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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BN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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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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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部分写于2019年

寒假

——据说,人们凭着对深渊的向往,来测量群山的高矮

茨维塔耶娃《山之诗》

是星期六的夜晚,最合适的,因为周五晚上往往会因为学校的事情耽误很晚,而周日晚上就要收拾东西——在蓝色的暗淡的灯光下——准备上学了,然后整个客厅的无力的忧郁。不过我要保持阳光,也就是始终开心,多好!一家三口已经早早吃完了晚饭,爸爸正在阳台前仰后合地打电话,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我们去干什么呢?可以去淮河路的明亮的大商场大采购,一大堆好吃的!牛奶,可以嚼着吃的的水果酸奶,各种香肠,还有冻成砖块一样的小黄鱼,或者我们去看电影,就在学校旁边的路口,那个像大块黑色玻璃的电影院附近经常能看见同学。打牌?甚至可以上网?我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高尔基的《在人间》。总之早早吃完晚饭多好,在这里还可以听见楼下炒菜的声音,隔壁发动汽车,那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女孩要去上补习班。客厅的顶灯温暖而柔软,肚子热烘烘的,手脚都有点出汗,我感觉自己好像童年午后醒来准备去游乐场。

童年,冬天,就是说小学和寒假。

“下面是探究与分享:‘小学生活有快乐,也有遗憾,进入中学,你打算如何弥补?‘下面给大家两分钟时间讨论一下。”老师笑眯眯地拍拍手,教室顿时像开闸放水一样,涌出热烈的讨论声。当然也不会太热烈,因为五颜六色的奇怪的摄像头,教室后面好几排拿着表格的陌生的老师,我们在上公开课呢。

“你知道我小时候喜欢干什么吗?”诗洋扭头玩橡皮,“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我会用那种玻璃保温杯捂手,然后把一块方糖丢进去。方糖慢慢融化的时候就有好多小气泡冒上来,留下慢慢坠落的糖丝,我有时候能一直看到糖化完!”

我侧着头趴在冰凉的桌子上,一时不知道讨论什么,只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每次被唤醒就会有浓重的烧焦或煤油的味道飘进房间,像糯米糕包裹住整个鼻腔和喉咙,有时候又是檀香卫生香的味道。楼下摩托车发动如同牛马嘶鸣,窗帘一声惨叫被粗暴拉开,照进来的是清淡的冰冷的、稀薄的阳光,像上学早餐难吃面条汤里漂的油花。掀开被子,哆嗦着套衣服,光线中闪亮的尘埃缓缓下坠……怎么说呢,有时候我会短暂地再次闭上眼睛,“梦是相反的!”大家都这么说,然后我就会幻想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美国中部小镇上的一个女孩,醒来,阳光从百叶窗里倾斜,海报,外面咖啡机的轰鸣。健壮的小腿令人愉悦地微微疼痛,爸爸念叨着老掉牙的笑话……但是老师看过来了,必须要装着讨论的样子,非常夸张地给诗洋挤了一下眼睛,把书胡乱一翻读起来。

“但是,有烦恼并不可怕,关键是要正确对待它。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清理烦恼,消除烦恼,带着多彩的梦走向成熟。”

“扑通!”回家以后,我就找来方糖试了一下,于是认为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尽管我们名字相似,尽管一开始就能想起他因为哮喘显得暗淡的脸(顺便说,他很爱干净,但是总觉得他每次拿布擦眼镜都只是让玻璃更加油腻)。甚至老师安排我们做同桌都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是记不起那块方糖之前的任何事情。所以,可以用一小片梦境认识一个人,也可以像我现在一样,用一杯沸水和一块方糖创造一个小世界,那些活泼的,欢呼雀跃的,旋转着上升的小气泡第一个就让我想起了雪,只不过雪花是旋转着下坠消失(至少是在春天之前?)在大地中,而气泡是旋转着上升,消失在大气中,然后是糖,一开始像风筝线无力而慵懒地下坠,然后越来越多,即使是气泡全部消失了只要盖上盖子,把杯子倒过来就能看见又一次盛大的下坠仪式,像旋转舞动的雪花,流动的丝绸和水草,忍不住想象如果有铺天盖地的大雪,密到令人窒息和让人兴奋到窒息的大雪,掩埋掉所有补习班和其他先于明天出现的大雪……你看,我在滚烫的水杯中创造了一个冬天。

