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7)
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7)(完)
明与闇 光与影
自《梦的解析》问世以来,已经有120年了。今天,我们重走弗洛伊德独自开辟的道路,借着梦与症状发出的幽光,试图以精神分析最初的视角窥探潜意识的面貌。回溯起源,这对临床工作有什么意义?有一位短程动力和整合流派的人士就煞有介事的问我:有了新手机,你还会用旧手机吗?在这位实用主义者(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也是)看来,旧理论等于应该被淘汰的旧手机。我没有义务去纠正别人的认知,唯一能指出的是,精神分析一直坚守着渐进发展的观点,如果依拉康的观点,精神分析是一种症状,那么回归它诞生的早期阶段,岂不是必要的溯源?若非如此,我们强调早年经验有何意义呢?
原因在于,有关地质学模型和两个系统的认识,构成了精神分析后设心理学的基础,是整座大厦的基石,弗洛伊德在其上构建起大厦的基本框架,将“超感觉的现实”,重新转变为“潜意识的心理学”。精神分析旨在阐明,在人们自以为知晓的背后,看不见的底层心智暗自运作。意识仿佛阳光下的海面,一览无余,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直达地壳的的潜意识深海支配着一切。意识在明,潜意识在 闇 ,彼此又有象征联系,这也是《梦的解析》中反复提及的;我们或许还记得本文开头引用的那个梦,父亲在梦中,被越来越明亮的火光惊醒。弗洛伊德还用了一个摄影的比喻,他认为潜意识和意识的精神过程,就像底片和照片的关系:
相机前方有一聚焦的凸透镜即镜头,后面是密闭的暗室,封存着涂有对光十分敏感的材料之底片,底片对黑暗没有反应。只有按下快门,让被摄影物反射的光经过一系列过程进入暗室后,才能在底片上形成一个倒立缩小的影像(顺便说句,专业摄影的曝光过程就是控制光能量的多少,提高成像质量)。一次摄影会形成很多底片,首先要对这些底片进行冲洗,只有经过检验合格的底片,才被允许进行照片冲洗。只要有底片,就可以反复的冲印照片,甚至按比例放大。
摄影的过程,可比记忆的铭记与再现。弗洛伊德反复提及这一比喻,如在《论移情的动力学》和《摩西与一神教中》,童年的欲力生活经验被比作感光底片,铭记了童年经验的底片将在日后生活中反复被冲印。
我认为这一比喻最精妙和最隐晦的地方在于:摄影其实也是一个能量传递的过程。照相机工作的原理是:利用光的直射传播性质和反射原理,以光子为载体,把某一瞬间的被摄景物的光信息量,以能量方式经照相镜头传递给感光材料,最终成为可视的影像。这岂不与应了弗洛伊德的话:“…精神装置的运动端存在的不是两个系统,而是兴奋刺激(能量)的两种过程或两种释放形式….”【1】,弗洛伊德受过的物理训练使他尤其重视能量概念,尤其在梦与症状的原过程中,对内容和形式的选择让位于使能量自由流动。不过他坦诚,(假设)两个系统和两种能量形式的区分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如果能找到更符合未知现实的某些东西来说明精神装置的运作,这个基本框架也可以被放弃。120年过去了,那东西并没有被找到,后续的精神分析理论,也没有突破基本框架;不过换用了更人文的语言,以修饰弗洛伊德的物理生物观点。
就精神装置的构造而言,我们只是用描述性的语言来形容一些完全虚拟的东西,千万不可将它理解过实,遗憾的是,诸如“压抑”和“突破进入”的说法较易引起误解,错把两个系统当做精神装置实体的不同空间。一种潜意识思想试图取道前意识突破进入意识,这可不是在一个新位置形成了一个新的思想,宛如誊写原件的副本,两者可以并存。同样,对于“突破进入意识中”,我们也要小心翼翼避开任何关于地点变换的想法。我们还说,某种前意识思想被压抑后,被潜意识接管了。这种从争夺领地这类概念借来的场景,难免让人想到在精神装置某处,固有的集群结构解体了,代之以另外位置的新集群。为了避开这些误区,弗洛伊建议采用能量的观点:“….精神能量被投注到某个特定的集群机构,或被撤回去,使得这个精神装置要么被置于某种动因的支配下,要么脱离它的控制…..” 【2】这种说法其实是用动力学的表达取代地质学的表达,精神装置内的任何变动,不是结构本身的变化,而是受神经支配的能量重新分布。
