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三章
第三章
可兒對王澤厚說:“哎喲老爹可能老得不行了。”可兒這段時間明顯感覺哎喲老爹頭腦出了問題。不僅僅是記不起事情,還經常胡言亂語。
可兒說這話的時候,是哎喲老爹入住養老院後的七個月零八天。哎喲老爹對自己的糊塗明察秋毫,他有幾次主動問可兒:“孩子,我還能活多長時間?你看我越來越糊塗了。”雖然老爹是有點糊塗了,但是他的身體卻硬朗著呢,和進養老院的時候相比,他更有氣色了,甚至身體都有肌肉感了,這對於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來說,簡直就是奇跡。
王澤厚對可兒建議說:“老婆,你最好申請回醫院上班,老爹恐怕是來日不長了,你別攤上這事,他可是舉世關注的大壽星。”
可兒沒有申請回原單位,老爹卻對她吐露了心聲:“孩子,我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再呆下去的話,我怕真的要老糊塗了。我們是不是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各自去原來的地方呆著。”
可兒沒有把老爹的話當真,但是她卻明顯地感覺到養老院的生活對老爹是一種束縛。老爹散步的次數也少了,跟其他老頭老太們聊天的次數也明顯減少了,每天除了早晚各出去逛一圈,其他時間都呆在宿舍裡頭。偶爾看看新聞,聽聽收音機。他喜歡聽外語台,可兒發現之後,驚訝地問道:“老爹,你懂外語?”
老爹沒有回答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湊合吧。”老爹不僅聽英語頻道,還聽德語、日語頻道,太奇怪了。可兒把這個重大消息告訴了王澤厚,王澤厚馬上充滿信心地肯定,老爹就是他研究查閱到的那個人——童昀之。童昀之可是留洋美利堅,還娶了日本老婆的,也曾經做過北洋時期德國軍事專家的翻譯。
王澤厚對可兒說:“你多跟老爹聊聊,就說向他學習外語的,看能不能從語言的角度,喚醒老爹的記憶。如果老爹真的恢復了記憶,這對我的研究是有很大好處的。昨天中國老年協會給我來電話了,不僅把我研究老爹的文章發表在協會的雜誌上了,還對我說,只要有新的研究成果,第一時間刊登我的文章。”王澤厚還對可兒談了另一個想法,如果研究確實有突破,他打算寫一本關於老爹的傳記,這可是一個搶眼球的話題,只要寫成,絕對會火爆的。
可兒對老公的宏偉計畫沒怎麼上心,她也沒有找老爹學外語,她覺得老爹有點討厭別人對他的打聽,特別是打聽他的身世。也許老爹根本就沒有忘記自己的過去,只不過是不想對別人說罷了。我還有必要自討沒趣嗎?可兒這麼一想,心中什麼都明白了,但是老爹的學問之大,可兒是頂禮膜拜的,能夠服侍這樣一個曠世奇人,可兒覺得這是她的福氣。
老爹的收音機是可兒買的,老爹說:“別人捐給我的那些錢,你替我保管吧,你想用就用,我根本不需要花錢的。”
給老爹捐錢的人太多了,養老院因為老爹的存在,收入大大增加,甚至政府都用不著撥款了,僅靠社會上給老爹捐的款,就足夠養活所有的孤寡老人了。正當養老院院長史波樂不可支的時候,一位臺灣的老人發話了,他說:“我的錢直接給老爹,所有機構和個人不得截留。”
這位臺灣老人名叫阿蔡,是回之南縣養老的,早年隨國民黨去了臺灣,到七十歲那年,安葬了老伴,隻身一人回到了老家。不僅阿蔡提出這個要求,後來很多的好心人都提出這個要求,給老爹捐的款,一定要給老爹本人。老爹沒有辦法,只得接受了這種要求,並轉而央求可兒,要求她幫忙替他看管這些錢款。
史波對這個現狀太不滿意了,他覺得這就是把本來屬於他口袋裡的錢給搶走了。他忍氣吞聲地找可兒商量,能不能把老爹的錢捐一點給養老院?可兒聽了這話,一口就拒絕了。
史波從此對可兒和老爹“刮目相看”,不是挑三揀四,就是指桑駡槐,還威脅說取消老爹的待遇,因為老爹對養老院來說,是個負資產。
可兒可不是好玩的,雖然他老公只是個縣誌辦的主任,但好歹是個官兒,她也是縣裡直接派來的,並不受養老院管轄。她反過來威脅史波說:“你再對我和老爹不客氣的話,我立馬把你這頂帽子弄掉,你信不信?”
