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
卡拉OK(live)、台北、我
那一年,我國一。
那時候零用錢不多,想買一張專輯要存上好幾個月,雖然當時CD已經開始普遍了起來,然而買一張CD是一塊卡帶的兩倍價格不說,要聽CD還要有一台CD PLAYER或一台WALKMAN,這些都是那個年紀的我還無法承受的高端消費,就算要買一塊卡帶,也要再三猶豫,畢竟,花下去的可是個把月的預算呢。
記得是《百戰百勝》的片尾吧,放了張雨生《我期待》的MV(說是MV其實就是出片的歌星在雅哥花園以伴唱帶風格的方式在對嘴唱歌作宣傳而已),一聽到這首歌的瞬間,我就立刻決定要買這張專輯了。
因為都是口袋沒什麼錢的國中生,所以同學之間很流行交換專輯來聽,一塊卡帶,或是一張CD,就像是流行王國的貨幣一樣,越是熱門的專輯,就越是有交換的價值,足以決定你未來幾週甚至一年內能過著什麼樣的娛樂生活。
當時的流行音樂市場狀況是這樣的:《卡拉OK(live)、台北、我》是1994年9月5日發行的,前一年(1993年)張學友的《吻別》剛剛破紀錄賣了136萬張、《祝福》賣了91萬張,跟《卡拉OK(live)、台北、我》同年的劉德華《忘情水》賣了85萬張、《天意》大概也有破75萬張,王菲的《天空》賣了80萬張,連巫啟賢的《太傻》也賣到了84萬張。除了西洋流行樂長期霸佔臺灣流行音樂文化之外,在當時還受到對港星的狂熱風潮的環境之中,《卡拉OK(live)、台北、我》據說只賣出了一、兩萬張。
想當然爾,我手上這張專輯在班級交換市場上是乏人問津的,還記得有個同學問我有沒有什麼好聽的可以換,我毫不考慮的拿出這張給他,他也真的就換了回去,沒兩天,他就把我的卡帶還給我了,只說了一句:「很怪」。還說他借我的可以先不用還沒關係,畢竟他只聽了一下下。其實我也忘了是跟他換了什麼回來聽,只記得我隔天也馬上把他的卡帶還給他,一方面是對這種不等價的關係感到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是我還比較想把這張換回來好好的多聽幾回。然後,然後就再也沒人問我要不要交換了,於是我也就心滿意足的可以有更多時間和這張專輯好好相處。
《卡拉OK(live)、台北、我》是張雨生發行的第六張國語專輯,照理說,張雨生已經紅很久了,名氣也早已響遍全台,就算衝著張雨生三個字也應該不只這樣的銷量,在這個前提之下,就可以知道《卡拉OK(live)、台北、我》是一張多麼慘澹、多麼不流行的一張專輯了。
這張專輯中所有歌曲的詞曲皆由張雨生自己創作,並以Live band加上弦樂四重奏樂團現場方式表現,全專輯總共收錄了13首歌,共長約69分鐘,締造了台灣流行音樂界秒數最長的唱片。
正是因為這種實驗性質很強的風格,使得它在市場的接受度奇差無比,像是被選入週末單元劇主題曲的《動物的悲歌》探討著流浪動物的議題;收錄文英阿姨口白的《永公街的街長》,描寫的是身心障礙者與街友的處境,且單曲長達9分50秒;《兄弟啊》,歌詞隱隱約約透露著同性戀者那些壓抑的心情。這張專輯有很多都是曲風新穎,歌詞具有強烈社會批判性的作品,我想這就是我同學那句「很怪」的原因。其實除了上述幾首以外,也有不少曲風清新、詞態優美的作品,像是《靈光》、《蝴蝶結》也是我很愛的兩首,只是距離主流那些談情說愛、傷春悲秋或是編曲新潮的歌曲來說是很遠很不同的,當然,對於當時的我而言,還不懂什麼叫做批判性、社會意識那些概念,只是純粹發自內心的喜歡,單純覺得這張專輯每首歌都是經典,每首都讓我覺得怎麼會有這麼屌這麼酷的音樂存在於這世界上一樣的讚嘆,原本只是抱定就算只為了主打歌而買也值得的我,感覺就像是撿到了一個寶箱一樣。
主打
《我期待》是這張專輯所「設定」的主打歌,之所以說設定,是因為我想這是唱片公司行銷部門的企劃,而非雨生本人的意思。
作為本張專輯的製作人,雨生把《我期待》放在第12首,是本章專輯的倒數第2首,在那個年代,有誰會把主打歌放在這個順位,甚至還是在B面的?所以我可以大膽猜想,這是行銷部門的最後「防線」,在13首都很有個性的曲子裡面,挑選出一首最中性也最優美的一首來當作主打歌曲,我必須說,至少這個策略對我來講是成功的,因為我就是單單因為《我期待》而第一時間決定買下這張專輯的人,而在往後漫長的時間裡,也逐漸證明了這個行銷決定是正確的,《我期待》到最後幾乎變成了想到張雨生就會想到的作品,超越了《我的未來不是夢》、《大海》等。
這支MV也是有點故事的。
雖然標題是正式的官方完整版(以下簡稱官整版),但其實這支MV也不真的「完整」,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歌曲長度來看出端倪。從官整版MV可以看到,歌曲總長度是3分38秒,可是,唱片發行的實際長度卻是5分50秒:
這是怎麼回事呢?首先我們來看看真正的完整版吧(以下簡稱真整版)
