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心得】〔證詞〕鑄造邪惡的過程

睽違了三十年，使女的故事推出了續集，而這次的故事聚焦在那些養成使女的『嬤嬤』們身上，這些協助創立基列國各種典章制度的技術官僚是如何從一群高知識分子，轉變為整個體制的幫兇，在這次的續集裡面有了詳細的描述。

邪惡並不是一蹴可及的衝動，反而更像是日常生活裡面慢慢累積的陰影，如果說滴水可以穿石，那麼惡意往往也擁有類似的原理，在我們看不見的陰影處緩慢茁壯；極端言論、性別歧視再到父權主義，不論這些意識形態如何轉換名稱，最終目標似乎都通向追逐權力，這個自古以來讓許多人粉身碎骨、也讓許多國家灰飛煙滅的毒蘋果，在這其中有很多人成為屍體成為其他人的墊腳石，也有很多人守住自己心中最後的底線，期望有一天可以重返自由，無論是什麼樣的決定，在那個殘酷的世界裡雙手沾滿鮮血終究無可避免。

輾壓你的意志

要讓一個人完全服從體制其實很簡單————只要讓他無時無刻都全身髒兮兮就可以了。

想到新兵時期，部隊裡的長官為了讓我們這群嬌貴的大學兵徹底脫離老百姓狀態，從新訓的第一天就開始要我們在沙地上爬來滾去、在土堆裡面匍匐前進、中午強迫大家穿著滿身泥濘的衣褲睡覺，就算沒有睡意也得躺著，然後所有人第一天就全身爬滿跳蚤、身上布滿紅腫的包，整間寢室都瀰漫著止癢用的痱子粉，也因此被班長們譏笑為『炸雞排』。

經過這麼一連串的蹂躪，就算是再不服從、再反骨不受教的人最終也會不知不覺屈服，原因沒有別的，只因為身體實在太臭、太不舒服了，當一個人的身心都處在極度不適的狀態下，服從往往也就只缺臨門一腳了。

而證詞裡面，這些手法一再被利用；要如何讓這些平時是法官、律師、避險基金管理人的社會女強人迅速服從? 很簡單，讓她們上廁所不能沖水，而且不給用衛生紙，至於怎麼清潔呢，旁邊放一桶水，讓她們效仿古人雙手萬能!

一開始，大家還會忿忿不平，心裡想著等這場鬧劇結束之後肯定要叫這群人好看，但是一個禮拜、一個月過去了，情況越來越糟，大家身上散發的異味越來越重，最初想要反抗的激情也隨著不時有人被槍斃而漸漸冷卻，身上的惡臭跟反抗意志呈現劇烈反比，然後突然所有人就這麼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鬧劇了，彷彿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樣，再也不期望有天可以脫離這場噩夢，心裡已經開始接受這樣悲慘的生活就是以後每天要度過的日常，就像魯迅說的「不覺得不自由，不知不覺也就自由了!」。

摧毀你的意志，就從剝奪你的自由，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開始，讓你身形汙穢、衣不蔽體，所有外在的保護都被恣意搗毀，然後再略施小惠完成吸收，所有的過程甚至不用威脅利誘，顯見在衣著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我們仍然抗拒不了想要生存下去的原始本能。

被程序化的罪惡

馴服只是第一步，要建立一個共犯結構最重要的就是讓更多人弄髒自己的手成為其中的一份子，所以在成為嬤嬤的最後一個試煉便是『要她們親手殺死某個無辜的人』，如此一來這些人就再也不是無辜的、再也無法將自己置於道德的制高點批判其他壓迫者，因為從那一刻起她們就已經踏入了名為共犯的結構裡，在那之後要向下沉淪是很容易的，讓自認為是善良的人染上一點罪惡，那麼往後只要慢慢加大力道便可使其成為權力的爪牙，因為麻木是最好的工具，當一個人對於眼前發生的不公不義再也無動於衷時，那麼便很容易成為統治階級可以任意使用的工具。

