美」的本质是个高度哲学化的命题,但在闲谈中我们谈论这些东西「美不美」,除了被评鉴的对象之外,也不可避免地与经济地位、文化资本发生关系。一个必须被正视的问题是:如今的审美标准究竟是谁设定的?
就个人的体验,中国的城市中产阶级把持着审美标准的话语权,而他们一直没有脱离欧洲中心主义的审美标准。曾几何时,欧式吊灯是家装必备,而十年过后,这种欧洲繁复风格又成为北欧极简风所取代。以这种颇具阶级色彩的美学来审视农民工的衣着,快手app上的主播,在欧洲扫货的暴发户,他们自然是「不美」的。
我并不是批判这个标准(毕竟,任何审美标准都有自己的经济和文化语境),但不可避免的是,这种标准是会轮回更替的。曾几何时,一些美国人被欧洲人称为“Nouveau riche”,被讥笑暴发户、不雅观;而类似的嘲弄,在多年以后也被美国人扔到了新富起来的日本人头上。这些讽刺暴发户的内容,也不乏类似的批评:
中國人如此鐘情各種山寨仿冒品、如此寬容各種假冒偽劣產品……而又如此青睞炫耀性消費?用低廉價格買一件世界頂級服裝設計師的仿冒成衣,十分值得。這些行為中,當事人首先要欺騙的是自己,成功地說服自己進入穿世界頂級設計師成衣的滿足感。這樣的個體世界各地都有,但這樣的供求成為普遍的市場乃至輸出給世界,就是一個有問題的環境。
我绝非为山寨和盗版站台。但这种从「求真」到「山寨」再到「有问题的环境」「缺乏美感」的论证路径里,有一个漏洞:
把美通过「盗版」和「山寨」非法复制了,不也还是(缺乏版权的)美吗?——为什么这个有问题的法律环境,会影响到大家的审美呢?
而这背后,隐约是熟悉的「暴发户的命,就别装贵族」的轻蔑。(当然,盗版和山寨会遏制创作者热情,这是另外的议题。)
美国和日本都从「山寨」和「暴发户」的嘲弄中走出来,并依靠技术成为新审美标准的一部分。中国(即便我对政治环境充满诸多不满)因为资本的支持,走上这条路不可避免(还记得两年前的MET GALA镜花水月吗?以及大量涌入好莱坞的电影资本)。红点奖、时装周、新科技初创公司(比如DJI大疆)的中国力量,都使得「中国」本身在审美体系里拥有了不断扩大的话语权。
B.为什么中国社会依然不「美」?
简而言之,因为我们所看见的社会,和我们认为「美」的社会,是割裂开的。
我们觉得东北二人转不美。
我们觉得快手app(一个中国乡村阶层爱用的视频软件)上的表演不美。
我们觉得等车的农民工,和他的旧西装一点也不好看(而H&M 15块钱的T Shirt却能入眼)。
阶级和阶级制造的审美标准,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
我一万个赞同@卡密 老师对于中国社会虚伪的论断。我也同意,这种虚伪的官僚体系制造了大量缺乏审美价值的东西。但如果我们抛开了阶级视角,那很容易进入一个泛政治化、充满虚无的鄙视链——如果一切虚伪政治体系下的产品/创作者都要被剥夺美的资格,那么从封建时代流传至今的美学脉络,乃至今天衍生出的审美标准,都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