冬天,雪,寒假,冬至,冷,冬天!握不住笔的痛苦,有时候左手冰凉而右手滚烫(写作业?),有时候右手冰凉而左手滚烫(吃饭?)。只能坐在那个掉了漆的桌边,艰难地,发着脾气,一点点写,填上各种散发着废水气味的教辅资料上营养不良的横线,冰冷的雨,积水,进水的鞋子吱吱地响着,打雪仗眉毛和头发上结的冰块刺伤额头,有时候手背在落灰的窗子上划破了也毫无知觉,直到回到室内凝固的伤口解冻,深红的血才一下子流出来。但是那个时候我还喜欢冷,就是说,喜欢清醒,喜欢冬天,长风浩荡的壮丽的日落而不是闷热污浊的教室,喜欢踏着亮晶晶白霜的早晨,喜欢读书,而害怕的是凌晨冰水滴答的黑夜。在两三点,天空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候摸着墙起来上厕所,总能看见对面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还钉在桌前写作业。有时候他妈妈会从后面钻出来,争吵、两个耳光,然后又是台灯和男孩,明面上我和同学嘲笑他,但是每到惊醒的浑身汗湿的凌晨,恐惧吞噬(某种精神?),他似乎是一个钉在窗前的鬼魅,或是玩偶,更糟糕的是,在我们学校周围那么多出租的老房子里面,每一个不眠的窗口都有桌子台灯,和一个幽灵。

桌子!我喜欢用铅笔在桌子上画画,多半是弯弯曲曲的线条,箭头,最后组合成地图或者河流一样的东西,蜿蜒、变换,我用铅笔和橡皮让黑色的细线走过了千年变迁,但是被别人看到或者换座位来不及擦掉的时候还是会难为情。可是每个人都在毁坏课桌,用笔在上面打草稿,用钢尺刻画,大胆一点的用小刀刻上两句歌词或者喜欢的人的名字。因为——桌子是盾牌,桌子是刀枪,桌子是移动的秩序本身。狭小的教室里用桌子隔出了编号,长长的一串像鱼鳞一样,那么拥挤(一个小教室会膨胀到近百人的重点班撑裂),上课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就会同时撞到前后两排的桌椅,卡在桌椅之间度过一节又一节罚站的课堂的(或许方便捏前面罚站的女生屁股?)。而课间打架就必须要翻越一排课桌,在粉红色的文具盒,彩色的笔记本,小贴纸以及其他东西上踩过去,如果撞到了,当然就是一整排的多米诺骨牌轰隆隆地倒下,直到某一个装了太多书的桌子像醉汉一样晃了两下才站稳,散落一地的东西的主人有时也会扑上来,然后又是新一轮鼻涕和泪水的缠斗……