對比官整版與真整版,可以發現,官整版的A段從1分14秒開始就與真整版有所不同,直接進入了激昂的B段,更少了張雨生的吉他solo。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因為當時的流行歌曲總長度多半控制在4分鐘左右,最常大概也很少超過四分半鐘的,可以說是創作者的標準格式,但是《我期待》的5分50秒根本是叛逆的超長度,再一次的,可能是為了市場接受度,也可能是因為電視台播放的時數問題,基於種種實際的考量,於是官方剪出了這支所謂的官方完整版。然而這個版本對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除了A段接B段非常的突兀之外,雨生的吉他solo根本是這首歌的靈魂啊,cut掉了吉他,就像切除了某個器官一樣,元氣大傷也面目全非了。幸好,我們還有卡拉ok版保留了《我期待》的原汁原味(還好,卡拉ok救了卡拉ok),否則可能只剩官整版提供一個閹割後的怪異作品,會讓人以為所謂的神曲原來不過如此。
不過在當時,這首主打歌的評價真的是「不怎麼樣」,除了反應在銷量上之外,對於歌曲的討論度也非常的低,雖然雨生的唱功有目共睹,但這首歌不紅就是不紅,頂多就是有印象而已。
但所謂的經典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遺忘的。
雨生於1997年不幸逝世後,豐華唱片開始整理雨生歷年來的作品,準備做成紀念專輯,而紀念專輯重新收錄的歌曲,有一大半皆來自這張《卡拉OK(live)、台北、我》,顯然他們重新發現了這張專輯的意義,然後召集了歌壇的群星,開始重新錄製雨生的歌,其中也有運用錄音技術,讓原來由張雨生獨唱的《我期待》疊上陶晶瑩的聲音音軌,成了兩人對唱的版本。關於這個版本我不予置評,對我來說,《我期待》是雨生專屬的歌,是只有他來唱才能唱好的歌,是當初所有人都不看好但是他還是堅持唱出來的歌。
但無論如何,雨生的紀念專輯,毫無疑問是讓世人重新發覺《我期待》的價值,重新追尋《卡拉OK(live)、台北、我》的第一次契機。
至於第二次的契機,是九降風。
2008年,《九降風》上映,也是一部我很愛的電影,故事描述七男兩女高中生在青春期遭遇失落與遺憾的成長故事。電影本身不是我要探討的主題,有機會的話改日再談。《九降風》處於國片正在昂揚的時代,但票房卻未盡理想,最終定位成為一部叫好不叫座的作品,與《卡拉OK(live)、台北、我》有著相似的遭遇。而這部同樣不受市場青睞的電影,有著一個無預期但很精彩的成績,就是把《我期待》選為電影的片尾曲(也可說是主題曲),喚起了6、7年級生對於張雨生的回憶,也成功把《我期待》重新連結了6、7年級生的青春,正式奠定了《我期待》的經典地位。
導演林書宇曾在訪談中提到,「『我期待』的歌詞『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最能代表影片氛圍,加上他從小聽著張雨生的歌長大,『這是對他的致敬,雖然20萬幾乎是我導演費的一半,但我對得起自己,錢再賺就有了。』」
我是進戲院去看的九降風,我還記得當劇情來到結尾情緒也達到滿漲,《我期待》前奏的鋼琴聲輕輕響起,全場觀眾那片驚疑又帶點興奮的輕呼聲,然後隨即平靜,全場一起坐在位子上捨不得離開,靜靜看著工作名單跑完,靜靜聽著雨生的歌聲漸落,也許也一起靜靜的掉淚。我想那一片輕嘆後的靜默,就是全場觀眾達成一致默契的一刻,一致認同雨生的《我期待》是最佳的選曲,一致認同要好好的聽聽這首屬於我們青春的歌,不允許誰出聲打擾。
謝謝林書宇導演,謝謝你自掏腰包的20萬元,謝謝你堅持用雨生的歌來代表你和我們的青春,謝謝你這麼精準的選曲,讓電影和歌曲在那一刻呈現了完美。
Say Goodbye
自從國中買了這張專輯以後,每年這個秋風漸起的微涼時節,聽雨生的《我期待》就成了我人生中的重要儀式。
在這個月份,我會把《我期待》設定好單曲重複播放,也重複的問自己,「對於自己發自內心喜歡的事物,你能堅持多久?是否能不被其他人的喜好影響,勇敢的表達你就是喜歡,不為什麼,甚至不需要為你喜歡的對象交待?」
藉著在歌聲中沈澱、藉著自問自答,好好的問問自己今年是否留下了什麼遺憾,是否能對某些不成熟的自己好好的告別了,可以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也在多年之後,回想當時那份純粹的喜愛,對自己的品味,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堅持到底,對這樣的自己,能保持幾分自豪。也算是給自己的一份生日禮物,理想上總認為成長是和不成熟的自己的徹底斷裂,但其實有些自己,還可以留下,還有值得反覆琢磨的部份,正是在告別與留下之間,在結束與開始之際,成就了每一個我。
雨生作了一首20年後才有人懂的專輯,我想那是愛。
我在雨生的歌聲中堅持了20多年的儀式,我想我是能說愛的。
2020年9月,我,仍期待。
本文原載於《不合時宜》
參加方格子 #城市裡的荒島歌單 徵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