尽管会带来一定的误解,但两个系统这种形象化的比喻依然是实用且合理的。要避免对此种描述形式的机械滥用,只能遵从弗洛伊德一再的提醒:“…所谓的观念、思想,精神结构,根本不可能在神经系统中找到相关的器质性位置,而在它们之间各种抗拒、联想等作用形成的关联物中…”【3】 任何事物,一旦成为内部知觉——就像光透过望远镜所产生的像一样,就只能是虚影了。弗洛伊德有理由假设,两个系统本身不是实体,也绝不会被精神知觉(只能通过一些外在事实推测) 于是,将它们比作望远镜投射影像的透镜是合理的。更进一步,可以将两个系统间的稽查作用,比作光透过不同介质时发生的物理变化。
弗洛伊德提出的潜意识理论,理所当然挑战了当时流行的意识心理学。曾有人激进评论说,心理学的潜意识问题,不是学术问题,而是关乎心理学是否能存在的问题。如果将精神等同与意识,否认不能直接观察的,那么心理异常将变成完全不可知的事物。实际上,我们也曾对身体疾病有此误解,直到发现了肉眼看不到的细胞、细菌,病毒,并探明了病理机制。只有假设潜意识精神过程的存在,才能对异常心理状态这一确凿无疑的事实做出适合与合理的解释。“….精神分析提出的第一个令人不快的主张是:精神过程本身是潜意识的,意识只不过是整个精神生活个别的某些片段…。 【4】被意识绝不是精神事件不可或缺的特征,哪怕最复杂,最理性的思想过程也可以在完全不引起主体意识的情况下发生,这些思想过程也未游离于主体精神之外。弗洛伊德对潜意识的重视即不是对意识的摒弃,也不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这两者完全可以有机结合成一个更高的整体,无需被强制对立。事实上,如果潜意识过程不能引发意识的效应,医生就无从探知这些过程,就好像青蛙不能分辨静止的物体一样。只有意识才能观察和沟通,“…但是,潜意识作用于意识的效应,可以表现出与前者大不相同的精神特征,以至于内部知觉根本分辨不出这一过程其实是另一过程的替代物…”【5】。 医生从外在现象间接推测内在事实,意识的效应——症状,梦、异常行为等都是潜意识过程的间接产物,就像发烧、咳嗽、眩晕是身体内部疾病的间接产物一样,无法直接观察的进程一直存在和活动。
【1】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2或车文博译p377
【2】同上
【3】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3或车文博译p378
【4】参见车文博译《精神分析引论》p13
【5】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3或车文博译p378
弗洛伊德教导我们,唯有放弃对意识特性的高估,才能正确理解精神过程。潜意识是一个普遍基础,在它广阔的国度里,意识被包裹其中,像城市一样醒目。既然城市总由不起眼的村落发展而来、从众多村落中脱颖而出,我们也因此说,任何有意识的事物都必须经历一个潜意识的初级阶段。潜意识也许会止步与此,却可以拥有精神功能的全部价值。它是真正的精神现实,我们对其内在本质的认识,其实和我们对外部世界现实的认识一样模糊,虽然意识可以提供相关讯息,但这些和我们感知到的外部世界信息一样支离破碎,失真且迷惑。因此并不满足描述“那看起来是什么”,而倾向于弄清楚“那实际是什么,为什么”
过去人们将梦和意识对立,人为制造了许多谜题。随着潜意识的发现,这些也就失去神秘性了。某些让人吃惊的梦中活动,不再被认为是梦的产物,而是潜意识心智的产物。对某些学者认为的,梦似乎总是在乐此不彼的对身体做象征性表达,我们说这是某些潜意识幻想的产物(与性和攻击有关),不仅在梦,而且也会出现在癔症恐怖或其他神经症中。梦也许会延续白天的理性活动,最终将其完成,甚至还加上一些有创意的想法,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顺藤摸瓜找出并剥下梦的伪装,这伪装即是梦工的产物,也是来自心灵深处那神秘力量施以援手的标志。塔尔蒂尼的魔鬼并不存在,也无需为我们的言行寻找各种超自然的理由,靠着与潜意识的关系,人类本身就胜任于任何创造和破坏【6】 梦中的理智成就和白天所有这类成就一样,是由相同的精神力量实现的。即便对于至高的智慧之果和艺术之花,我们也可能过分高估其意识要素了。那些最富创造力的人们,比如歌德和赫尔姆霍兹他们都说自己创作中最重要、最富新意的部分来自灵感,并且几乎是以现成形式被感知到的。弗洛伊德承认,当人们专注手头工作时,必须有意识参与。但若只看到意识的贡献,将其他精神活动一概屏蔽,岂不过分夸大和狭隘?
