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第二章(3)
差一點|第二章(3)
一直以來我都想走正路——光明正大地找份工作,拿得上臺面的工作,足夠付房租和托兒所的工作。我夢想著峰迴路轉的那天——哪個大公司突然要我了,托馬斯突然回來了,我們要搬到丹麥或瑞士了。更理想的是,他不回來了,而我的賬上突然出現他打進來的贍養費。
然而,峰迴路轉無非意淫,以上這些全是異想天開。要改變現狀我必須首先打破格局,用出格的舉動來扭轉乾坤。我必須相信短時間內翻身致富是有可能的,然後不惜一切代價把信念變為事實——喬布斯喬教主稱之為“重塑現實”。
我在萬聖節道具網店找到套比豬服鬼服更驚豔的僵屍護士服——沾滿“血漬”的白色V領緊身超短連衣裙、白色餛飩帽、過膝白色長筒尼龍襪、十釐米的白色高跟鞋、撒滿“鮮血”的口罩、同樣沾滿“血漬”的塑膠菜刀。亞當太小,沒有合適的服裝,我為他買下兩歲兒童穿的南瓜服。他套在身上,一不小心踩到褲腿絆一跤,哭了。看到鏡中含著淚無辜的小南瓜和手握菜刀的護士,我笑出聲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讓遊客不得不駐足扔硬幣的效果!
我找來只杯子,估摸裝滿兩歐元的硬幣就是一百歐元。如果一天能裝滿一杯,一個月就能賺上三千歐元,不用上稅,比普通公司職員的收入不差。
當我領著“小南瓜”(褲腿被我改短了),敞著風衣,踩著廉價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向“黑猩猩”時,他一動不動地將他那顆碩大而醜陋的頭顱對著我們。
“你是誰?”他摘下麵具,兩眼放光,頭髮齜起一簇。
我笑而不答,牽著亞當走到廣場一側,找個人不多的空地,脫下風衣,從包裏拿出杯子放在腳下。一個又一個男遊客走過來,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有的對我吹口哨,有的扔硬幣到我腳下的杯子裏,有的上前摟住我拍照。我用“菜刀”砍開摟住我的胳膊,指指地上的杯子,等硬幣投進去了再配合。我讓對方站在我的側面,舉起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男遊客不但不介意被“砍脖子”,還變態地享受著,甚至有個人要求我把菜刀擱在他的襠部,我拒絕了。
亞當很快不耐煩起來。他嘟噥著,哼吱著,在我身上又拉又拽。
“媽媽在賺錢,過會兒陪你玩兒。”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圓滾滾地更象只南瓜。
“好可愛!”有個女生走上來摸小南瓜。
“能跟他拍張照嗎?”
“行。”
女生蹲下來把相機交給我,摟住嘟起嘴的亞當把臉湊上去。我按下快門,連拍三張,把相機還給她。她說了句謝謝,又摸摸亞當的小臉,才不依依不舍地走開。她走遠了我才想起她沒有給錢。
“哎呀,好可愛的小南瓜呦!”耳邊漢語響起,幾個中國女人圍上來。
“真漂亮,跟洋娃娃一樣。”
“男的還是女的?弟弟還是妹妹?”她們怕亞當聽不懂,又用英文重複一遍:“brother or sister?”
亞當不回答,忽閃著大眼睛望著她們。
“有點像亞洲人哎,”說著她們抬頭看我。
“是她的孩子嗎?”其中的一個問另一個。
“不會吧,”另一個壓低聲音。“媽媽會有這麼醜?”
“保姆啦。”
“菲傭。”
“不像菲傭。這女的看起來不像好人,”說著她們全都警惕地瞥我。
亞當腳一碰,杯子倒了,硬幣滾了出去。我連忙彎腰去拾。
“這麼漂亮的孩子怎麼會做小叫花子?”
“哎呦,不會是被拐來的吧。”
“你以為這是中國啊?”