史波當時就信了,他知道自己的尾巴太多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尾巴到底露了多長,雖然如此他還是收斂了自己的貪婪之心。
一個清冷的早晨,史波站在黃家老爹的門口,大罵黃家老爹:“你個老不死的缺德鬼,小心我把你趕出養老院。”黃家老爹等史波走後,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你摸得,我就摸不得?”這句話誰也沒有聽見,哎喲老爹當時正在散步,他懷裡抱著收音機,裡面傳來多瑙河畔親切的女中音。
養老院的環境還算不錯,在煙柳鎮的郊區,從縣城伸出來的公路經過養老院的門口,進一步往更遠的地方延伸。養老院裡面盡是高大的榆樹和香樟樹,這些樹的樹齡起碼上百年了,有的甚至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養老院原是一所祠堂,後來變成了一所小學,再後來,小學遷走合併之後,就變成了養老院,裡面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後來重新翻修的,但這些樹,大多是原始的主人。
養老院裡有一口池塘,裡面滿滿的是荷葉,老爹坐在池塘邊上的石凳上,獨自享受著晨曦。一個女孩蹲在水邊,用一根木棍子擊打著水面,隨著水花的濺起,她也露出了笑容。老爹坐在岸邊,靜靜地觀察她,不喊她,也不阻攔她,似乎也享受著女孩享受的樂趣。女孩叫娟,十多歲,是個孤兒。父母因車禍去世,她的大腦也在那次車禍中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智力受到了影響。
史波摸娟的時候,娟突然喊了一句:“那個老爹也摸我。”史波就問:“哪個老爹?”娟打開門,往黃家老爹的宿舍指去。史波明白了,黃家老爹對娟下手了。他忍不住這口氣,娟是他的,怎麼能讓這個老不死的侵佔呢!
哎喲老爹在池塘邊坐了好久,才回到宿舍,可兒來了,她一邊整理屋子,一邊和老爹聊天。可兒告訴老爹煙柳鎮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說完了,她就笑著對老爹說:“你也給我講講新鮮事,有沒?”老爹就胡亂地回答她說:“民主黨失敗了,公牛隊贏了,烏克蘭的核子被秘密偷走了。柏林準備第一個解除禁運,這下完了,完了哦。”
可兒覺得老爹真的不行了,腦袋有點問題了,說話老是有一茬沒一茬。她請求他:“你把話說清楚啊,老爹,我聽不明白呢。”
“孩子,我沒有能力說明白,我老了,不行了,能說句話就已經是謝天謝地。”老爹似乎是討好她似的又問了一句,“孩子,你該不會討厭我吧?”
可兒笑了笑,沒有回答,老爹已經知道了答案。
王澤厚對可兒越來越惱怒了,他請求可兒打聽老爹過去的事情,可兒根本沒有理睬,後來又知道可兒手裡握有大量的錢,都是別人捐給老爹的。他想要可兒拿出一部分給家裡用,他的理由很充分——老爹說了的,這些錢她可以隨便用,並且老爹並不需要錢,這些錢對老爹來說就是多餘的。
“我們需要錢,可兒。”王澤厚對老婆說,“既然他都說了,要你拿著錢,可以隨便花的,你怎麼這麼傻呢?你服侍他這麼久,沒有功勞有苦勞。你一定得為自己想想,為我們這個家想想。”
可兒沒有說話,當天晚上就離家出走了。他來到養老院陪老爹了。史波給王澤厚打了一個電話,說:“你媳婦被老爹勾引了,都住一起了,你要小心。”
王澤厚剛開始不相信,因為老爹已經一百多歲了,就算是住在一起,又能怎麼樣呢?但是王澤厚很快就開始擔憂了——煙柳鎮的人流傳一種說法,老爹早就返老回童了,身體各種功能都正常了,不僅正常,簡直就跟年輕小夥子一樣。這話把王澤厚徹底嚇住了,從此以後,他對可兒盯梢了。他根本不知道這所有的謠言,都來自同一個發佈者——史波。
史波把可兒擠走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把老爹的捐款據為己有。這個養老院就是他賺錢的工具,每年的捐款都會收歸他的囊中,養老院的正常開支是民政部門撥的專款,民政局長是他兄弟,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他賺了錢,給他做局長的兄弟分一點,事情是一切大吉了。史波趁著興致,又來到黃家老爹的門口開始罵他,黃家老爹求著他說:“院長,我再也不摸了,你別罵了。”
史波不答應,非要閹割黃家老爹,以除後患。黃家老爹只得給史波磕了一個頭,雙手作揖道:“請你行行好,我再不幹這事了。”史波在得到黃家老爹的許諾後,就得意洋洋地走了,他直接來到娟的宿舍,娟一個人住一間房子,以前跟她住的是個老太婆,前不久死了。史波前天已經佔有了娟,今天他想去看看她,看有什麼異樣沒有?