梦的超自然性,特别是梦对历史的效应,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人们愿意相信某个领袖受到了梦的启示,大胆的展开行动并改变了历史,这当然是人们将梦视作某一与我们熟知的精神力量完全不同的神秘力量所致。弗洛伊德抗议说,“….如果人们将梦看作是冲动的表达形式——这些冲动在白天遭到抵抗,夜间却能从心灵深处的兴奋源头获得支援,那么这种问题便不复存在了…【7】”。古人对梦推崇不是毫无道理的,可谓灵魂对被压抑冲动的敏锐感知.,”…. 是在向人类心灵中某些无法控制、不可毁灭的力量的表示敬畏,是对产生梦的愿望,并在我们的潜意识中混迹的“恶魔般”的力量之崇拜…【8】“
弗洛伊德强调,他故意说“我们的潜意识“,但他的潜意识概念与先前学者们的概念大有不同。先前潜意识概念是描述性的,简而言之是意识的对立面,在意识外还存在着潜意识精神过程,更有人激进主张,全部精神过程都是潜意识的,同时也有部分呈现于意识。精神分析关于梦与症状的讨论不是要证明上述议题,因为那只需日常观察就够了。我们从工作中获得的新发现是,“…潜意识(以及所有精神现象)是两个独立系统的功能组合,正常和病理生活均如此。也就是说,存在两种类型的潜意识….【9】”从描述的观点来看,未能成为意识的那部分前意识系统和不能成为意识的潜意识系统都属于潜意识。但用动力学观点来看,不能成为意识的那部分潜意识兴奋,是心灵的原动力,它们绞尽脑汁穿越稽查防线,将力量移置给前意识的代理人。由此形成的前意识兴奋有可能成为意识,但还要遵循既定的规则和相应的步骤,也要接受新的稽查(注意力机制,痛苦的预警机制),从兴奋变化的形式中,我们能够推测稽查的存在和动因。如果采用空间的观点,我们说前意识位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如挡板一样阻断了通往意识的道路。对于潜意识发出的能量,它暂时禁制,直到完成探索,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予以放行。这种超然的地位是凭借它与现实和语言符号的关系才获得的,就像弗洛伊德后来比喻的,一小撮人操纵新闻媒体,引导大众的行为。对意识部分保持合理的怀疑是有必要的, 那充其量只能作为精神现实,是外在世界或心灵的潜意识世界投下的失真之影。只要人们还坚守洞穴囚徒的视角,他们就无法接近客观现实。如果固守一种视角太久,即使把现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会坚持影子才是真的。
那么,在精神分析的理论框架下,曾经无所不能、遮蔽其他精神活动的意识,还剩下什么作用呢?弗洛伊德延续了在《科学心理学大纲》的观点,认为 它只是一种用来感知精神的质的感官而已 【10】。上文已经说过,意识有两个面向,一个用以感知身体表面及外在世界,一个用以感知前意识思想。相对外部感知质的千变万化,内部感觉只有两种快乐和不快之分。我们说意识知觉其实是一种功能,采用英文缩写Cs(德文是Bw)是合适的,就其机械性质而言,这一系统有别于知觉系统Pcpt【11】,它具备某种弹性,对兴奋十分敏感,但不能保存兴奋变化的痕迹。也就不能形成记忆。“…. 精神装置通过知觉系统Pcpt
(ω) ,作为对外部世界的感官,对意识的感官而言,精神装置也构成外部世界 … .【12】”。 意识在目的论上的合理性即源于此。弗洛伊德评论说,这似乎表明,分层次的动因或系统支配着精神装置的结构。装置外部各具性质的刺激经过知觉系统直接作用意识的感官,或许还要经过主体的筛选和加工,才能被意识。例如:高出或低于一定频率的声波无法被听到。装置内部的兴奋,在经过某些改变后也能作用于意识,不过由于量的差异,会被意识在性质上感受为一系列的快乐和痛苦。其中,满足经验是一个高峰体验,痛苦经验是另一个,感受总是在这两点之间波动。
如果理性和高度复杂的思想结构在无需意识参与的情况下也能完成,这不免让人对意识的功能感到困惑,意识似乎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神经心理学实验(包括上文提到的膝跳反射)表明,某些所谓在“自由意志”下做出的动作也快过意识,例如Antonio Damasio和Benjamin Libet实验表明,身体开始行动350—500毫秒后,大脑中枢才得到这个信号,于是决定”行动”,这所谓的决定是身体先斩后奏后,大脑后知后觉。除了旁观和报告外,意识还能干什么?所谓的意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弗洛伊德指出,精神分析通过意识系统和知觉系统之间的类比摆脱了这一困境。