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藝術家和宜家,我想當廁所學家 | 日常胡言
廁所是我的休息室,告解室,心理諮詢室。我的喘息之地,奇跡髮生之地,聆聽神諭之地。公共空間裡幹淨而寬敞的廁所隔間是我的聖殿。洗手池鏡子和烘手機都設在隔間內的廁所是我的天堂。
每次覺得狗屁生活撐不下去了,我就往廁所跑。
高三的時候我抓緊每個課間休息奔向廁所。我們的高中擁有世界上最詭異的課間休息時長和最詭異的教學樓設計:八分鐘的課間休息,七層高、卻內含0個廁所的教學樓。
教學樓外建立一幢單獨的廁所房。教室在四樓東而廁所房在零層西。廁所隔間裡總有人偷偷抽菸再把菸蒂扔進廢紙簍。隔間門闆上冩滿奇奇怪怪的話。我明明上完了廁所還是蹲在隔間裡髮呆。
所有人都忘記廁所糟糕的味道,也許是因爲隻有在這污濁空氣中不需要思考週考月考和高考。
走出廁所,我一腳踩進八月的上午。八月的上午學校空盪盪,像空心的大蘿卜,或者是失去心髒的人。高三的學生加起來一共六百個,在爲兩千人設計的建築中稀少得不值一提。我感覺自己又熱又冷:在八月,太陽屬於夏天而風屬於秋天。
抬頭的時候,我覺得天太高了,高得讓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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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工作的時候我也喜歡上廁所。「我要上廁所了」,説完這句話,什麼會議和領導都要給我讓開。我獲得外交豁免護照,在苦兮兮麵對電腦的諸位同事中,走出一條邁向自由的康莊大道。
迄今爲止,我還沒有找到比帶薪上廁所更讓我快樂的事。
每到一個會長久呆着的環境,我的第一任務就是尋找最喜歡的廁所坑位。這樣,每幹一會兒活,我就能蹦蹦跳跳到最喜歡的坑位裡,treat myself reasonably——如果最喜歡的坑位如果別人搶先使用,我會痛心疾首,如同別人拿走我的蛋糕説「嚐一下」,結果嚐沒了。
如果時間充裕,我會等待別人使用完畢,我再從容不迫進去,如果時間緊迫,我就在心裡罵罵咧咧,再不情不願走入其他坑位。
一個公司的廁所要是惹人喜歡,我會對這家公司增加八十分好感。隔間裡總有勤快更新的香氛的廁所,洗手池颱上擺滿漱口水和牙線的廁所,有很多植物的廁所,牆磚花紋很漂亮的廁所,燈光是柔和淡黃色的廁所……我都喜歡。
每當我辦砸了一件事,就跑到招人喜歡的廁所裡,閉上眼,深呼吸,想象自己變成了一截堅固的不鏽鋼水管,永遠不堵塞,或者變成一塊潔白如玉、很有格調的大理石盥洗颱,很有格調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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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畢設開始後,我很少再去學校。滿頭苦幹、勢要用畢設一舉名垂青史的同學們讓我焦慮。如果不得不去上tutorial,我會在進入studio的五分鐘內用假笑和大家打一圈招呼,然後一頭紥進廁所。
廁所是新教學樓這幢大而無當的建築中唯一可圈可點的場所,設計充滿儀式感:推開沉重的灰色大門,左右各四個(或者並排八個)的灰色小門,在一道大概色溫爲6500K的白熾燈光下,告解室一樣靜謐排列。
我選一間告解室進去。厚重的水泥牆壁把外麵的噪音隔開。這裡的廁所是一個嚴密的盒子,不給人一絲一毫窺視你的縫隙。
換風機小聲地嗡鳴,我按動水龍頭,熱水流經皮膚,潺潺注入下水口,像溫熱的、咱在我手背上的另一隻手,也像朝大海狂奔的微型河流。
曾經我以爲世界上所有的河都會朝東流,曾經我也以爲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像我長大的小城,抬起頭望四麵,都會看到連綿不絶的高山。