有时我的字也会像课桌一样倒塌,一排排缩小的血红色的字让眼睛剧烈地疼起来,“啊?!五十遍?”“不上课了,今天有什么好上课的?!全品作业有十几个人都不合格!”于是我们趴在栏杆上面,冬天上午耀眼的阳光(想起托斯卡纳艳阳下)。别人被困在一排排课桌中间上课,我们被锁在几张本子撕下来的纸上,但是不用担心,每个人都会来这里罚抄的,到英语老师那里背课文,数学办公室补作业,仿佛教室过于狭小只能容纳一部分人上课一样。唯一特别的是那天为什么要用红笔,甚至准确的来说那算不上罚抄。如果唯一正当的事情是坐在桌子前面,那么不需要命令每个人就会自己开始抄东西了。有的女孩子喜欢的,精致的彩色小本子和散发劣质香气的荧光笔,小混混歪歪扭扭的快被拆烂的情书(通常一看完就从窗口丢下,有一次两个班还为此打了群架)。最讨人喜欢的当然是笔记,不同颜色的细细的笔,可以互相借着抄的引以为豪的,会被老师表扬的沉重的胶套笔记本。当然,学校是发本子的,和新书一起一大沓柔软的小作业本,按照老师的要求,需要把本子叠出三分之一的部分来写笔记和订正。我发现(欣喜地!)只要用尺子量好第一页后作好标记,用黑笔在侧面划上一条直线,那每一页就都有标记了,写作业的时候很快就能折好。当然尺子还有一种用处,这是一个自认为不幸的失恋同学教给我的,把塑料尺子放在教室破裂瓷砖的裂口,磨尖,撕拉一下子就能在手腕上划出比小刀还大的伤口,用鲜血涂抹作业(肮脏的抗议?)本子太柔软了,比我们高度近视的眼睛还要软弱,我用透明胶带小心地把封皮的边缘全部包裹一遍,这样子我的作业本就不会卷边……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我们总有一种机械的快感,和削铅笔(用小刀)、叠纸飞机(用打印纸)以及整理卷子(哗啦哗啦的)感情是一样的,满足,平滑,迷恋这种秩序感,不是有时,而是总是陷入对秩序和整洁和严丝合缝轨道的迷恋中。是的,我们抄写错题而并不看它,背着文章却忘记了内容,表格,美好地像教学楼一个个亮着灯的教室,序号!美丽的像是伸展向天空的杏树,一、二、三,1、2、3,①、②、③,⑴、⑵、⑶,毕竟我们被训练地最多的就是从模糊不清的文字中挖掘出一条条并列的标准答案。序号是鱼钩,后面跟着的正确答案是大鱼(大鱼身上总是有闪亮的鳞片)。后来便是规则,越清晰的精细的规则越可爱,有了规则就有了计划,只要像换座位一样交换着已经完成和未完成的计划。没有范围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竞赛也是从哪本书里随便圈一点打印资料给大家。我们玩的游戏建立在繁复的规则之上,我们的学习也实在建立在大纲之上,知识是流浪的不羁的,那么理所应当地圈出一部分为其设立计划,就像在大海上建立网箱养鱼。所以,哪怕是偶然的闲暇,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发呆……游戏总要制定一个规则,表决,轮流,争论不休和达成一致的喜悦。对秩序的热爱,对自由的恐惧和探索的恐惧。当然学会容忍不整齐的作业,永远不完美的答卷,不好看的笔记,可是错误太多和丑陋的涂抹都是不被容许的。于是修正带的咔咔声成为了自习的背景音乐。每个人都需要这个绝好的解决方案,美中不足的是修正带也是容易坏的,尤其是那种很长的五十米的便宜修正带遇到某个暴力的滑稽的课间,齿轮绞住了,外壳摔碎了,这时候就需要有人把长长的缠成一团的带子解开重新缠好装在塑料齿轮上。不得不说,我们喜欢这种烦人的工作,并享受这种让双眼胀痛的快乐,尤其是一天中连续坐在教室的第十二个小时……

“咚咚咚!”老师敲敲我的桌子,可是我什么也回答不上来,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苍白的脸,绞着手,不知道该翻到哪一页。

“啪!”一个耳光,缠好的修正带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十几米远。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我扭头小声责怪诗洋。

“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哦对……“

“怎么,连你也不记得了吗?“

”不,我会记住,我不会忘记。“

前排的同学回头挑衅地看了我一眼,踢断了带子。

更多的日子是下雨而不是雪。

冰冻的雨水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地上的水花像泪水一样奔涌不息。大会,灰蒙蒙的操场上只有红旗是鲜艳的。所有人按照班级站成整齐的拥挤的队列,站久了就会眩晕,晕了就会把面前灰色的教学楼看出一张扑面而来的大脸。入口是嘴巴,两个大喇叭是眼睛(就像在作文里一笔一画的写: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因为,反正也从来不能看清校长的脸,只听见喇叭里的怒吼和劝导。

——下面有请学生代表上台。往往是一个声音夸张至极的女生,而且稿子的第一个字就会像花腔一样挑高:“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破音然后是一片哄笑。

