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咸炘《吳碧柳別傳》
唐迪風別傳成,錄寄江津吳芳吉碧柳,覆書見許。未幾而有電報自江津至,碧柳病死矣。得報驚而失聲,如癡者久之。烏乎!世亂不可言,惟望茁非常之人,即使窮塞,猶可為將來播種。而黃茅白葦,彌望中特立者,千百僅一二。乃又中道而死,天耶?人耶?悲哉!悲哉!
碧柳與迪風,雖皆不合時宜,而其世遇則異。迪風多為人所惡,雖亦有感之者,而幾至避地。碧柳則多為人所喜,雖謗亦隨之,而所至親附者眾。碧柳卒於其縣中學校長之任,積勞而病。其死也,哀誄詩傳表頗具,較迪風為赫諠矣。然余猶有言者,亦以志余所不忘之碧柳耳。
碧柳平生歷百苦,嘗自作年表一篇,冠於詩卷,述之甚詳,其曲直致足動人。又爽摰喜自道,嘗三數見者,必稱為血性人。講演尤激昂,聞者莫不奮,士之親之以此。顧以余所見,則碧柳之不可及者,乃不在其激昂,而在其堅實;不在其血,而在其骨。即以血論,亦不在其於友朋,而在其於家庭也。
迪風形碩長而氣盛露,碧柳則體遒削而氣沈抑。迪風詞鋒雖可畏,而顏常若笑;碧柳平居訥訥,而有不當意,則雙眸耿耿直視。以昔人品藻言之,蓋迪風近狂,而碧柳近狷焉。
碧柳行歷朔南,通英吉利文字。作詩參西方法,盛有名。稱道孔孟,亦兼取耶蘇及希臘先賢。勇於為人,常思樹績於邦國,故人或以為能合新舊。然其欲有為之心,多發於不忍,而少生於欲,自見近裏者,已欿然不自足。於所不為者,持之堅決。尤惡趨時,乃至以女子不剪髮為賢。非夫張脹僨氣,從風譁世之流也。
碧柳與馮敬通、劉孝標、汪容甫有同戚,而其為人無名士氣。雖百憂交攻,未嘗有牢騷愁怨之態。然又非遣以達觀、勝以豪情也。其所以處此者,平情率理,歸於自責,乃有儒者所未能。若斯所言,欲舉其事以實之,則不勝舉。無已,姑舉其與余書,有曰:「自去年聞暢論成己成人之言,連連發現不能盡性之處。念此事歸求有餘,何必在外?」又曰:「處倫常艱困,無過自責。聆兄所戒,信奉益堅。今知彼之不能善處我,皆我不能善處之也。感召由己,何暇責人?」又曰:「兄謂我言談態度,與人刺激性重,時刻未忘,在此力求收斂,似稍佳。」烏乎!碧柳於余常推許過當,余怍然不欲舉也。不得已而舉此,乃以彰其心德之隱,且見其度量。充斯量以進,所就當如何?而孰意其遽止於是耶!莊生有言:「有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碧柳不幸而類是。莊生意雖稍逕挺,而哀碧柳之早死者,能不以是為之惜哉!
碧柳平生惟傳詩,嘗欲仿西方人為數萬言之詩,粗擬構式。謂廣州為初通異俗之地,而遊蹤未至,欲以暇往觀之。又擬潛心究先儒書,並以所得充此詩。詩竟未成,然其志亦不專在成詩也。其詩長短言最盛傳,而余獨喜其五言。思親哀民之作,尤余所以得知其人。嘗語之曰:「中西合體之詩恐不可創,五言自明末諸遺民後無能者。君作遒摰,幾可與抗,宜盡力於是。」蓋碧柳之詩之可貴者,亦不在於激昂,而在堅實;不在氣,而在骨也。烏乎!碧柳已矣,欲見其人惟詩耳。然而止以詩傳者,碧柳之不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