我站一會兒,蹲一會兒,在馬桶上坐一會兒,閉一會眼睛,再看一會兒手機。沒有什麼地方比廁所更讓人舒心了。不用和人説話,不用費勁地解釋自己的項目,不用在被How’s it going的時候假笑説All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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廁所充滿包容性,它幫你隔絶所有外界的眼睛。廁所是最低成本逃離生活的目的地。廁所是保有最後一點徹底自由的貿易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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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太喜歡廁所了,想爲廁所歌功頌德,做傳記片。 於是幾年前做了一個項目叫「衛生間」,放在作品集裡申請現在唸書的學校。做那個項目的時候,我拖着行李箱在北京的大街上無根草一樣飄,和形形色色的廁所打交道:作品集輔導機構裡的廁所,長租公寓裡的廁所,朋友家的廁所……
偶爾手頭富裕一點點錢,我就奢侈地去住酒店。不算好也不算壞的酒店,但服務生的殷勤笑臉照樣能夠給人無拘無束生活的錯覺。坐在馬桶圈上,四週霧麵玻璃環繞,空氣中彌漫雪鬆調香氛,而我拿着手機計算器計算:剩下的錢還夠住幾天?作品還要做多久?不夠的天數該去朋友家厚臉皮藉住,還是去麵目可疑的公寓樓找短租?
哪怕接下來一個月都要節衣縮食,我還是想先在美麗的廁所度過一夜。第二天我把所有東西整理好,拖着巨大行李箱去輔導機構裡上課。老師問:爲什麼要講關於廁所的故事?我想一想,答不出口,直接在電腦上敲字回答:
……因爲隻有獨自在廁所的時候,人才能顯現出真實的麵貌:對着鏡子摳鼻子,肆無忌憚地放屁,小聲咒罵恨着的人,肆無忌憚地擦眼淚。真實的人醜陋又可恨,但總比虛假的好。我想知道,如果人連廁所這一點自由的天地都失去,會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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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課我去機構門口打車,箱子實在太重,拖去地鐵站要扛着走無數級樓梯。同學們三五成群在門口抽菸,看到我揮揮手笑一下。
作品集輔導機構裡的空氣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那是由焦慮、隨心所欲、虛榮和真實按照特定比例混雜出來的味道。有苦大仇深每天都來做作品的人,也有每次出現隻是爲了和大家一起買奶茶的人,有家長咬牙爲其付出巨款的人,也有輕飄飄轉賬付二十萬如同花掉二十塊的人。
隻有在兩種時刻,這裡的人顯現出虛假的平等:一是聚集在門口抽菸的時候,二是排隊上廁所的時候。
這是個速成的微型學校,走出一批人,再走進來一批。一年又一年,老師老去,離職,跳槽,學生拿到錄取,拒信,或再留下一年。這裡的師生關繫與同學關繫都用金錢標注了價格,麵目模糊,不堪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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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也經常夢到廁所的景象。
有一個17年十月做過的夢,時至今日我還常常想起。夢裡我搬家到海邊的一座木房子,房內空曠樸素,像春遊參觀過的公社舊址。夢裡有一日我穿着泳衣跳入海中遊泳,卻意外解救了海底的龍王子,於是他來家中緻謝。
他進門時我正在清掃廁所。夢裡我擁有一間巨大的廁所,淡黃色的地闆磚,左右各有一長排廁所隔間。一切都潔淨而幹燥,我幹脆邀請龍王子和我一起躺在廁所地麵上。房間左右牆壁上各有長而窄的一條窗戶。我們躺下時,可以從窗戶裡看到外麵的景象:天空灰黃,像陰天又像黃昏,海浪湧上沙灘又退去。
我們躺在廁所的地上,感到分外寧靜,及至睏倦。快要睡着時,有夢裡我認識的一群朋友開車到門口,朝我們大喊:出去玩,今天我們住在百貨公司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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