各种感觉发挥这知觉的作用,如果某一感官受到了兴奋刺激(接收了传导的神经冲动),注意力就会被引到那个方向,知觉系统利用它可以感知刺激性质的属性,从而调节精神装置内部兴奋“量”的释放,我们已经讨论过内外知觉的质的区别了。意识系统具有同样的功能,通过感知新的质,它可以引导能量投注的大小、强度,以及如何更经济有效的分配能量额度。通过对快乐和痛苦的(前兆)感知,它能够影响装置内部的投注过程,否则装置就要以潜意识的、可以自由移置能量的方式运作了。我们设想,受痛苦原则影响,心灵曾自发调节能量投注的内容与形式,“….但意识可能会对这些“质” 与 “量“ 开展进一步的,更精细的调节,甚至与前一种调节相对立….【13】” 意识的再调节可以完善精神功能,也可能引导能量投注对可能释放痛苦情感的思想进行修饰,而非单纯逃离。
【6】 改编自约瑟夫.康拉德(出生波兰的英国作家),原文是:The belief in a supernatural source of evil is not necessary. Men alone are quite capable of every wickedness 无需为邪恶寻找各种超自然的理由,人类本身就胜任于任何邪恶。
【7】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6或车文博译p379
【8】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6或车文博译p379
【9】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7或车文博译p380,此观点在《论潜意识》及《自我与它》中有更明确的讨论。
【10】参见《科学心理学大纲》 Freud 1895/1950
【11】 同上
【12】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7或车文博译p380,
【13】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8或车文博译p381,
神经症心理学告诉我们,对来自不同感觉器官、性质各异的兴奋做这些调节,对精神装置的功能活动产生了巨大影响,可能会偏离原有的轨道。有时候难以理解的是,某些人对大众认知中快乐的事物退避三舍,反而对痛苦的事情趋之如骛。主体做出难以理解的举动,依据的自然是自己独特的感觉。弗洛伊德指出“…痛苦原则的自发调节作用及其效度,均被感觉调节作用打断了,因为后者也是自发的….【14】” 对某些可能会导致痛苦的思想进行压抑可以导致相应记忆的缺失,反过来对知觉没什么影响(因为知觉是正在发生的),因为被称为记忆的事物属于过去,无法获得更多的能量投注,也不允许它覆盖现在。如果一种思想遭到压抑,它也就推出了意识的知觉,有多种原因会导致压抑,精神分析找出了一条线索,可以有效的解除压抑。
意识和感官在兴奋量的水平上施加更精细,更具前瞻的调节,有时会对某些表象(记忆、观念、影像、欲望等)倾注过多的能量,弗洛伊德写道:“….就目的论来说,这一事实所蕴含的价值,其最佳展示途径就是创造一系列新的“质”,并因而创造了一个新的调节程序,才让人凌驾于动物之上….【15】“精神过程包括前意识的思想过程,其本质是能量的流动,并没有多余的属性,除了能产生快乐和痛苦以外,再无其他。那为何人类的思想又如此丰富多彩,奇幻和狂野呢?它是怎么从单一发展到今天的样子的?在此只能简单探讨。弗洛伊德已经告诉我们,思想是一条通向延迟满足的迂回道路,它必须克服即刻满足的引力,区分现实和幻觉,远离真正痛苦的存在。因为强烈的兴奋(和它们引起的情感)会干扰思想运行,它们必须被抑制。弗洛伊德又猜测,人类发出的声音,在文明历程中形成的语言符合系统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16】尽管他论述的不多,但后继者们如拉康、比昂对此多有评论。如言语可以为混沌的思想萌芽、欲望、举止命名和释义【17】,或许语义记忆就是这么产生的。这种记忆(不同于动作和清晰记忆)可以支持前意识的思想活动,留下的痕迹也足以引起意识的注意,后者可以对思想过程的能量投注进行调节分配。
在诸如癔症的例子里,我们能看到呈现于意识之内容的复杂多样性。唯有对症状结构加以剖析,才能对意识内容和意识之后的思想过程有所了解。兴奋从潜意识到前意识要经过一道稽查作用,即初级检禁。前意识兴奋想要到达意识,也要经过一道稽查,即次级检禁。这两道检禁都有一个弱点,对强度超过一定限度的兴奋严加死守,对强度较弱的兴奋较为宽松,于是一些不能引起警觉的思想因此就堂而皇之的穿越了。另外补充一点,家庭因素,后天的社会学习也极大的影响了对检禁系统的工作能力,造就了某些“无知的”/“幼稚的”/“天真无邪的病人”。弗洛伊德可以在大量的神经症现象中找到实例,证明思想可以脱离意识,或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变成症状突破进入意识,如下面的例子:
“….我被邀去为一个聪明而神情自若的女孩进行会诊。她的穿着让人感到惊讶。一般而言,女人对穿着都特别考究,但她却有一只长筒袜垂了下来,外衣还有两只扣子没扣上。她抱怨说腿疼,还主动露出小腿给我们看。不过她的主述内容是:自己体内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什么东西“刺了进去”,并在体内“前后抽动”不停地“摇动着”,有时又使她觉得全身“僵硬”。一位同去会诊的同事当时定睛看着我,觉得不难理解她这段述说的含义。但我们深感格外惊诧的是,她母亲竟对此毫无想法,虽然她自己也必然反复听到女儿描述这种情境。患者对自己的话完全不了解,否则,她就不会说出这些话了….”【18】。
【14】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8或车文博译p381,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两者是一回事,仅在某些疾病中呈现表面的冲突。
【15】 同上
【16】 参见《科学心理学大纲》第九章的讨论
【17】即所谓的贝塔元素,参见《从经验中学习》( Bion 1962)
【18】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68-569或车文博译p381-382
这个例子中,性的意味就像皇帝的新装。我们只能推测,这个女孩的母亲和家庭也是不正常的,应该发挥作用的检禁系统很可能上当受骗(母亲也一样).在会诊的场合下,性与性交的想象本应该止步于前意识,戴上述说的面具后,又显得格外的天真无邪。
另一个病例是一个14岁的男孩,因患有抽搐、癔症性呕吐、头痛等症状而接受精神分析治疗。
“…我告诉他,如果闭上双眼,他便能看到一些图像或想到一些观念,把这些告诉我就行了,这样开始了治疗。他于是描述了看到的图像——以视觉形式复现于他的回忆之中的,是他来我这就医之前就有的印象。当时他正和他叔叔玩跳棋,棋盘就摆在眼前,他正琢磨着各种可行的、不可行的走法。随后他在棋盘上看到一把匕首——那是他父亲的所有物,但被他想象放在棋盘上了,接着又看到棋盘上有一把镰刀,又 变成了一把长柄大镰刀。最后他看到一幅画面,一位老农正用大镰刀正在割他老家房子前面的草。不几天,我就发现了这一系列图像的意义,这孩子是因不幸的家庭环境才陷入困扰。他父亲生性严厉,脾气暴躁,婚姻不幸,对子女的教育以威胁为主。他父亲后来跟他那性情温柔的母亲离了婚,有天将一个年轻女人带到家里,就成了这孩子的后妈。此后没几天,这个14岁的孩子发病了。他压制着对父亲的愤怒,正是这种被压制的愤怒为上述一系列影像提供了材料,其意旨也不难理解。这些画面的内容来源于对一个神话的记忆,镰刀正是宙斯用以阉割他父亲的工具,长柄大镰刀和老农的形象是指克罗诺斯,他残忍地吞食了自己的子女,宙斯便对他施以如此不孝的报复[参见第256页]。曾经,男孩因玩弄自己的生殖器而多次受到父亲的斥责和恐吓,而父亲的再婚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将这些统统奉还了( 不可行的走法,杀人的匕首 ) …【19】 ”
在这个病例中,儿子虽然极力克制对父亲的憎恨和愤怒,并且压抑着有关的记忆和念想(及其衍生物)。但在机缘巧合下,这些思想和情感经历了与梦形成一样的机制,以不连贯的幻觉画面形式偷偷溜进意识(或者说,幻觉回归)。
在花费许多章节描述弗洛伊德的创举后,我个人认为,以上对梦的种种心理学假设,极大的丰富了对潜意识,对人类本质的认识。发现梦与症状、口误、过失、幽默、幻觉存在相似的结构是弗洛伊德最富创见的洞见之一,因此,精神分析对上述内容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有些学派的人批评弗洛伊德过于强调梦与症状的关系,过于狭隘,他们更关注梦所谓的创造、整合和超越功能。对此我不予评论,也不认为专注症状有什么不好。弗洛伊德的理论脱胎于临床实践,源于当时对症状的误解“….如果现有的知识水平可以对某些可愈的精神性神经症做出成功的治疗,那么我们为何还要彻底的认识心理装置的结构和功能呢….【20】”
或许有人会提出更实际的问题,除了有助于理解那些被隐匿的心灵结构与内容,梦还有什么用?梦与现实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梦体现了真实的欲望,这些欲望会满足梦的形式吗?尤其是那些不道德和违反的欲望?放着不管的话,岂不会在现实中兴风作浪?