——因为交头接耳会挨巴掌,罚站,写检讨。

入夜北风呼啸,有时候会有那种凄厉的怒号,辗转反侧,第二天清晨上学的时候地砖和操场上都是一层薄冰。要当心,别踩进冰下面的碎砖和水洼,那样整只脚就会被脏水浸透,可能要忍到晚上八点钟放学。更危险的是教室门口结冰的瓷砖,摔倒就是骨折和轮椅。每年冬天都有好多拐杖靠在一个个教室门口,但是大家还是喜欢跑。有时候在上课,坐在窗前看夕阳和晚霞发呆,突然撞过来响亮的脚步声,走廊尽头的班级有两个学生假装上厕所跑出来了,嬉笑着,后面的抓着前面的帽子,上气不接下气,飞舞的头发,仿佛要跑到夕阳那边去。

“门窗关山,窗帘拉上,别受外面干扰。”老师轻轻敲敲桌子。

冬天,早早天黑,课堂往往会拖到七八点钟,入夜,门开了又关,冷气慢慢流进来,从脚上往上升,像落入泥沼一样整个人被冻住无法动弹……天空是苦闷的暗红,浓雾的帷幕也悄染落下。操场边缘的探照灯刺破浓雾望着铁门。偶尔天气好,能看见冰蓝的天空一点点转为紫色,入夜,蓝莹莹的月亮难为情地赤裸。路口,烤串摊贩和烟雾,追逐,油灯,低下头匆匆走过,街道两边的人们打开窗户,俯视小溪一样的学生们。假装看不见某个人,远一些的会有家长来接,电瓶车后座上大口吃着包子。

所以衍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条定律,什么时间干什么事,所有的东西都是连在一起的,小学的补习班同学是初中的同学,初中的邻居将在高中分到同一个班。一群(成绩相对稳定的)孩子分布在几百万人城市的各个角落,实际上却是一起长大的。滚动的信息和校门口等待的家长的闲聊把所有恐惧和焦虑联系在一起,火车一节一节的,如果错过了这节车厢就会被无情抛弃,到流金铄石的黄色沙漠或风雪茫茫的肮脏车站里一群陌生人关在一起。既然顺序和边界重要多变,时间上的任何偏差都是致命的。如果我像表哥一样因病休学,就会错过“数学考试简单的一年”,如果现在不参加算法竞赛,没有上英语补习班,就不会在中考后的暑假被几个家长拉进预科班,也就不会认识黑眼睛红脸庞的多多,不会有夏天的落花和她肩膀上的汗味,然后是一个个等待成绩和抽签的夜晚。

就像打湿的本子上慢慢浮现出墨迹,最后的一点残留记忆逐渐清晰起来。交作业。“要额外写报纸的同学到办公室去交作业,”哗啦~站起来,报纸的响声,刺鼻的排版混乱的各种学习报纸,中缝处是根治近视和长高药的广告。但是我没有写,突然想起来,书包一沉,十几个人都站起来了。推推搡搡往外挤,我也要出去。站起来,可是腿那么疼,根本使不上力。手扶着桌子往前挤。真是可笑,明明我没有写,现在出去了结果不都是一样吗?——让一让,让一让——可是大家都拿着作业出去了——哗啦哗啦——你什么都没有,跟在长队后面干什么呢——腿越疼越着急,我几乎是拖着自己走出了教室,然后就是一声难以形容的沉闷响声,我的同桌从楼顶落下,摔在我们面前。

几乎是惊惧地,好奇地,注视着暗红的浓浓涌出的血,像是从地底喷出来。洁白干净的,泛着蓝色的骨头,最后几次吞咽血沫的呼吸,不会疼吗?骨头,成年人有206块骨头,仅仅在一个星期前我们还在背这些东西,为了知识竞赛,一个小小的市级竞赛,作为每年冬天例行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的一部分,每个班都必须要参加这个或那个项目。老师一挥手说要弄一个全班同学参与的经典诵读节目去表演,同学们都很难受,说可以找人去知识竞赛,那就我们两吧。周一升旗仪式之后还有班会,老师茶杯重重的一摔,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你们两,是不是一点事情都办不好,是不是?!”