史波對娟說:“不准任何人模你,知道不?”
娟點了點頭,傻笑了一下。
史波又說:“只准我弄你,知道不?”
娟點了點頭,傻笑了一下。
史波又說:“這事不准說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你,聽見沒有?”
娟渾身顫抖了一下,點了點頭。
史波看娟顫抖了,心裡更踏實了,他開始脫娟的衣服,把娟抱到床上去。娟躺在床上,一邊吃史波給她買的棒棒糖,一邊不解地看著史波——這個院長在她的身上正賣力地喘著氣。娟說:“我疼,你輕點。”娟說完繼續吮吸甜甜的棒棒糖,娟說她很疼的時候,她剛滿十二歲。
十二歲的娟已經開始發育了,院長對開始發育的娟越來越上心了,他不僅頻繁地佔有她,也挖空心思地給她買各種好吃的。娟有點依念院長了,有時候院長有事要出門幾天,娟就守著養老院的門,等著院長回來,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等他給自己帶好吃的東西回來。史波不會讓她失望,每次帶回的東西都是她特別喜歡吃的,史波望著迅速發育的娟,滿意極了。
可兒準備跟王澤厚離婚,哎喲老爹不同意,他說:“孩子,滿足他的要求吧,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吧。”
可兒堅決不同意,可兒不同意之後,王澤厚開始打她了,逼著問她:“你跟那個老不死的到底做沒有?”
可兒冷冷一笑,說:“做了,比你強多了。”王澤厚被這話激怒了,他更加發狠地打她,邊打邊罵道:“你個婊子,做了還敢羞辱我,老子打死你,老子馬上寫一部書,書名就是《第一高夀老人勾引我老婆》,你看如何?”
可兒糾正他,不是老爹勾引她,是她勾引老爹。可兒被打之後就離開了這個家,她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史波被帶走了,娟兒挺著大大的肚子,不解地望著來來往往的員警,不久之後,黃家老爹也被帶走了,黃家老爹七十三歲,比共和國年長十幾歲。黃家老爹走後,幾位醫護人員把娟也帶走了。娟走的時候望著哎喲老爹傻笑,她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這是她成長的地方,是她唯一的家。
娟不傻笑的時候,其實很美。可兒歎氣道,多好一個孩子,被史波這個缺德的毀了。娟如果不是大腦受損傷,絕對是非常聰明的,這點娟的姑姑可以作證。她說,孩子是三歲那年遇車禍的,孩子在三歲的時候,不知道有多乖巧,不知道有多讓人疼愛,她那小嘴,別提有多甜了。
老爹打算離開養老院,他對可兒說:“我要走了,可兒,和那個小夥子和好吧,是我連累了你們的感情。”
王澤厚知道了真相,是史波散步的謠言,讓他對老婆產生了懷疑。王澤厚天天跑到養老院求可兒,可兒就是不理他,不僅如此,可兒還把門關上,和老爹兩人呆在宿舍裡面說話聊天。王澤厚一點也不生氣,他在門外說:“可兒,你這回別想再激怒我,我知道老爹太老了,什麼都不行了,所以我不會有半點擔心,我也不會生氣,你就跟老爹在裡面好好呆著吧,我就一直守在門口,直到你開門。”
老爹求著可兒:“孩子,你開門吧,他在外面鬧著呢。”
可兒死了心,可兒很有主見,她說:“他打了我,我一輩子也不會諒解,我是一個人,憑什麼被他打?”
王澤厚在外面聽見了,馬上接過話題說:“老婆,你現在報復我,好不?你狠狠地打我,好不?我還手不是人,你就把我往死裡打,打死也算白打死的。”
可兒開了門,對王澤厚道:“你先給老爹磕頭,你侮辱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你還算不算人?”
