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01
每天晚上十二点此地都要进行消毒液喷洒,市民很快就称之为“落雨”,第二天早上大家趴在阳台上看昨夜的“雨势”,之前刷的横幅字迹逐日减淡,突然704的小姑娘在群里讲了一句,快看西窗外,
399号的人家齐齐探出头去,看到西窗外大树上,不知谁挂了一个大床单,上面用红笔写着:
“人们正在死去”
302发了更清晰的图,大家就在群里讨论这句话的意思,不久又听说早上还有一条床单,上面写着
“反对无限制封城”
“所以警察大概来过了。”
“这个有什么问题,我们会改成封控区吗?”
“封控是看有没有疫情的,一个床单和划区没有关系的。”
“居委大概要倒霉了,警察肯定要查责任人。”
“为什么还挂在那里?” 704问到,“我们喷点消毒水上去,那个红颜色就褪掉了。”
大家赞同说好主意,但是没有志愿者愿意去。
过了一阵,中午的时候他们说有人把床单拉下来了,群里的话题变成了一天两次的抗原,和团购的西瓜到底是不是没有分寸,这个小区虽然已经是可以下楼活动的“管控区”,楼长还是在许多居民的支持下,以“封控区”方式管理楼里的居民,所以政策上明明可以居民自己取快递,这里还是靠志愿者,西瓜的纸箱浸满了消毒水,大家都知道这个一搬就要散架的,和所有的为难事一样,大家不讨论了,事情就悄悄被解决了,那家弄了网兜,把西瓜搬回去,放在阳台背阴的地方。
那里还堆了二三十个土豆,十几条胡萝卜,三大袋米,半箱苹果半箱橙,厨房里有两箱牛奶,各色坚果零食也是一箱箱的囤着,冰箱也是满的。
林妹妹有点满意,给小林妹妹,她的胞妹发照片。小林妹妹和林妹妹都六十开外,管控在不同的区里,小林妹妹还住在年近百岁的老母亲家里照顾,之前是几个兄弟姐妹一起轮流,现在隔离,这种轮岗就无法做到,老母亲说要“孝悌”,姐姐对母亲要供奉对弟弟要慈爱,老老人并不明白后半句意思是反的,无论如何,上下的伺候是这家里女人的职责。林妹妹看着就很内疚,她努力学习用微信的各种功能,不然恐怕连自己都得饿肚子了。
封城六周后市民建议直接把有阳性的楼幢也命名为“方舱”,市里研究下来,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大家在地图上,把不同区块用色彩标示出来。有浅绿的方舱区,蓝色的管控区,粉色的监控区,本来就有玩笑上海是白区,又有梧桐区,大家都糊弄,也没有人真的去记,除了大白里面的疾控、居委会、警察,他们常要执行任务,现在不好弄,天天都会有居民一言不发弄个手机对着他们拍摄,所以一套话术和所有条例就得好好背熟,这个专业水平不够是要被全世界人民笑话的。
之前除了市郊的体育场和停课弃用的学校,市里基本把一些大型办公楼也挪做了方舱,紫色的标识帮助懵懵懂懂的市民朋友找到自己的位置——一个基础教育十分到位的地方,一条坐标就能让人在小小的定位成功里稳住心态。
八十八岁的老黄抹了抹脸上的涕泪。最近十年他都没成功的做任何一件要和”同志“打交道的事情,因而一小时前被从家里拉走的时候,对着最能干的孙女小黄哭了鼻子,现在他既然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坐标“,世界的逻辑还是一样的,他清了清喉咙,隔壁大白乖巧地递上来一张纸巾。这里灯光足够亮,老黄躺到小床上,挪了挪包,东张西望,想找人连一下wifi,后来发现人人都很忙,之前那个善解人意的大白消失在无数大白之中,他的计划就变成先休息一下再说,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到隔壁坐标点上,一群人在聊天。
“知情权?”
一伙人大笑了起来。
“网上说是因为要和美国人打仗。所以我们要配合清零。这是真的假的?”