我埋着头,假装在写作业,诗洋把脑袋装进胳膊里,自然……

“所以说有的人啊,就是只会说漂亮话,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大家千万不要学这种不负责任的人。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今天的主题……所以说有的人就是不可信任,你说这个活动还是我一手组织的,你看隔壁班的那两个同学,我中午去吃饭都能看见他们坐在花坛上背资料。有什么事情绝对不能指望你们,天天迷迷糊糊的,老婆跟别人跑了怕是都不知道……“

“他怎么有脸这么讲你们?”前排的杨依楠回过头愤愤不平,“他自己做过什么?”我试图挤出一丝镇定的笑容。

我们俩喊她美人儿,不过她是一个短发很高的假小子,很帅,敢穿短裤来上学。

“五十遍!“又是一个五十遍,这是为了反思我们在知识竞赛的失败。就是说我们不是对不起老师,而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同学们让他们失去了上台表演的机会,对不起大喇叭。有时候寒假的下午在桌子前面写作业,只有非常浓的茶水才能驱散嘴里甜腻的味道(我来看看,谁在教室里喝下午茶呢?这么有情调呀——校长来巡视的时候笑眯眯的说)。照镜子,发现干裂的嘴唇又破了,血染红了门牙,我忍不住又在桌子上涂涂画画,无意义地翻各种杂志和辅导资料。原来我一下午只写了这么一点,不再学习,愤怒。揪头发,摔笔,又不敢大声,愧疚,愧疚的恐惧。如果我在同学学习的时候聊天影响到他们了,那也是对不起同学。用什么调整心态呢?就像在辅导班的时候老师一把扯过招生宣传单,戳着上面的价格教训我:”你看看这是你妈妈一节课要付的钱!“

那么,显然是懒惰,更恶劣的是,试图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不舒服啊什么的。

所以顺着长长的的围墙垂头丧气地回家,你怎么啦,怎么不高兴啦,可是这个周末是生日,所以只能是没事。

哦生日没有蛋糕也可以的,甚至,当大家都希望你笑的时候,其他表情就是不礼貌(我们的邻居,前一秒还在像疯子一样大喊:“我已经四十岁了,不能受这种委屈!不能被人在大白天打!“没完没了得摔东西,下一秒客人敲门,梳理头发,”哎呀,怎么又变漂亮啦!“夸张的,为了不显得尴尬过长时间的笑。所以我也尽力开心,甚至疯癫地玩弄,偷偷地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尽快写作业,可是五十遍,就是五万字,无论如何加速写也是不可能的了。报纸也不写了……周日的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赶紧抄,痉挛的手指控制不住,文字蹦跶到一起,一行掉进另一行里面,笔画刺进另一个字的体内。匆忙疯狂地涂改,像是坠亡文字流出的鲜血……羞愧,恼怒,更加用力疯狂地涂抹。于是纸被划烂了,笔被纸屑堵住了,无力地把笔狠狠一扔,瘫倒在椅子上。

门开了,客厅明亮的灯光涌进来:“儿子?怎么啦?这么晚还不睡觉?”

扑过去,妈妈被吓到了,泣不成声。

“妈妈我对不起你,妈妈……妈妈我要抄课文,只要你别伤心,妈妈你别管我……”

旋转,被自己的泪水弄的难以呼吸,一遍又一遍。

但是,使用纸笔至少是一种仁慈,冬天,因为寒冷衰竭的电池和半死不活的网络(这里的基站在大妈的抗议之下被拆掉了,这样子没有害人的辐射,租房子的学生也能专心学习,手机真的是害人不浅)。可以撕纸,不可以攻击屏幕上软绵绵的窗口和加载的圆圈。每个老师使用网络和新技术教学的比例都是有指标的,于是为了合格不连累大家,一遍又一遍地操作着糟糕的教学平台,写完作业还要看完线上教学视频里鬼魅的笑容。毕竟是,可怜了小孩子,没有布置更多的纸质作业,那么这次冻僵的是鼠标和手,反正都一样,全家都睡着了,还守在刺眼的蓝色屏幕前,搓着手,跺着脚,我打不开文件了……清晨的寒霜到晚上的浓雾,冬日渗入骨髓的叙事诗(当然,我没有说另一半~)

那天早上教室另一边的笑声是熟悉的绯红色,我总是好奇人类怎么能发出老鼠或者鲣鸟一样的笑声,那些男孩子捶胸顿足,腮帮像风箱或者空调外机。班主任把期中考试班级前二十的同学照片打出来在教室墙上贴了一圈,有同学评价我的照片:

“他就像一个幽灵。”