“你看這女的樣子,後面肯定有人操縱的。”
“說不准哦,阿姆斯特丹很亂的。”
“走吧走吧。”幾雙絲襪腿迅速移開了。
她們的話讓我悚然。有多少人拍了亞當的照片?如果有戀童癖在網上看到過亞當?要是他們找到這兒來,趁我不留神把亞當拐了,帶到郊區的破屋子裏,姦淫後拋屍怎麼辦?不久前新聞上就說有個托兒所的男教師姦淫了幾十個孩子,最小的才幾個月。我的骨髓一陣發麻。
走上來三個男人,裹著甜絲絲、臭哄哄的大麻味兒。其中一個往杯子裏扔進張十歐元的票子,邁著太空步貼到我身上,一只手笨拙地從我的衣領裏伸進去。我將他的手拔出來。他傻笑,眼神渙散,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裙下。我腰一扭,跳到一邊。那人又蹭了上來。其他兩個看熱鬧的人也擠過來,三只、四只、五只,還不知道是六只手同時摸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們胡亂一推,拽起亞當往朱利安的方向跑。塑膠鞋跟斷了,我把鞋子踢掉,繼續跑。沒跑兩步,亞當跌倒,大哭。我抱起他,回頭看那三人,他們站在原地傻笑。幸好是大麻,如果喝醉了真不知道會怎樣呢。
朱利安走過來,摘下麵具,問我怎麼了。還沒來得及回答,我想起包、外套和裝錢的杯子都還在那邊。轉身已不見三個癮君子,回到原地,發現包和衣服都還在地上,杯子卻失蹤了。之前杯子裏已半滿,加上剛才那十歐元,我總共損失了至少五十歐元。
為了安慰我,朱利安帶我去他工作的健身房蒸桑拿。我們把亞當帶到兒童角,等到他跟託管混熟了,才分道揚鑣,各自去往男女更衣室。從更衣室去桑拿區的樓梯上,幾個裸露上身的女人和一絲不掛的男人與我擦肩而過,白花花的乳房和黑乎乎的陽具給人巨大的視覺刺激。桑拿區的躺椅上,朱利安赤裸上身,下半身裹條白浴巾,靠在那兒翻閱雜誌。
“讀什麼呢?”
他放下雜誌,未作回答。我跟著他走進一個桑拿間。悶濕的熱浪撲面而來,好像夏季的上海。絲竹樂聲環繞梁間。他摘下浴巾攤開在木凳上,赤條條坐在浴巾上,閉眼盤腿。我沒摘浴巾,坐到對面的木凳上。燈管在脊背和腰部烤著。昏紅的光線裏,我拾起一本人家丟下的雜誌,光線太弱,字看不清。
門拉開,進來個陌生男人,點個頭,在我和朱利安之間的木凳上坐下,順手拿起雜誌。我用眼角的餘光瞟他。他的雙腿微分,腿間的東西沉靜地擱著。我將目光移開——這種場合的規矩是不能直視、不能有生理反應,更不能動手動腳。
汗水從面頰往下滴,耷拉在背上的辮子濕了,兩腿間潮悶難忍。朱利安睜開眼,換了個姿勢,將背靠在沒有燈管的木壁上。汗液從他的背脊流到臀腿,皮膚上亮晶晶的好像塗了層橄欖油。
我站起來,推開門去沖涼。浴室是開放式的,沒牆擋著,坦然面對前方的陽臺。陽臺上,幾個光溜溜的男人站在那兒吹風。一大桶涼水從頭頂澆到腳底。我大口喘氣,用手把臉抹幹,見朱利安站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來。
“隱形眼睛都被你沖掉了!”
“哦,對不起。要緊嗎?”
我猛地牽動繩子,一大桶涼水也將他灌個透。他像狗一樣哆嗦了幾下,把身上的水珠甩出去。
從桑拿出來我們三人去“化緣”,朱利安推著車,我推著亞當,我們並肩步行。經過一家果蔬店,掌櫃的大媽把我們當成了小家庭。她蹲下身端詳童車裏熟睡的亞當,嘖嘖稱讚他結合了父母的精華。觀賞完孩子,她問道:“我能怎樣幫助你們?”