我的观点是,不应夸大梦与现实的关系,认为梦是现实的镜子。曾经有位罗马皇帝处死自己的臣民,只因他做梦谋杀自己.这毫无道理,梦到弑君并不一定真意味着谋逆,反而内容与弑君无关的梦,隐晦的意义可能是弑君。何况观念和行为并非同一,作恶的欲望不等于作恶。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欲望在白天受到压抑,所以只能在梦中满足。柏拉图说过,好人只在梦中做恶人做的事,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认为把这些欲望留给梦也挺好的。那么潜意识的愿望会成为现实吗?我想这是无解的,但可以确定一点,在潜意识欲望和外显部分之间起过渡的中介思想不具备现实性 。如果潜意识愿望能够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那一定与大众熟知的物质现实有天壤之别。但进一步考察识的发展与更迭后,我们只好说,潜意识代表的精神现实是一种特殊的,或许属于历史的现实(就像原始人和幼童曾坚信万物有灵一样),作为物质现实的倒影。
梦或白日幻想中出现的那些源自童年的,可怕、可耻的欲望,人们对此极为惊讶,极力撇清与此的关系,他们的道德拒绝让步。我想,一旦深入了解过精神装置的活动以及意识和潜意识的关系后,欲望与道德剑拔弩张的对立便显得多余了。潜意识担当着不道德的部分,而意识—潜意识承担着道德的角色,精神分析做的应该是把两者之间的裂隙缝补起来【21】。我这不是在忽视所谓的伦理问题,也不是忽略愿望的重要性,而是说,不管梦所关心的事件多么重要,多么困扰,但它们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弗洛伊德引用汉斯.萨克斯的话“如果我们想在意识中寻求梦所表现的有关当前(真实)情境的某事,那么,若通过分析的放大镜发现,梦中的庞然大物原来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纤毛虫,我们千万不要大惊小怪。【22】” 因为梦和幻想将我们召唤回童年,所以成人觉得平平无常的事物在儿童看来又是不可思议了。
通过梦与幻想揭示出的东西能否作为判断人的指标?不,这仅可作为参考之一。更能提供依据的,是外在行为和有意表达的思想 , 尤其重要的是行为。的确有些时候,不道德或可耻的思想占据意识,付诸行动,但更多时候,这些强行进入的冲动遭到抵消、压抑或禁锢,被阻隔在运动阀门外,仅止于幻想。顺带一提,精神分析由于揭示了这些被社会判断为“恶或不齿“的东西而遭到非议,更由于指出这些东西存在于所有人心底而倍遭拒斥。我们并非有意忽视人性中积极善良的一面 ,相反不止一次提到,前意识—意识系统负责稽查作用的部分,体现着秩序和美德。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 作为动力的潜意识寻求表达,作为约束的前意识指出方向,人性因此变得复杂,文明由此诞生发展,所以我们还是别对人性抱有过于简单,非此即彼的苛求吧。
最后,我想再谈谈梦那神秘的预示性,确切的说,为这种观点再泼一次冷水。如果说,从对梦和幻想、症状的分析中,能让我们对某人有所了解,从而预测他近未来的行动,那是完全可行的。这与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原理相同,毫不神秘。所谓的预测,是建立在对过去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否则就是主观臆想。梦何以预兆未知与未来呢? “….倒不如说,梦为我们提供了认识过去的知识,因为不管从哪方面说,梦的来源都是过去….【23】“。自古以来,人们相信梦的预兆,其实是因为:梦开辟一条直通过去的捷径,唤醒尘封的愿望,用现实时态模拟愿望的满足,那种驱力或冲突将我们推向未来,只不过,“….这个被梦者认为是当下现实的未来,却是由不可毁灭的愿望塑造出来的,对过去的完全复制….【24】”
【19】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70或车文博译p382
【20】同上
【21】参见《关于一例强迫性神经症的备忘录》(鼠人)
【22】参见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72或车文博译 p383
【23】参见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72或车文博译p383
【24】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