当你像幽灵一样俯瞰教室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被噪音逼疯,只有加入大家一起玩闹,才能短暂忘记自己在一个闷热拥挤、在座位上都直不起身的教室里。伴着清晨的雾气和傍晚小摊的热气,我在白天的噩梦和夜晚的噩梦中轮回。尽管夜晚怪诞恐怖,我觉得白天的梦更加残忍……自卑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幻想,幻想自己是千年后外太空的一名指挥官,手下有精锐的小分队,想象自己在浩渺的宇宙中巡游,远离污浊的人类。若干年后这次自杀案件再度袭击我的记忆,正是沿着玩桌游的一群年轻人发出的尖笑和一本封面剥落的《百年孤独》。噪声一旦闯入脑海就开始踢翻各种东西,无法忍受,我翻开书放出群鸟,其中有我小时候饲养的乌鸦。

(操场上,抬头,盘旋的乌鸦和垃圾组成的黑色旋涡。)

整个早上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要不然他一定不会死在那一天的。我们的第一节早读课是七点二十开始,我在七点二十九分才走进教室,教室里静悄悄地没有早读,大家都把作业本摊开放在桌子上面,等班主任一个一个检查作业,他在教室中央,看见我,手一伸:

“全品作业带来了吗?”

我把本子递过去,非常自信,我正是因为早餐时想起来全品作业要自己批改才迟到的。班主任翻看了一阵,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你还这样瞪着我?自己迟到了还不知道?我看你最近真是一点都不学好了,你就不能要点脸吗?!到后面站着去上早读课!“

“谢谢老师。“

我的脑子里面有雾,但是站在后面被老师忘记了,就没有被查英语卷子。到7:40的时候英语老师才慢悠悠地过来,她显然已经习惯早读课被班主任占了。方诗洋说要去上厕所,他在7:44分离开教室,八点钟第一节课开始,我回到了座位,身边的位子还空着。熟悉的周一查作业场景,大部分同学都或多或少没有完成全部的任务,即使写完了也有可能没有批改、忘带或者题目出错。如果被查到——可能是罚站、罚抄、打耳光,如果没有,就可以安安稳稳坐着上课打瞌睡。正襟危坐,在桌子下面悄悄写,同学用脚和衣服交换传递写完的报纸和试卷,有同学被抓到了,站起来,水杯和文具盒滚落一地。教室里安静,冰冷(还没有散尽的昨夜雾气),白色恐怖,像蜗牛一样的空气。我知道厕所的空气比这里还要窒息,教学楼厕所不多,单数层是男厕所,双数女厕。男厕进去左边是漏水的一长条小便池,没有冲水装置,只有塑料管戳了洞,上面缠了垃圾袋让水留下来。右边有四个隔间,只有靠门边的还能关门,第二个是堵住的,大家只敢在里面小便,最靠里的早已年久失修,地上是风干的粪便和呕吐物。因为大家洗完手都要甩掉水,冬天厕所门口一层肮脏的薄冰,走过很容易滑倒,门口的塑料硬化地面破了几个裂口,一不小心鞋带就会被拖进黄色的污水中。靠男厕所门口的班级日常笼罩在尿味中,但是女厕门口的味道更难闻,像是菜市场腐烂的血肉味。“要上厕所。”我的同桌站起来走向门口,老师说再等几分钟就下课了,他头也没回,只说自己很着急。英语老师撇了撇嘴,嘟囔着:

“家里生孩子啊这么着急。”

7:44分他走出了教室,一只脚的袜子还踩在鞋子里面,我站在教室后面嬉皮笑脸地和班上的混混打手势。英语老师站在第二组中间查报纸,谢宝宝的报纸撕破了,中间有一个洞,但是他说他写了。班主任拎着七个没有写全品作业同学站在办公室门口,就在烫金的大字下面“一切为了学生。”

  啪!打了班长一耳光

“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啊?”

“不知道”

啪!又是一个耳光过来,班主任像电视里的审讯一样昂着头从下面看她,下巴上银色的胡茬。

“真不知道啊?要自己说还是我告诉你啊?”

