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鮑魚殼再度游回海洋
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北京一座朝北的出租屋裏。洗完頭髮打開窗戶,微風吹拂。溼發包在幹發帽裏,我隱約聞見空氣裏的花露水味兒。一聞到這味道,好像瞬時回到老家。
我是在小島上出生的。那個過程對於我母親而言,堪稱慘烈。由於沒有計劃生育指標,我降生在外婆家裏。接生婆剪開了媽媽的陰道口,沒有消毒措施,以至於後來的日日夜夜,媽媽都要咬牙,往裂開的傷口澆一遍慶大黴素。我當然沒有出生時的記憶,但每個人都和我形容過,父親和爺爺奶奶望着我的嫌惡表情。一個女孩出生了,在一個並不歡迎她的島嶼。
我仍然稱呼它,我的小島。兒時的我沒有玩具,只有外婆洗好的鮑魚殼和花甲殼。光打在鮑魚殼上,反射出幽綠奇幻的色澤。我的童年記憶爬滿了這些殼類動物的紋路。五六年前的一場火災,燒掉了村裏連排的房屋。外婆的家被夷為平地,鮑魚殼不見了,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再次游回了海洋。
如果從市裏的港口坐船,我的村莊常常是船隻的最後一站,它立於海的最東端。父輩們年輕時,從其他村莊學來養殖大黃魚的方法,於是,他們在海面上建造漁排和木屋,開始了征服近海的旅途。
我們有了延伸的「陸地」。木頭和木頭由鐵釘釘在一起,底下綁上海綿球,便形成另一個漂浮在海上的家。長期給大黃魚投食,父親和母親的身上泛着濃重的腥味,他們像兩條未變身成功的人魚,衣服各個角落總會冒出零星的鱗片。
我和海水那麼親密,睡覺時,遠處的快艇經過,我的家就輕輕搖晃起來。每次上廁所,我低頭就能看見「馬桶」洞裏遊過小魚和小螃蟹。夏日裏,我聽不到蟬鳴,只有從腳底板下傳來的、魚兒跳水的咚咚聲。父母午睡,我就舉着一隻巨大的魚網,撈去網箱裏浮起的魚屍。赤腳踏在被太陽曬過的木板上,這是我最深刻的觸覺,我的大地在持續發燙。
小時候我是很怕颱風的。我記不清它們的名字,龍王,桑美,還是什麼,它就是具象地擺在我眼前。在岸上的奶奶把東西全收進祖屋,強風颳着瓦片,雨水叮叮咚咚從屋頂滲進來。男人們在屋子裏抽菸,女人們在盤算乾淨的水還能吃幾天。
據母親轉述,最不幸的一次,是颱風登陸那天,沒有收到任何預警的漁民們還在海上勞作。晴朗的天突然烏雲密布,巨浪打起來了,遠處的漁排像龍骨一樣捲起,又重重落下。她緊緊抓着木屋的門柱,牽着只有三四歲的我,心想,自己絕對要死在這裏了。
那年,周圍的漁村接連傳來死亡的消息。颱風過境後,整個島都散發着死魚的腥味。所有人哭呀,哭今年的收成,哭被風帶走的逝者。
不知道是不是不甘於被命運擺布,漁民們癡迷賭博。這裏無時不刻沒有賭檔。廢棄的戲台改成了賭場,數十個人壘成人山,圍着圓形的木桌,叫嚷着壓下籌碼。我常常要鑽進人山,尋找我的爸爸。我想拉一拉他的袖子,讓他回家去。我撥開男人們的腿,他們身上濃烈的煙味和腥味幾乎快將我吞沒。我就要抓到爸爸因為興奮而顫抖的手,他卻先一步看到我,塞給我幾塊錢,又把我反推回去。
沒有人打破這一局面,因為這裏是小島。鎮上的巡警坐船來掃蕩之前,在港口把風的人早已遠遠看到,通知大家四散開去。賭博像瘟疫一樣,從男人傳到女人,從青壯年傳到孩童。但又有所區別,女人只被允許賭小額的錢。男人賭輸了,送出去的鈔票會換成拳頭,落在她們身上。
我厭惡那個隔絕的世界,沒有乾淨的自來水,沒有溫暖舒適的房屋,只有祖先們飄蕩的幽靈和世代洗不掉的惡習。
五歲那年,我離開了它。我的媽媽懷孕了,後來我們知道,她懷了一個備受寵愛的男孩。爸爸賣掉了漁排,我們要進城定居。港口的船載着我們一家,把我們送進了新生活。
很多船隻曾經從這個港口出發。它們載過我那位在群架中失手致人死亡、至此四處逃亡的小叔,也載過那些被強制送往市裏墮胎的村婦們。那條前往廣袤陸地的航線,吞掉未曾出生的生命,也吞掉了巨量的時間。
我想,我將成為村裏最被人羨慕的小孩。我會有一個美滿的、勤奮的家庭。離開了小島,我一定能離開貧窮、暴力,和父親嫌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