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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刚刚下放田土,团转侧近的的山坡光颓颓的,几乎没有树。做集体庄稼的时候,早期也吃集体伙食,山上的大小树木都被砍尽当柴烧。杨凤鸣记得小时候,周围的树都茂浓粗壮,两人还抱不交的柏树遍地都是。他们家是地主,那些树都归属他们。到了八十年代,大树不见踪迹,杨凤鸣也已经六十岁出头,眼睛里时常露出死气,也该预备老衣和棺材了。杨凤鸣四到处拼拼凑凑,也只召唤来一些细瘦的树子,做出的棺材小小窄窄。后来,他让人给棺材上了层黑漆,才觉得它有些像样。
(下放田土:八十年代初结束集体生产,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杨光明当时不到五十岁,相帮兄长制棺材。准确地讲,大部分活路都是他做的,因为他是个木匠。而今他也六十岁了,正月里害了场寒病,烧热退尽过后一直萎靡不振。夏至节后一天,他到县医院看病,顺便去了歪号“八字街”的那条偏巷,想找个八字先生算生死。一位有名的龚八字,多次讲中他的过往经历,算他到六十四岁就不情愿继续往下讲。杨光明立马醒豁过来,他的生命只剩下四年,于是他也排头为自己置办老衣跟棺材。眼下他气衰力弱了,没法亲手把自己的棺材从木头里刨出来,但树和木匠都是他千挑万选的,做出的棺材比兄长那副气派得多,躺在里面准定安心如意,再也不会打扰后人。
六十四岁这个坎翻了过去,然后是六十五岁,六十六岁。杨光明得知龚八字某天去别人屋头喝酒,倒在桌子底下就落了气。那些八字先生,如果看破天机又泄露出去,早晚要报应到自己身上。龚八字屋里有个儿子,长到十八九岁突然傻了。从那过后,为了避祸,龚八字的话就不再那么真,人些倒信不信。杨光明感觉龚八字也骗了他,不知为何,又感觉自己还可以再活十多年。他的儿子很有出息,在湖南那边端铁饭碗,安家落户,想把他接过去。屋里的粮食家什都分送完毕,才做好几年的棺材不便送人,只得卖了。
杨光明屋对门坡脚下,有个名叫杨武伦的老头儿,两年前他老婆害脑溢血死了。而后他难忍孤独,被一个太婆骗走大半生存款。于是他心一横,决定不再下力气生活,拿剩下的存款买定杨光明的棺材。只不过有了棺材跟归宿,倒在山坡上也有个收埋骨头处,他又得到些活力,再找了位老伴。半年过后,老婆婆的儿子相帮母亲把杨武伦乱骂一顿,推搡几把,摔了些碗筷,母子二人双双离开。
这一回,杨武伦再也没有余剩的血气精力,死得也很惨伤。他害了好几年病,唯一的女儿不顾盼经佑他,最后是住隔壁的侄娃儿负责他吃喝。后来有人在传,他是被侄媳妇煮的滑肉哽死的,太大一坨卡在了气管。杨武伦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称呼他为“大公”。那是在冬天,天还没亮,大公就喊不得行了。我和弟弟打手电筒去学校,刚走过竹林子,伯伯就从后头撵上了我们,说他要去乡场上通知大公的女儿。傍晚时候我回来,只看见大公家的屋大门敞开,异常雅静,根本没有忙后事的人。地坝边烧了一堆火,燃的是大公在生时穿过的衣服和棉絮。我听母亲讲,大公的女儿在得到消息之后就把大公的遗体搬去了殡仪馆火化,也没要骨灰。不必担心死者找上来,因为她没有丢买路钱,大公根本找不到回屋的路。平常那摆放在堂屋的棺材也不在了,当天就卖了出去。
(买路钱:运送死者时丢在路边的纸钱,方便死者找到回家的路。)
大公的女儿,我喊大保。为了这件事,我非常讨厌她。虽说她不是大公和大婆的亲生女儿,但从小倍受关爱。大公过去是村干部,有小权力有小手段,生活比我爷爷一家宽裕安逸得多,父亲和他的同胞姊妹一直很羡慕大保。就算大保确实受过亏待或委屈,能比得上我父亲几姊妹吗?在我记忆里,早先她和大公一家关系还算融洽。有人讲因大公找老伴惹怒了养女;也有人说因为养女本来就跟养母更亲,自养母过世就冷落了养父,才导致养父找老伴。我至今仍然不晓得他们断绝来往的根由,但我亲眼看见过大公如何受苦,心不由得偏向他。第二位老伴离开后,有天大公背了一背篓红橘去乡场卖,走走歇歇。我们的小学也在乡场,我在上学路上碰到他,帮他背过红橘。后来大公的脑壳也不那么灵醒,慢慢遗忘了基本的生活能力,甚至不会点火,我也帮过他很多次。我的身边尽是平凡受苦的农民,也庸俗,也愚昧,也残酷,也迷信,但据我所知,他们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泥脚杆没得那们硬的本事。因此临老时候,无论如何他们都该当得到同情跟帮助。
(姊妹:兄弟姐妹中只要有一个女子,都可称为姊妹。)
(大保:保保,是四川一些地方称呼父母姊妹及其配偶的方式。大保,即排行第一的保保。)
前几天在阳台和祖母摆龙门阵,看见隔壁的表爷又接下了埋死人的活路,话头不觉不意便转到大公身上。原来,大公的棺材卖给了对面河的段姓老者,但他后来也搬去街上跟儿女住。那棺材放在蚕房屋,但因无人居住培修,蚕房垮了。经过日晒夜露雨淋霜打,棺材也坏了。
注:料,四川话里的意思是棺材。我不确定该不该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