王澤厚馬上跪了下來請求老爹原諒自己的無知,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缺德的史波,是他使的壞,傳播的謠言。老爹是個仁慈人,他拉著王澤厚的手,要他起來,有話好好說。他勸這兩個年輕人:“世界很大,你們的心咋這麼小呢?”
一個月之後,娟回來了,肚子明顯地癟了。娟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發育得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可兒仍然住在哎喲老爹的宿舍,也不回家,王澤厚來求她的次數明顯少了。可兒說,任何一個男人,求女人都有忍耐的底線,只要過了那個底線,他就不會理你了,你也就解脫了。
可兒的一個好姐妹說:“是啊,當初那個死鬼追求我時,我要是再咬咬牙不理他,他也就會放棄我,可惜當時我沒有堅持住,嫁給了他。”婚前表現特別好的男人,大多是別有用心,這是可兒姐妹總結的,可兒現在對什麼婚姻愛情都不感興趣,她覺得王澤厚當初也不算別有用心之人,因為婚前他就沒有特別地感動過可兒,他們的結合是一種平平淡淡的結合,王澤厚大她十多歲,已經是有過一次婚姻的人。可兒也不算特別漂亮,但身材還算不錯,她是醫院的合同工,不是正式職工,條件不是太優越,在別人的撮合之下,就跟大她十歲的王澤厚結婚了。王澤厚什麼都好,工作也很勤奮,家務也能主動幹,就是有點自私,有點小心眼。
到底跟不跟王澤厚離婚?可兒好像沒有剛開始時堅定了,在王澤厚來養老院次數漸漸少了之後,可兒反倒有點失落感。老爹這個時候卻一反常態,對她說:“孩子,離了吧,離了對你有好處。”
可兒大為不解,問道:“老爹,剛開始他來求我時,你為啥要我原諒他,現在他不求我了,你為啥又要我離了。”
“孩子,難道你看不出來麼,現在他不求你了,說明他已經不在乎你了,你不離,等著的是他對你的更大的傷害。”
可兒知道老爹什麼都懂,特別是年青人的感情,老爹分析得十分準確在理。好吧,就聽老爹的話,離了。可兒下定決心,和王澤厚去離婚,王澤厚要求她淨身出門,不要提任何財產的要求。可兒滿口答應,王澤厚又說,今天晚上,和我睡一覺,最後一次,畢竟夫妻一場,同意不?不然我不同意離婚。
可兒答應了,他不想把這事老拖著,現在看到王澤厚這副德行,心中就不是個滋味。但是可兒錯了,他犯了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晚上,王澤厚領著兩個男人回家,指著可兒對著他們說:“欠的債沒有錢還了,你們不是要我用老婆抵押的麼,你們看著辦吧。”
兩個人男人於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原來,王澤厚不僅僅借了其中一個男人的錢,還把他老婆騙上了床,男人於是帶著一個哥們,來找王澤厚的麻煩。
那個男人說:“今天你不答應,我們就把他殺了。”
可兒說:“你們把他殺了吧,不殺是孬種。”
兩個男人最終沒有殺王澤厚,在做了孬種之後,一起動手把可兒霸佔了,可兒拗不過他們,仍由他們擺佈。
第二天,可兒拿了離婚證,順便報了警,員警在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之後,抓捕了那兩個男人。可兒看著囚車上的男人,覺得不應該對那兩個男人那麼狠,他們只不過為了自己的尊嚴和被騙的錢,才找王澤厚的。這樣的結果是可兒不想要的,那兩個男人註定要度過漫長的牢獄生活,可是王澤厚卻逍遙法外,因為他確實沒有觸犯刑法。可兒甚至想到了撤訴,他對那個男人的老婆說:“你如果告王澤厚強姦你,我就撤訴,不再起訴你老公。”
那女人說:“好不容易把這個王八蛋送到監獄去了,你卻心疼起他來了,你到底是不是受害者?他到底是強姦你還是通姦你?”
