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6:島嶼精神,另類人生|第一天 - 台湾是?
幼儿时期,台湾是口口相传。大家在夏天的时候聚在榕树下纳凉,我爬不上树,就在树下乱跑。老人家坐在竹椅上,打着蒲扇跟我讲古,说以前有台湾的飞机飞过来,盘旋着,很多小东西从飞机上掉到村里田里。是一块糖,外面包着一张宣传纸。“那是糖衣炮弹!”老人家义正言辞,跟我说宣传纸上的东西可不能看。官家说了,看到这种东西不可以捡,也不可以看。我问,不可以捡的话怎么知道里面包的是糖?他轻巧地回,大家当然都有捡走,只是要多小心,偷偷的,不能叫人看见。那可是吃不到的高级糖果,能捡到可是好运,为什么不捡?只是吃完之后的宣传单要多小心,偷偷烧掉,捏在手里可就是罪证。老人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想必当时的糖果确实很好味。
儿童时期,台湾是秘而不宣。下了课,大家凑在一起聊动画片,有同学得意洋洋地说看到了日本的动画片,描述了一遍情节。我们追问那是从哪里看的,哪个电视台,同学支支吾吾地道出名字,我们都没听说过。班里的孩子王起哄说他说谎,都是他编的,他这才急了,说这是台湾的电视台。后来,能看到台湾电视台的同学又多了几个,我向他们打听,才知道他们家买了专门的天线和电视锅,朝向台湾。破解了大秘密,我回到家跟爸妈讲,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警告我不准再跟别人讲,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家的电视也突然出现了台湾的频道。
少年时期,台湾是洋气的同胞。一个暑假里总有几个同学跟团去台湾旅游,买台湾的CD和漫画回来炫耀。一个班里总有几个迷恋台湾乐队或歌星的文艺青年,写得一手好字好作文,校刊上的诗作总是他们写的。一个学校里总有几个台胞学生,操着比我还不标准的普通话,混熟了之后大家发现他们跟我们也一样嘛,老师说的果然是对的,台湾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就是我们的同胞呀,大学也可以去台湾念,可比出国便宜多了,还跟出国一样神气稀罕。
青年时期,台湾是向往的未来。当时,微博兴起,公知风光无限,报章常常批评政府,倡议改革。而我,一期不落地买,还偷偷摸摸看了不少不该看的书,和同学辩论凭什么同性恋不能结婚,为什么我们不能一人一票选主席,学校里可不可以多点女老师。我想象台湾,一个也把吃饭叫做“甲蹦”的地方,大家也一嘴地瓜腔,也拜关帝和妈祖,也摆红桌炸酥肉“拜拜”,但人人能投票 民选总统 没有人大代表来代表我,报纸上什么都能写 不用在某些地方刹车停笔,有同志游行,还有女权主义书店。我幻想着我去台湾念硕士,走过乱七八糟的小巷,用闽南语跟摊主砍价,便宜买到我想看但一直买不到的书。去参加同志游行,穿露出整个背部的吊带背心和短裤,背上和脸上要画彩虹。去看霹雳布袋戏,就像小时候去看木偶戏一样。世界好似一定会变好。
现在,世界并没有变好,而台湾是什么呢。
直到今年夏季,我才第一次去了台湾。受惠于留学日本的经历,长期侨居海外的中国人可以去台湾旅游了。那个口口相传的、秘而不宣的、有洋气的“同胞”的、是向往的未来的,小岛。那是一些褪色的记忆,和犹疑的梦。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用手触碰。
台湾是虚假的乡愁。
我来台湾了。周围人的口音与我的家乡人别无二致。空气是熟稔得恼人的溽热。街边卖小食的店铺墙上贴着和家乡一样的菜色,连选用配色和字体的品味都一致。小巷里停得乱七八糟的汽车和小摩托。街上的小摩托则横冲直撞,在四轮车里蛇形穿梭。骑楼下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街边的空调管道积水、青苔和脏脏的墙上乱贴的小广告。高楼的绿色玻璃泛着发旧的雨水痕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场台风。
还有榕树。自从我2016年离开家乡再也不回去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榕树,气根连着气根。我很不文明地揪了一截下来,用指腹碾碎表皮,清苦的植物气味和童年记忆一致。坐在taxi上贪看街景,扑簌扑簌地掉眼泪,抹掉眼泪继续紧盯,生怕少看了什么,司机讶异又紧张,我说我没事,只是太久没看到这样的风景了,十分怀念。司机知晓我是闽南人,只是点点头。
去了青鸟的现场,看到了比涉谷十字路口还密集的人。举牌的人,摆摊的人,集结成细长的游行队伍的人,警察闲散地站在路口聊天。立法院对面的居民楼上,有人在外立面上挂了大大的白底横幅,写着“通匪立委 该死!”,很是惹眼。长老教会前有女生举着一块大牌子,写着“老娘今天来月经,能不能不要逼我出来上街”(大意,记不太清了)许多人围着她拍照。还有一些人在发水,几个年轻的女生喊得喉咙哑了。路口附近,几个年轻男生支了一个摊位,贩卖一些共产主义刊物,有阿伯走过去骂他们是共匪。还有三个有巨大荧幕的演讲台,以及一些分散的小小的高台,有人在短讲。我向其中一处的管理者询问是否可以让我上台,坐在椅面凹凸带花的红色塑料椅子上等待,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会儿起身的时候大腿肉上要印上花纹了——小时候也想过这样的事,但江浙沪不太用这样土气的椅子,日本更是没有,我很久没担心过这个了。轮到我了。
我走上去:“大家好,我是中国人。”
“我在日本念书。”
“在中国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在日本也看不到。所以我很激动,也很难过,同时也感到一点鼓舞,担心,和愧疚。”
“这是我第一次来台湾。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台湾是我的梦想:一个,如果中国也民主化了的话,或许会是这样的梦想。”
“中国会不会民主化,不好说,但我希望中国能是这样又有活力又比较秩序的样子。我知道今天能这样是很不容易的,大家也有过乱七八糟的时候,也有生涩不熟练的时期,中国人恐怕还需要学习和练习很久,这是我们的课题,无人能代劳。”
“虽然我是中国人,我来自持续威胁台湾的中国,但我还是想感谢台湾人,让我看到了这么好的一场行动。即便是旅居海外的中国人里,也有很多支持中国政府的,但也存在像我这样的,所以我想站上台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虽然这次是有危机事件,但大家都太棒了。我觉得台湾有希望。祝愿台湾,一直是台湾。”
台湾,果然,并不是我的家乡。无论我再怎么擅自做主,想拿台湾当回乡的代餐,缓解我的乡愁,想拿台湾当政治愿景的幻想,缓解我的政治抑郁。台湾不是“中国的另一种可能”,台湾能是现在的台湾,是因为有人一直在努力,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不是政治改革后马上就能达成的。
请原谅我在看到街景和集会时掉的眼泪。我也有我的课题,我也会努力。
希望台湾确实是一尾鲸,游走吧,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