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先生，赛先生（3）

四五十年前，蚂蟥沟还叫“马黄沟”，得名于村里以前的两大家族，马家和黄家。

那马家原本是省城里的一个大资本家，早年因为马家大少爷喜欢打猎，就跑到这大山沟里，买下了后面那一大片深山老林，顺带也买下了沟里的大部分田地。

马家势力大，家族里既有经商的，也有从政从文的，人脉广，消息灵通，每次国内政局发生变化，他们都能预先知道风声，及时想出应对之策，在风谲云诡的20世纪上半叶，一大家族的人不仅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而且财产还增加了不少。40年代末，共党在内战中占据上风，整个中国大陆陷入一片血红，马家人看势头不对，赶紧把城里乡下所有的土地和产业都贱卖掉，不久便跟着国民党跑去台湾了。

在马黄沟，马家把大部分土地都卖给了沟里的第二大家族黄家，剩下的少量薄地，就半卖半送地给了从前帮马家看林子的一个远房本家马大傻子。共党来了后，马大傻子因为早先不准村民到林子里打柴挖药，得罪了不少人。到了划分阶级成分时，他口拙舌笨，不知道怎样为自己申辩，就被村里当做大地主马家的人，给划了个地主成分。文革开始没多久，他就在批斗会上被村里人活活地折磨死了。

跟马家比，黄家一开始只是本地的土财主，虽然有几个臭钱，家里男丁也多，却没一个好好念书，全无眼界，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在沟里横行霸道。刚接手马家的土地时，黄家人还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没成想几年后共党掌权，黄家不出所料地，也被划了个地主的成分。

土地和财产被没收充公，让黄家一大家子陷入赤贫。大跃进期间，在饥饿的驱使下，黄家人也像很多中国农民一样，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偷窃。只是，其他很多人顶多只是饿得受不了时偷偷地捋一把生麦子塞进嘴里，聊解饥饿，可黄家人却把偷窃当作了生存之道。黄家的族长叫黄夙阳，因为一家老小个个偷窃成性，而他又是个贼头，村民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鼠狼”。

“黄鼠狼”的老婆原是当地一贯道首领家的小姐，娘家家教颇严，虽然也是没读过什么书，但举止温柔和顺，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多少也算个小家碧玉。然而，在残酷的毛时代，这个小家碧玉竟成为黄家的贼婆，不管是大集体的蔬果粮食还是村民屋外的柴火家什，她走过路过，总要顺手牵羊摸走一把。

有这对贼头贼婆作父母，黄家的儿女自然个个都养成了偷偷摸摸的习性。三个闺女就算在出嫁之后，也贼性不改，就仿佛这才是娘家给她们的嫁妆。她们的夫家原本都是清白之家，可惜娶了这样的媳妇，也只好跟着做了窝主。不仅如此，她们还三五不时地伙同娘家的几个兄弟，四处作案，吃的穿的用的，无所不偷。而且每次偷了东西，他们都会趁着天黑，很快转运到其他地方卖掉。等失主发现家中失窃时，他们可能已经完成作业，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点数钞票，弟兄姐妹几个，按劳分赃。

黄家大儿子叫黄代辉，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从小就是村里的恶少，遇事喜欢逞凶斗狠。共党建政后，因为他家阶级成分不好，他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但气焰仍然很盛。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他往那一站，周围的人都会不自觉地退避几米。如果说他老娘是家里的“文贼”，那这个黄老大就是一个“狠贼”，出去偷鸡摸狗，手里总是抄着棍棒家伙，就算被别人看到偷东西，也无人敢擒拿，他也便因此落得“大灰狼”的绰号。

兴许是因为生长在家道败落之后，营养跟不上，黄家剩下的几个儿子都不似老大这么健壮，凶狠劲儿自然也就逊色了几分。到了最小的黄老四，则走向另一个极端，身材矮小，性格也像他老娘，人前人后，脸上日常带着谄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但他做起贼来却很有些巧劲儿，每次作案，他都能找到最好的时机，永远都不会被人看到抓到，可以说是他们家的“巧贼”。到改革开放之后，他只偷那些有价值却够不上立案标准的东西，就算失主报警，也没有多大用处，村民邻里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把他无可奈何。多年之后，在摄像头无所不在的时代，黄老四居然还琢磨出一套避开摄像头的本事，好几次在装着摄像头的地方作案，都没有被拍到，人们顶多也只能在事后把案发期间去过现场的其他人排除掉后，把他列入嫌疑人，背地里暗暗议论而已。

文革时期，马黄沟以前的几个干部一个个都被整下了台，一肚子鬼心眼的赵老根时来运转，很快混上了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他心狠手辣，在马黄沟谁都不敢得罪他。但因为自己家里弟兄少，他总觉得有些势单力薄，在马黄沟的地位不够稳当。这时他看中了黄家几兄弟的横蛮奸猾，便在各种政治运动中有意护着他们，黄家人到处偷东偷西，他也装没看见，终于将他们网罗到自己手下，成为自己的爪牙。

黄夙阳本来就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从前马家势力大的时候，他对马家曲意奉承，无所不尽其极。等到马家脱身去台，共党到来，他又处处巴结村里的干部，虽然土地财产没了，至少性命无虞，不像那个憨厚的马大傻子，稀里糊涂地成为马家的替罪羊，稀里糊涂地送掉了性命。如今看到赵老根赏识自己的几个儿子，他也乐得找上这么个靠山。

就这样，赵老根和黄家几兄弟联合起来，成了马黄沟的新贵，借着阶级斗争这股污流恶水翻卷起来的滔天浊浪，他们各呈奸狠，不仅把马黄沟搞得乌烟瘴气，而且在方圆几十里都恶名昭彰。

渐渐地，十里八乡的人开始把马黄沟称为“蚂蟥沟”，都说那沟里的小河中盛产吸血的蚂蟥。到后来，“蚂蟥沟”竟然取代了“马黄沟”，成了这个村子的正式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