可兒走了,沒有回答她。那女人笑著給王澤厚打電話:“喂,寶貝,你那前妻來找我了,要我告你強姦,你說我告還是不告呢?你要小心哦,你強姦我的證據都被我保存著哦。”
可兒走在煙柳鎮的大街上,人們遠遠地望著她指指點點,煙柳鎮是個小地方,這麼大的事情,一瞬間就會傳遍整個鎮子,可兒來到養老院,她在老爹的面前痛快地哭了一場。老爹沒有安慰她,閉著眼默不作聲。
很久,可兒才停止哭聲,她抬頭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娟,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的面前,娟拿出了一張手巾紙,神情木然地遞給可兒,那意思是要她擦眼淚。可兒猛地抱住了這個可憐的傻孩子,又哭了一陣。
突然,她停住了,是娟的一句話然讓她停住的,娟說:“你哭啥呢,我被人按在手術臺上的時候,都沒有哭。”
可兒看看娟,又看看閉目養神的老爹,低頭不語了。外面傳來一個老太婆的叫聲:“娟,去哪裡了,快回來,出問題我負不了這個責。”現在娟被交給養老院一個老太婆看著,政府有關部門對老太婆說:“把這女娃看好,如果哪個老頭子再欺負了她,就是你的責任了。”老太婆驚恐萬分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從此以後,她一天到晚盯著娟,一沒看見她,就開始叫喚到處找她。
娟走了,老爹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喃喃地說:“這個世界還可以好起來麼?”可兒告訴老爹,她決心留在養老院裡陪他,直到他去世。老爹心裡明白,那不一定是誰先去世,說不定,再過一個世紀,他仍然活著,反正他已經活得不知道怎麼死了,他活得太長了,以至於忘了怎麼去死。
這話是他自己說的,那天他對著史波罵了一句:“畜生。”可兒悄悄提醒他,史波太壞了,小心他背後使壞。老爹就說:“使壞的最壞結果是什麼,大概就是死吧,可是我已經無法死去了,我活得太久,已經被死亡遺忘。”說完他竟然笑了,可兒也笑了,只有這個時候,對於老爹來說,笑容才是燦爛的,老爹對於史波不知是仇還是恨,總之不會是友好的感情。史波被抓之後,民政局的一個副局長暫時代理了養老院院長這個職務,她是個年輕人,對老爹特別友好,也對可兒充滿了同情,她經常對可兒說:“我們都是女人,我理解做女人的苦處。”
老爹經常坐在門口,望著宿舍前面一排排綠蔭,還有綠蔭外面的那口池塘,那是娟的樂園,自從被老太婆看管之後,她到池塘玩耍的權利也被剝奪了。老爹的心裡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準備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養老院不是人間樂園。他把這個想法再次對可兒說了一遍,可兒沒有回答她,可兒就睡在他的旁邊,可兒說:“老爹,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先把你的床暖和了再去睡。”可兒的床在老爹床的旁邊,是她自己鋪的一張行軍床。可兒現在已經沒有值得擔憂的事情了,可兒是個孤家寡人了,她越來越貼心地照顧老爹,她覺得老爹不僅僅是她崇拜的物件,而且是她唯一的依戀。她一定要把老爹照顧好,老爹跟他雖然沒有談過什麼心,更沒有拉過什麼家常,可是老爹在關鍵的時候,一句話可以給她力量,暖她的內心。可兒給老爹暖好了床,就溜到了自己的床上,她斜躺著,默默地望著老爹,非常堅定地說出了一句話:“我不讓你走,我要陪著你,跟你過日子,直到你死去。”
老爹表示不同意,但是可兒不答應,可兒說:“老爹,你為什麼不同意呢,反正我在這裡服侍你,政府給了我工資,我跟你在一起,就是我的工作,我剛好可以利用這種工作,整天陪著你,于公於私,對我都是有好處的。”
老爹說:“孩子,別把感情寄託在這個宿舍裡,它只是一間房子,我也不過是個枯老頭子,你別在被自己的想法說服之後,就開始貿然規劃自己的人生。”
可兒不明白,難道還有不隨自己觀點走的人嗎?他帶著這個疑惑進入了夢裡,王澤厚又來找她了,他壓在她的身上,要佔有她,她費勁了全身的力氣,可是仍然推不開他,她想大聲罵他,想大喊救命,可是她喊不出聲音來,她渾身直冒汗,望著在她身上邪惡的王澤厚,她絕望地哭了。她醒來的時候,四周出奇的安靜,老爹微微的鼾聲就像一首小夜曲。這首舒心的小夜曲馬上撫慰了她驚恐的內心,她擦乾了渾身的汗,起床來到老爹的床上, 她靜靜地躺在老爹的身邊,伸出一隻手,把老爹輕輕地抱住。
老爹沒有動,輕輕地問她:“孩子,做惡夢了麼?”