這些鑄造邪惡的過程看似殘忍，但深究其背後的運作，便可以發現有種非常規律的程序化過程，彷彿像是工廠的生產線一樣，把各式各樣的人送上輸送帶，透過一系列的折磨、打壓、洗腦，最後再以性命作為要脅，給出了加入或是死去的二選一選項，把這些已受盡折磨的人再一次蹂躪，最終成為極權政府底下的小小螺絲釘。

當這些被挑選出來成為嬤嬤的人通過試煉之後，接下來就馬上面臨主教收攏人心的階段，已經歷經折磨、承受極端痛苦的人一旦獲得救命稻草自然是會奮不顧身地飛蛾撲火，就算將來的路是由屍體與鮮血所鋪設而成也無法撼動其意志，沒有別的原因，就只是為了生存。

教條無處不在

書中的嬤嬤在通過試煉之後，便緊接著著手創立各種典章制度，迅速地將浮躁的人心加以馴化，於是叛軍順理成章成為了英勇建國的『天使軍』，而那些位居高層發動政變的幕後黑手則一個個被冠名為『大主教』，一時之間，一個以聖經為本、在廢墟之中建立起的國度儼然成形；各種嚴刑峻法看似殘忍，但不幸的是亂世用重典卻是千古以來不變的道理。

極其複雜的職稱、混亂的稱謂、各式各樣代表身分階級的服裝、排場，當一個極權政府最後開花結果的時候，這些讓人搞不清楚的名目便是統治者最終的手段，越是複雜的階層就越讓人無法搞懂整個組織的結構，也因此更不可能梳理出自己在這個龐大組織中的位置，以及自己要反抗的人為何，就像一個沒有地圖的人迷失在都市的叢林裡一樣，如果連自己在哪裡都無法知曉，那麼又遑論要往哪裡去呢?

各種儀式、典禮，為的就是強化所有人對這個暴力組織的向心力，巧立名目的稱謂則是把每個個體的獨立性都除去，只剩下編號、階級，個人的自由意志與特質在這個巨大的組織內在野無足輕重，每個人都只是巨大機械運轉的一部份，而且隨時可以被替換。

其實我們生活中也隨處可見符號化的馴服工程；學生要頂著大太陽在操場上對這國旗敬禮、再到各式各樣的國慶慶典，終究都是為了讓身在其中的每個人對這個看不到也摸不著的『國家』產生依賴，讓所有人產生凝聚力，並且願意拋頭顱灑熱血，集結眾人之力去維護一個可以被創造出來的虛構概念，這樣的戲碼從有文字紀錄以來屢見不鮮。

牆外與牆內

儘管書中的角色們都歷經了苦難，所幸作者並沒有留給我們一個悲慘的結局，本書的結尾揭開了所有謎團，原來逃出基列國的兩位女孩，就是使女的故事中最後被五月天接走的使女奧芙佛瑞德所生下的雙胞胎女兒，一家人最終得以團聚，姊妹倆雖然成長在不同的國度，但連繫她們之間的愛促使她們選擇理解彼此的不同，然後找到共同生活的方式。

我們活在一個看似可以接收到海量資訊，卻又充斥過多雜訊的時代，真相往往被其他似是而非的概念掩蓋，搏人眼球的小道消息比起真知灼見更加引人注目，緩慢而沉重的相互理解被迅速而膚淺的情緒淹沒，每個人都在拼命發聲，定義每一種事件，為每一種現象貼上標籤，停下來思考變成過度奢侈的行為，因為你不跟著這股洪流移動，那麼就一定會被拋下，要嘛隨波逐流，要嘛徹底成為局外人。

世界上有很多政府築起了各種資訊之牆，意圖讓所有人無法得知事件的真相，這些牆大多不是由鋼筋水泥所構成，而是意識形態、教育、性別觀念、種族意識等等，只要存在於世界上就會擁有各式各樣的生活理念，而理念的碰撞往往伴隨著誤解、甚至是衝突，人類漫長的歷史就是一齣各種理念互相試探、確認的動態劇場。

或許作者最後讓雙胞胎姊妹透過理解彼此的不同、找到共生的方法，是為了向這個充斥著意識形態高強的世界提出另一種生活方式；理解的過程是緩慢的，而且不一定都可以順利，但只要我們願意稍微墊起腳尖，終究可以越過高牆看見牆外那不一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