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是神》4-4 把戲
是日,隨著陽光瀕死西落,黑暗如往常般降臨大地,也臨降到了K.梵托的兩隻眼睛。為此,男孩失去了自己向來仰賴的重要感覺器官--視覺。
這時,月亮尚未東升,大地在黑暗無邊無際的漫延恐懼中戰慄。
前些日子,馬尾男烏那.邁爾由於男孩K對擁有火神面具所展現出的異常執著感到十分厭煩。為求日子安寧,他向男孩提出了一個明顯帶有惡意的挑戰。邁爾告訴男孩,如果他能仿照火神面具,製作出無論是形狀或細節都全然相同的複製品,那麼,依照先前的約定,面具就歸他所有;但,要是有任何一個地方出現瑕疵或差異,那麼日後除了不得再提及面具相關的事情,在接下來的一週,男孩歸他所屬,一切都得完全聽命於他。
另一方面,K.梵托為了滿足內心深處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渴望,仍然選擇性地只聽進自己想聽的,且絲毫不去細想失敗可能會招致的後果,語帶自負地隨口接下了挑戰。
兩人說定之後,彼此相約於這天的傍晚,在太陽西落月亮尚未東升的時刻,各自前往城市西南邊二手市集旁的郊區公園碰面。接著,男孩遵照先前同意的規則,任由馬尾男以保密為由,用白色布條蒙住自己的雙眼。因為他們即將前去的林間湖泊,據馬尾男所說是個連當地居民都不太曉得,鮮為人知卻藏有巨大能量的神祕處所。
路上,失去視覺的男孩K.梵托順從地讓馬尾男牽起右手,好讓他引領著自己,藉由藏於矮灌木叢間的複雜隱蔽小路,去到命中注定的那座湖邊。男孩的左手提著一盞有著奇特造型的銅製油燈。分為上下兩部分的燈座,上半部是隻鑄銅斷掌,本該是黃銅色的表面如今佈滿了銅綠色鏽蝕。銅掌以泰然優雅的姿態,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了作為下半部的燈座頂端小環。其靠近手腕的斷面處,留有一小截可供使用者持握的外伸骨幹。若仔細去觀察,會發現立方燈座的底部為圓弧曲面,似乎無法像傳統燈座那般平穩置放。
在幽暗無光的林間小徑,K.梵托正經歷著因看不見外界所瘋狂萌生的深層恐懼。於是,他有別於以往,踩著過於謹慎的步伐。其中,有部分原因也來自於他的右手。被包覆在邁爾那粗糙長著繭的掌心的男孩右手,感受到竄流在對方掌心溫度間的澎湃情感。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地信任馬尾男,尤其當兩人在面具店發生了自己從未預期的身體接觸之後。說起來,對於那件說不出口的事,男孩心中還未能給出一個明確定義。他既不排斥,卻又抗拒回想。這樣的矛盾,同時也擴展到他對馬尾男這整個人的看法之上。男孩K能理解邁爾所展現出來的多面向,也懂得他藏在背後說不出口的內在陰暗。但,就像月亮有著人們永遠無法看見的那一面,男孩知道身旁這個待自己如親弟弟的人,肯定也藏著更加不為人知的那面。
想到這,K.梵托內心的警鐘再三敲起。
但,由於無法抑制住想獨佔火神面具的內心渴望,他終究選擇了鋌而走險,還陷入了深層的內在恐懼之中。
但,基於莫名的自信,他知道自己能順利脫險。
或許是因為,男孩在出門赴約前,意外找回了他正握於手上的那盞油燈。那是過去母親在讓病毒感染之後,趁著臨終私下傳承給他的。男孩K將其視為珍藏,因為那是哥哥所沒有的,僅屬於自己的一項物品。
他帶著油燈,是因為想起母親當時對著他說:「當你有天感覺徬徨,覺得所有事情都將分崩離析,自己將被黑暗吞噬時,試試將燈立起,那將為你帶來勇氣。」
於是,在這宛若幽冥地府的郊區森林,看不見的男孩由於恐懼而過於謹慎。他唯唯諾諾的步伐,讓手上持握的銅手油燈劇烈晃動了起來。擺動著的明亮燭光,逼退了藏於兩旁樹叢間的獸眼,再將肌膚表層那讓恐懼更易滲透進體內的寒冷濕氣給烤去。隨著兩人越來越深入森林,男孩K.梵托也同時讓火光所滋養,慢慢尋回他天生就俱足的強大勇氣。