可兒在黑暗中默默流淚,好久,才開口問了一句:“老爹,你怎麼知道我做惡夢?”
老爹微微轉了身子,摸了摸可兒的臉蛋,憂心地說:“孩子,我知道一切,所有別人認為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所有別人認為我知道的,我卻真的不知道。我已經對自己開始失望了,我多想不知道別人認為我不知道的東西,可是事與願違,我卻怎麼也趕不走別人認為我不知道的東西。”
可兒聽著這話,有點費勁。她只是覺得老爹有點神奇,或者說,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她躺在老爹的身邊,有一種被神護佑的感覺。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老爹說的話,她有點興奮地問道:“是不是所有暗中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呢?”
陰謀、秘密、暗算這些和黑暗有關的事情,是怎麼向老爹敞開心扉的呢?
可兒發現老爹開始唱起歌來,他唱了一句“我有不哭的理性,卻止不住絕望濫觴”就停住了。
老爹問可兒:“孩子,有一群人朝我們走來,你看見了嗎?”老爹說完這句話,身體就開始騰飛起來,他漂浮在空中,周圍都是熱氣騰騰的柔軟的雲彩托著他。可兒的目光透過雲彩,望著模糊不清的老爹,喊了一聲“老爹,我要和你一起飄”。話音剛停,可兒就睡著了。老爹被可兒的夢送到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原野上,老爹是一名茁壯的騎手,他快馬加鞭,赤手就抓住了飛奔的羚羊,他是草原上第一流的英雄。
但是老爹不承認可兒的夢,可兒的夢把老爹定位得太離譜了,老爹明確地告訴可兒,他連草原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老爹在夢中,經常坐在一個大大的洞口邊上,洞裡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深。老爹想,如果夢不停,那深度就一直深下去,直到自己的夢承受不了這種深度。
坐在洞口的老爹,和一個中年女子說話,他問:“香梅,如果你覺得這個地方不適合你,你就走吧。即使你暴露了我的行蹤,我也不會怪你的。”
香梅責怪老爹說:“阿炳剛剛死去,老爹你不要說這話了,我一定會陪你走完整個人生的。”老爹笑著說:“現在還說不定,不知道是誰陪誰走完人生。”
老爹很老的時候,香梅才到這裡來,香梅來的時候說:“老爹你大概跟我的姥姥差不多老吧。”後來香梅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姥姥,那是二十多年之後的事情了。香梅成了姥姥之後,老爹還是老爹,香梅問:“老爹,你咋不老呢?”
老爹說:“不是我不老,是我早就老得不能再老了,我已經老到了極點,你知道任何事情,總會有個極點的。”
“黑暗呢?混亂呢?絕望呢?”
“都有極點的。”老爹說。老爹說這話時有點信心十足的樣子,一改他平時憂鬱的神色。老爹坐在洞口,望著那群飄然而至的人,他反復清點了幾遍,不錯,是十八個。
難道是十八羅漢?
老爹錯了,並不是十八羅漢,這十八個人都衣著襤褸,面黃肌瘦,老爹出於人類天然的同情,把他們攔阻在洞口外面。他非常認真地對他們說:“可憐的人們,那裡面有無窮的惡魔野鬼,到處是哀痛和絕望,對於你們而言,那就是死路一條。你們掂量吧。”
領頭的是個老者,他彎下腰,禮貌地問:“這位老爹,看樣子我們都是上了年齡的人,難道你不承認,山下的世界已經是最絕望的世界嗎?有什麼地方比山下還要更讓人悲傷呢?”