“你上外网了吧,不要被境外势力利用。”一个人说,你看不清楚对方的脸,甚至声音都是模模糊糊,戴口罩后大家都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发几个音,平时说要做疫苗,就哼一个“YI~AO4”的调子,这种做法在讲长一些事情的时候,就显然没有什么用,这个人说的没人听清,这让他不太爽,因为他基本靠对方想象力来维持永远正确和流利,把每个字都要讲清楚,他原本要表达的句子,就不幸变成了:
“要配合国家,我们要灭亡了,都负责一点。”
另外一个人瞪了他一眼,那个人明显是个头头,缓和地告诉大家,打仗是不会地,大家安心休养,过七天就能出去了。”
众人都说主任说得对,主任穿的衣服背后写着”主任“两个字,其他工作人员背后有画着笑脸的,有写了一个姓的,还有写着大大的“加油”字样的。
所有的文章在五月份已经消失了,四月之声没有人想到是绝响来的。连事件都没有,除了楼下的小夫妻对大白说,“我们是最后一代,谢谢。”
大白,所有大白都把脸藏起来,好像这样做违背独立思考原则的事情确实会容易一点,会冲出口“你们这样做会影响三代”这样的话,所以小夫妻还有听到他们对话的人,都突然有些困惑,是不是大家还活在也许明朝这样的时代。
也许反清复明是成功了的。有人评判目前抗疫的做法——隔离、中药汤、集中隔离——实在太过原始,明朝就这么做,清朝也这么做,民国也许好一些,又想到朝鲜,也许他们也会好一些,至少他们没有什么经济大事可以耽搁,闹的笑话也仅限于盐水和茶叶而已。
“人会关出毛病来的。”杨伯伯喃喃自语,楼下小提琴家,山东人,满好的,讲话温文尔雅,四月一个温柔的夜里跑天台跳下去了,邻居们唏嘘半天,又说隔壁小区的编辑小姑娘,也是寻了死。生死这样的大事,有时候拼不过命里来的一些磨折。卡夫卡不是说,“一切困难摧毁我”,巴尔扎克的原版是“我摧毁一切困难”,这表示卡夫卡没有巴尔扎克伟大么?
杨伯伯翻开书,扉页上头有人写了这样一段话:
“每个人都有义务拒绝政府不义的行为,如果在一个好的时代,这能掀起一场变革,如果在一个坏的时代,这也许会让你死掉,但人生本就短暂,你付出的,在下一世会得到回报。”
他的老师讲了些真话,随后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人们传一些视频,偷偷摸摸的,里头有个侠义十足的阿姨,该让杨紫琼来演这个角色,警察说:
你核实过没有?
杨紫琼:你核实过清零政策没有?你有没有脑子自己清楚。
警察:我相信国家政策。
杨紫琼:我相信网上这些视频里说的话。你如果可以相信你想相信的,我也可以相信我想相信的。
警察:我今天不是来带走你的。
杨紫琼:我做好坐监狱的准备了。
警察:你为什么要坐监狱呢?
杨紫琼:为什么?你们违法了!你们拿监狱来恐吓老百姓,现在我不怕,我进去!
电视里开始讲今天地铁里个位数乘客的故事,上海有那么多阿姨,能言善辩,杨伯伯听着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林妹妹阿姨就从厨房出去看他发什么痴,这时电视里正采访一个新的阿姨,记者全副武装,戴了奇怪的蓝色无纺布帽子,倒像是去厨房做义工而不是采访。他有点怕,他只说了一句话:“什么样的心情啊现在。。。坐上地铁。”
上海市民代表,这位一秒前还在刷手机的阿姨侃侃而谈了:
“今天,特别高兴,“
记者呼气。
“因为封了将近两个月了,”
摄像还很坚定。
“自我出生到现在,还没受过这样的日子,”
记者立刻拿开了麦克风,像珍宝一样藏在远离市民的那端。
摄像摇开镜头,我们看到空荡荡的地铁稳笃笃地行进。
“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
屏幕上,地铁稳笃笃的行进。
杨伯伯还在大笑,林阿姨白他一眼,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觉得不太好,过了一会,端出来今天的菜,青菜炒胡萝卜,土豆肉片,还有一个上海大红肠冷盘,坐下来不急着吃,给老头子看手机,“看这个,这个很幽默。”
那是国家反欺诈中心微博的界面,下面几百条留言,猛一看,全是”上海“,原来大家发现了有关部门的渠道,纷纷要求管理上海政府、上海发布、各种有关上海的新闻。
杨伯伯喵了一眼,打算吃好饭慢悠悠的一条条欣赏,选几条也点下赞。
吃完饭他们被通知要领出门证,所以忘了这一茬,其实记得也没用,反欺诈中心很快速的关闭了评论,只留下有心人截的屏,活在人们的手机图库里,任何放在公网上的,存活不了一炷香的,大家在四月那天,22号那天拼命刷屏想要快过人工智能,拖到马化腾突然觉醒,后来失败了,只有海外的一些,零星活着,像是沾染到杀虫剂的残余蟑螂。五月的一天,又因为童之伟教授的发言,大家转了一波对法律对宪法的知识,这时候不知道是蟑螂们少了,害怕光明了,还是人工智能又更新了,总之大家想不要忘记想以后解封后好好讨论的事情,偏偏越来越少了。
但不代表大家忘记了,现在因为做核酸的时候要防止交叉感染,都不说话不讨论,偶尔也会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学校里那些困在宿舍的学生,终于奋然要求洗澡权、隐私权、返乡权的事情,等等,但在一次次社区物资和团购物资的抵达里,疲于消杀、核酸、柴米油盐各个群里跟踪所有信息的人们,开始拒绝接受更多信息。
小吴同学终于回到了家乡南昌,对“常识”的自信,是他以前没有意识到事情,隔离点价格高,条件差,自然要提出正常收费诉求,大白里一个男人一挥手,“你们不要在这里扯淡!你不要来!开玩笑!我请了你来啊!”