就這樣,K.梵托在身旁馬尾男邁爾的帶領下,從一開始的畏縮,到後來自信地跨出平穩的步伐前行。他握著銅鑄的斷掌,斷掌則以優雅的手勢提著油燈。本該呈暖黃色的燭光,讓銅手反射出的銅綠色給反噬,暈成一團小型光球,遠遠看去,就像一位不請自入的異端救世主,腳踩泥道,用銅綠螢光劃過黑夜,就算前途滿是迷茫,候著陷阱把戲,也要無畏無懼地朝前邁步而去。
馬尾男邁爾看著森林的改變,再低頭看向男孩,他先是感到不屑,卻沒留意到在自己內心極深之處,有個沉睡多年的想望與此同時悄悄甦醒了過來。他知道就算男孩是自己生命缺席已久的太陽,但過於明亮的光芒同時也將照亮那些藏汙納垢的陰暗角落。
如今,我還擁有被愛的資格嗎?他想。
由於北方家族莊園的沒落,他跟隨身為族長的母親南下,長久以來定居在這座森林深處的巨大湖泊旁。在這裡,他發現南方森林與北方乾爽蕭颯的針葉林在本質上的不同,那些蔥鬱茂盛的繁綠植物讓森林成為了能吸取無數能量並且迅速消化的海綿。於是,他利用了這樣的特性,將自己過去替母親替他人所做得那些骯髒下流之事,最後所遺留的碎骨殘渣埋藏於此。而,那正是他不願讓他的太陽K.梵托所瞧見的,也為此他戲弄了他,編造藉口使男孩短暫失去了視覺。
也就是在前幾天,他終於受不了男孩一而再再而三的索要,決定來個小小的把戲,好讓他知道來自火神小孩賜予的面具是無法輕易轉讓的。他告訴男孩K,若是他能做出與火神面具完全相同的複製品,不僅要在紋路、刻痕上模擬,歲月流經面具所刻下的種種時光變化,無論可見或不可見,全得要仿造如真。假如,男孩所造之仿作能使他分辨不出真偽,他就將真正的火神面具贈與他。
沒想到,男孩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於是,馬尾男邁爾隨後附加上使挑戰更加困難的條件。他告訴男孩,他必須親自砍伐面具的木料以及熬製上頭的塗料。他只會帶著他去到生產上等木頭的幽暗木林,接下來他得靠自己的力量去獲取。
在一段時間過後,兩人抵達了位於森林深處的目的地,一座即便沒有月光卻依然發著藍色螢光的巨大湖泊。
馬尾男邁爾在湖邊將男孩眼上的布條摘下,就走往湖邊,卸下肩上的長型背袋,自顧自地擺設起他珍藏的釣魚用具。他取出一隻製作精細的銀色金屬釣竿,拉開竿身,勾上魚餌,用他的大手甩開釣竿,看著金屬材質的竿身映著湖水的螢光藍,而餌料像顆誤闖的流星往湖心飛去。
在一片萬籟俱寂中,魚鉤碰觸湖面發出的濺水聲被相對地放大,甚至飄盪過湖邊樹林加深了共鳴回響。
正呆望著眼前絕美景色,暫時忘卻了手邊挑戰的男孩,聽著那無限迴盪耳邊的濺水聲,任由那震盪在體內傳動,最後,竟意外將男孩在內心為了逃避所建造的高牆給震垮。
他想起了近期以來的晚餐時光。
自從哥哥T背叛了他們,加入那信奉病毒為神的邪教組織The One之後,就一反常態地將時間都奉獻給了組織。於是,作為一天將盡的晚餐,本該是三兄妹聯繫情感的團聚時光;而那張擺盪著柔美鵝黃色波浪的餐桌,原本是充滿歡笑與胡扯嬉鬧的展演舞台,如今,一切的美好,在男孩心中看來,都是因為哥哥的缺席而被迫止歇。他總是看著哥哥趕著結束晚飯,趕著回房收拾,然後,趕在妹妹開啟水龍頭,聽完一長串大樓水管如同飽食後巨獸打嗝的怪異聲響,在第一滴水下落之前,如颶風般刮過客廳、玄關,然後「蹦」地一聲離開家門。
要是這個家不在了,我該怎麼辦……K.梵托心想。我才不要自己一個人。
想到這,男孩K垂著頭滴下了淚,滴到了拎著油燈的那隻銅製斷掌,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他睜開眼睛,看向銅手油燈,再度想起那段話。