老爹竟然找不到什麼證據來反駁他們。他岔開話題,問道:“難道陽光會趕走生命對雨露的記憶?如果各位覺得失望比希望更讓人有望,那就請便吧。”
“老爹,我們是被失望和希望都拋棄的人,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方,既不生長希望,也不產生失望,是個無望的地方。”
“那麼?你們來自何處?從何時出發?”老爹驚呀地望著他們。
“我們來自烏有之鄉,從共和十年出發。”
共和十年,他們那裡只有無望,連失望都沒有。
老爹說:“你們走吧,一個連失望都不擁有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可怕的呢?洞裡有的是恐懼和悲傷,你們去享受吧,去陶冶吧。”
香梅不同意老爹對這群人的處理,她覺得老爹是受了這群人的蠱惑,她認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能有比絕望更可怕的事情。老爹也不同意香梅的想法,他覺得比絕望更可怕的事情是連絕望都沒有。
“難道不是嗎?當你正準備絕望的時候,一種精神的力量把你內心的絕望趕走了,他支撐著你,讓你既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地等待著。”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呢?”香梅問。
“撒旦的魔力。”老爹回道。
香梅說:“老爹,咱們回去吧,我們還要種一點土豆呢,你不是吃厭了紅薯麼?今年開始我們吃土豆吧,土豆的營養比紅薯要豐富。”
老爹被一團彩雲托著,他隱隱聽到了可兒在下面叫喚的聲音。孩子,我不能丟下你——老爹這樣想——我非得從你的夢裡出來,不然我就被你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老爹打了一個噴嚏,可兒也跟著打了一個呵欠,把老爹從自己的夢裡收了回來。可兒看著身邊的老爹,問道:“昨晚睡暖和了麼,老爹?”
“孩子,我昨晚一直坐在洞口外面,難道你不知道麼?”
可兒驚叫道:“老爹,這是我的夢境,你怎麼知道我夢中的內容?”
“孩子,是你親自把我送到了夢裡,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很久以來,我就一直活在各種人的夢中,現實中的我,其實比夢境中的我更為虛幻。”
可兒起床,收拾內務,他建議老爹一起跟他去醫院做個檢查,看是不是大腦裡有什麼怪異的電波,能感受到別人的夢境。
可是煙柳鎮這個小地方,絕對查不出這種電波出來,要把這個科學難題解決,那起碼要到京都去,讓全國有名的醫學專家會診,看能不能找出這種特異的腦電波。
很顯然,老爹不可能去京都,所以,可兒的建議還是不了了之。
娟又來了,還是傻傻的,不過今天早上她卻說了一句正常的話,她說:“院長回來了。”
“啊?”可兒和老爹都驚訝無比。
“院長回來了。”娟繼續重複。
史波真的回來了。史波說,他是被黃家老爹陷害的,黃家老爹什麼都交待了,是他糟蹋了娟這個孩子。史波還說,他官復原職了。他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全院大會,在民政局副局長講話之後,他接著講話:“各位大爺大媽們,我是被人冤枉的,但是我不會記恨任何人,相反,我會寬容任何對我不好的人,我來養老院工作,就是要來積善行德的,我不會對任何人不好的,今後我會更好地為大家服務,讓大家的晚年真正幸福美滿。娟是個不幸的孩子,只可惜被黃家老爹給糟蹋了,為了娟有個好的將來,我決定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上學,她呆在這個地方不接受教育,對她也不利。”
史波說完,副局長帶頭鼓起掌來,這些老爹老太們也跟著鼓掌,只有哎喲老爹和可兒沒有鼓掌。一個月之後的晚上,史波把可兒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對她說:“你還記恨我是不是?告訴你,你記恨也沒有用,這個地方就是我的私人領地,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呆著,我要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也許這樣對你還有點好處。”史波說這話的時候, 已經把娟送到了市里的特殊學校,他不願意再讓娟留在養老院,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又打她主意。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在這類事情上栽跟頭了,所以他把目光投到可兒的身上,要求可兒跟了他。他說:“你的名聲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你跟兩個男人在床上搞,勾引一百多歲的老爹。你難道想否認麼?你現在不是已經跟老爹同居了麼?全煙柳鎮的人都知道,所以你要老實點,不然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可兒問他,她又不是特別漂亮,為啥對她打起了主意?
“因為你對我的瞧不起,對我的漠視,那種眼神,我看了不爽,我要征服你。”
可兒問:“也就是說,不是雞巴的問題,對不?”
史波嘿嘿一笑:“雞巴也想幹你。”
可兒回到宿舍,揣了一把尖刀,她準備把史波閹割掉,如果他真的要圖謀她的話。
可兒揣好尖刀的那一年,正好三十歲,三十歲的可兒,不再躲著史波,看見了他還故意笑一笑,裝得對他有點意思。史波靠近她,淫邪地低聲問:“受不了了吧?要我幹了吧?”可兒就故意紅了臉,史波說:“你等著,這段時間老婆盯得緊,我找個機會把你帶出去。”可兒聽了這話,就回到宿舍磨刀。老爹問:“幹啥呢?削水果不需要這麼利。”
可兒不做聲,她想像這把尖刀一劃而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