“這聽起來或許很可笑,但我們在嘗試一種無錢生活,”朱利安有條不紊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把賣不出去又不能儲存的果蔬送給我們。”
大媽顯然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要求,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拍手道:“無錢生活,你們真勇敢!”她翹起大拇指。我和朱利安對視一笑。
她拿出幾只皺了的番茄、蔫了的茄子、有斑點的香蕉。“這些賣相不好,但都沒壞。”
“謝謝。您介意我們以後經常來幫你處理存貨嗎?”
“當然不介意!”
走出果蔬店,我在玻璃窗裏看到我們仨的影子,倒發覺亞當跟朱利安比跟我更像。做學生時,朱利安身上就有種令人嚮往的特殊氣質——沒有烙印、沒有類別、沒有定位,混沌而自由的氣質。我望一會兒朱利安,又凝視一番亞當,希望兒子長大後也能有這種氣質。
走到一家肉店前,朱利安推我進去:“這回你來。”
“要什麼?”一位穿白大褂的中東大伯問。
我看朱利安,他用肘頂我。
“請問你們有豬骨頭嗎?”我看著櫃檯裏的肋排和肉醬問。
“我不賣豬肉。”
我狠咬一下嘴唇——到穆斯林店裏問豬肉?!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說牛骨頭。”
“是這種嗎?”他指指櫃檯裏的肋排。
“那種肉少點兒的有嗎?”
“要肉少的?”他轉身從砧板上拿來一根剔得只剩零星紅色的大腿骨。骨頭比我想像的要大許多,我沒有鍋來煮。剛猶豫著,大伯揮刀將骨頭一砧為二,再揮刀,又一砧為二。他把四塊骨頭用紙包起來,放進個塑膠袋,遞給我。我習慣性地掏錢。
“送給你們,”大伯說,見我不好意思,便跟我打趣:“我就知道你今天會來,特意留給你的。還要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朱利安說。
“想買什麼儘管來,”大伯優雅地說。“我這兒的牛排、羊排都特新鮮,就是沒有豬排!”
他在刺我——人家做小本生意,我不但什麼都不買,還一進門就張口要豬肉。我決定改天到這兒來買些肉,否則良心上過不去。
“你應該跟他說清楚,我們是不花錢的,”走出店,朱利安對我說。
“我說不出口。”
“你的面子太薄了,不花錢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只是有點變扭,跟乞討一樣。”
“這不是乞討,這是再分配。大骨頭他留著也沒用,不如給我們,就當我們幫他清理廢物。那些果蔬也一樣,留著她賣不出去,與其看著爛掉,不如送給我們。他們沒損失什麼,卻讓我們受益了。去麵包房嗎?麵包是不過夜的,打烊前有很多可以拿。”
“不用了。”
“拿一些吧,麵包蘸骨頭湯。”
“你去討。”
“再跟你說一遍,不是討。”
從麵包房出來,自行車把手上又多了一根法國長棍。朱利安仍念念不忘再分配的話題:“反過來看,我把猩猩面具借給賽普勒斯老人,我什麼也沒失去,他卻得到了很多,這是一種再分配。健身房的老闆是個頭腦開明的人。他支持我的無錢生活,讓我免費使用他的設備和場所,我信任他會將我幫他賺的錢投入新的設備和課程中去,讓更多的人受益,這也是一種再分配。這個世界上,錢的分配是不公平的。有錢的人錢沒處花,沒錢的人又花不起錢。我們沒有能力改變世界,但至少可以用自身的力量對錢進行再分配。”
我以為無錢生活只是朱利安標新立異的舉動,沒想到竟是他深思熟慮的社會理念。我無法拒絕任何善意的理念,卻仍忍不住挑釁他:“象你這樣從剩菜、剩乾糧開始分配,到什麼時候才能造福社會?”
“總要有個開始吧。等我有權了,我定會大刀闊斧進行再分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