男孩低語喃喃說著:「……當所有事情都將分崩離析,快被黑暗吞噬時……將燈立起……那將……帶來勇氣。」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於是,朝正專心顧著銀色釣竿以等待獵物上鉤的馬尾男看去,然後,再看向後頭那座有著藍螢光湖面的巨大湖泊,接著是圍繞於湖邊烏黑一片的幽暗樹林,最後思緒飄向了遠方,回到自己正在逐步崩毀的家。
男孩暗自下了一個決心,於是,開始嘗試立起手上的油燈。他先用腳側在土壤表面整理出一個小小的平坦區域,然後蹲下身,將油燈緩緩放在地表,稍加用力好讓半弧形的燈座能陷入土壤之中。接著,他稍微挪動了油燈底部與土表接觸的角度,等到感覺整個燈座穩固之後,才緩緩放開了手。
這時,月亮東升。
從遠方山陵線後緩緩升起的上弦月,為大地帶來了溫暖的鵝黃月色。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油燈正穩穩地立於土表,而那隻浮在半空中的銅手宛若來自虛空,從眼不見的能量通道穿越而來,不僅帶來了非現實的強大力量,還帶給男孩勇氣以及一個絕佳機會。
「喔齁!」
忽然,馬尾男驚呼起來。
男孩K將視線從立起的油燈上移開,回頭看見邁爾手上閃著月色光澤的釣竿正不斷大力晃動著。他瘋狂轉動著釣竿輪軸,卻不敵大魚的蠻力,整個人被緩緩拖往湖邊。
看來,有條大魚上鉤了。K.梵托心想。
趁著邁爾正手忙腳亂的緊張時刻,男孩一聲不響地靠近了邁爾取出釣竿的長型背袋,他知道裡頭除了釣具,還裝著邁爾貼身的隨身物品。男孩拉開袋鏈,面無表情地望向裡頭,然後,悄悄動了手腳
與此同時,拉鋸正陷入膠著的邁爾口中不停地咒罵。他從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一狠,說什麼也要將牠給弄上岸來。沒想到,在他做此決定後的下一秒,就因腳底踩到了顆圓滾石頭而踉蹌,差點失去重心。所幸,邁爾以其強烈不服輸的性格將身體穩住,卻讓大魚藉機扳回了一城,整個人又再度向著湖岸邊被緩緩拖去。
就在邁爾感受到自己的雙腳開始逐漸被湖水浸溼,眼前視野慢慢讓湖水潑濺出的水花給占滿,心底立即明白,自己來到了必須得立即作出決定的關鍵時候了。邁爾本想咬牙撐住,但隨即就想到了男孩,想到了能療癒自己過往黑暗創傷的明亮太陽。他嘆了口氣,正想放開手掌接受自己挫敗的事實時,察覺到有雙手自背後緊緊環抱住自己的腰間。邁爾原以為男孩是為了幫忙,體內頓時興起一股溫熱暖流。
正當他開口,想說明自己決定放棄的同時,有個帶著迷惑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聲音這般說著:「放棄吧。你抓不到牠的。大魚早就跑了。」
馬尾男邁爾聽完那耳熟的聲音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突然失神,於是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讓釣竿隨著大魚被拖入了湖中。當他回過了神,發現自己連釣竿都失去,轉過身正想責備害他鬆開手的男孩,話未能出口就讓眼前的畫面所震驚,一動也不動地愣在了原地。
這時,站在他眼前的人,是男孩K.梵托。穿著服飾沒變,手中拎著家傳銅手油燈的男孩,一句話也不說地筆直站立在那,臉上掛著他這一生注定要獲得的,火神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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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