当时很恐惧吧,人们听到权威的声音,哪怕是个小小的视频,都有些发抖,这里的人,对威权的认知,也是常识一种,小吴和同学们后来坐在上级部门安排的酒店房间,被安抚被承诺那个“扯淡”将会被处理,他们的信心又回来了一些,又开始谈起步行七个小时到虹桥火车站,遇到记者采访的笑料, 小吴学那个记者,问同学,“你是怎么买到火车票的?”
同学们笑成一团,好事者就学那个女孩子的样子,小心翼翼支支吾吾地问“挂。。。挂软件,这是可以说的吗?。。。。还有黄牛,这是可以说的吗?”
后来他们想起应该留下记者的微信,这样他们会更自信一点,想起那个气势汹汹的“扯淡”,一丝阴影似乎又笼罩了回来。很多年之后,其中的几个,会来回做一个噩梦,那梦,何伟也许也有,他作为商业作家,并不会提起这些。
何伟离开中国后去了茉莉花后期的埃及,他通过书写中国三线城市,得到了自己的声音,一个码字的,获得了艺术女神的青睐,活在别人的故事里,那故事就有了灵魂。他重回四川,起初描绘的是如何在制度里创造美好生活,神话鬼话不分,时间长了才看明白。他今年的故事,里头的灵魂人物逐渐显现,先是各种举报,同时何伟还在继续售卖在内陆学校教授奥维尔和艾未未的鬼故事,并行线是举报,他不怕,他要续约,一把手乐呵呵地安抚他,二把手们也信誓旦旦,上级从来没有说不让你续约。
“轨道层有15台摄像头,旋转闸门处47台,自动扶梯上28台。总共一百台。”
故事里这么说。
他在2022年的视力和以前也许一样优秀吧,那时用心,大家都懵懵懂懂的觉得一些好的事情在发生,我们看到他的学生走出大山,到了深圳到了北京,这次理智控制了心灵,一种结果是能收获冷静的观察——需要淬炼成为真正的思想;另一种结果是收获一些浮光掠影以满足猎奇。一个人的思考如果永远停留在一个层面,必然无法满足读者的期待。
记者小黄继四月丢了爷爷老黄后,最近还过得去,爷爷被安置到了高龄老人专享的高级疗养院里,反倒给家人省去了后顾之忧,小黄就能四处跑跑,拍没有野草的外滩——分明谣言,又拍拍巴黎世家门口长出来好高的一棵野草,这野草和家里泡水里二十多天的白菜根一样,夹缝中生活,照样一蹿半人高,淮海路边堆满了快递箱,一个小哥蹲马路上刷牙。
“这个不要拍不要拍。”有人提醒她。
她露出六颗牙那种笑容,“以后都是历史。”
“你要丢工作的。” 那人显然知道她的记者身份,小黄收起笑容,骑着自行车拐到小路上,一侧是连绵的垃圾,另一侧是鲜艳的帐篷群,也有许多人直接躺在地上,她想起火车站门口草地上横七竖八睡觉的人们,不由找出那时的照片,参考一样构图,弄了一系列上海波西米亚风。
小黄前几年去印度玩,在加尔各答看到当地大量人员住在街道上,露天刷牙洗澡做一切,印度落后是板上钉钉的,现在上海也要被钉上去了,为这个想法,她震惊了一下,又想起社里开选题会,讨论上海为全世界造成了多大的供应链问题,“拖也把美国拖死!” 社里二把手说,但这个选题还是没有通过,二把手也是认可价值观有点敏感的,并没有为难编辑们。二把手原应该早退休了,天天在朋友圈发什么“中国需要阻止西方继续入侵分裂俄罗斯” 的狗屁文章,但大家都沉默,这种选择性沉默很明显,因为二把手发自己女儿美国毕业照的时候,大家都第一时间秒赞。
“好歹有可以赞的东西了。”小黄和同事小龚说,小龚就是那个倒霉的遇见地铁上海市民的记者,他非常后悔没有穿大白的衣服,那样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他后来看到理直气壮的阿姨类型就躲开好远,“男人就说不利落话,大学生还行。”他想起火车站那些大学生,觉得还是有点希望。
“小区里猫都死了。”他告诉小黄,两个人讨论了半天这个和消杀过度有没有关系,本来要去社里看看平时同事们一起喂了很久的猫,又有点怕,“交通大学那事情是真的,”小黄说,“我在那里的联络员给我看处分文件了,管院一个博士,没带手套摸了摸校园里的猫咪,学校就上纲上线,说他造成了恶劣影响。”
“荒诞。” 小龚说。
小黄发了一个吐舌头的动图,她本来找出那两张流浪街头的图片想发给对方,又放弃了,等风头过去,再给他们看加尔各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