她脸色潮红,低着头说自己没写语文作业。

啪!反手又是一下。

“这一个巴掌,是给你语文作业没写,前面两个,是因为你作为班长没组织好纪律,你看看你看看,都早读课上一半了,啊?我进来班里还是那么吵。我告诉你,其他同学没写我只有一个巴掌,想要我都不多给他的,打你,是对你好,是班长的荣幸你懂不懂啊?!”

方诗洋在7:17到达教室,在6:53离开家,只关上了外面的铁门,可以看见他的妈妈还在绿漆桌前,气鼓鼓地吃早饭。她的余生都将被刚才争吵的回音折磨,在记忆中儿子最后一次走出家门前自己吐出的那些话语,与16年前在产房排出胎盘最后的阵痛不相上下。他穿着衬衣,毛线,外面套着冬季校服,路上腋下和肚脐上面已经被汗透。有两套校服,一共要三百多。夏季的是纯白红领子,要求周一穿,被打湿以后就完全透光,大家都喜欢议论女生内衣的颜色,或者上课的时候从宽大的袖口直接看胸衣上的花纹;冬季校服是黄黑配色的外套,味道刺鼻,要求天冷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还有厚薄两种黑色长裤。校服的共同特色的就是极其肥大,跑操的时候鼓起来被开膛的羊,好处是可以把小一点的书和早饭揣在袖口里面,食堂的绿豆粥很浓,有糊味,要把碗举起来舌头刮一圈,白粥很稀,加了碱煮的,时间长了会泛绿。为了早上多睡一会,他说每天晚上穿着袜子睡觉,我则习惯了不吃早饭,到第一节课间的时候再去后门找小贩隔着铁门买饼。后来学校封了后门,就书包里揣面包。他妈妈给他买的带小熊印花的袜子,他害羞不愿意穿,妈妈坚持让他穿被取笑的袜子,说运动鞋配爸爸的灰袜子太老气了。

很多年后杨依楠在焦急等待美国签证的日子里会梦见吞食课桌的厕所,没有垃圾桶满地都是用过卫生巾的厕所;我会梦见一个个沾满汗水的卷子在手中快速地传递,被发现没交作业的同学们被钉在十字架上上课。妈妈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你们老师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你就理解下他呗,多照顾他的面子……所以我在高中的时候还轻描淡写地回忆,老班其实人很好,只是太幼稚,不懂得做事情的方法,那语气就像说一个顽劣的孩子,过了好多年我们才从这种丫鬟心疼主人的把戏中出来。我和美人儿十年后在广州转机的时候相遇,我说小时候还是太不成熟了,要是现在走路遇到当年虐待大家的班主任,肯定上去就是一拳。她抖落肩膀上长长的卷发,说她不怎么被打,被打进120的那个女生是她家长自己告诉老师,要是不听话尽管打。

“你还记得化学老师吗?那个我们喊屁股老师的。”

“记得啊,就那个说话好娘的,好几次都被我们气哭了。”

“我那时候也小不懂事,你知道我现在要还是十五岁会怎么样吗?我会给他一刀。”

……

“那时候你不是还每次下课都找他问问题吗?!”

“他摸我。”

但是没有一个女生没有被侵犯过,温柔的软弱的小女孩每天都会被小混混捏,连班长有时候也会被路过的男生顺一把胸口。她还没反应过来,方诗洋笑眯眯地咬耳朵说了什么,她非常生气,拼命地用手打她。我问她怎么回事,又不是他摸的。

“妈的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问我爽不爽。”

他忍不住咯咯笑出来:“本来就是嘛。”

“操你妈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呢!”班长站起来拿数学书狠狠拍他。

班上最小的女生姓李,是实验小学来的,实验小学只有四年,她又跳级了,所以只有11岁,课间会坐到方诗洋座位上跟班长聊天。有一次她一起身,整个椅子都是淡红色的鲜血,她没见过这个场面,当时就吓哭了。他非常生气,指着小姑娘:“你怎么搞得?!赶紧给我弄干净!你弄得这是什么呀!”

班长回过头了看到了,赶紧拉着小姑娘去厕所了。

小姑娘是英语课代表,英语早读的时候老师不在,她坐在讲台上看着。同学们大部分都在补觉或者抄作业,她便学着老师的样子,一板一眼地点名,一个同学站起来,不回答问题接着补作业。

“早读课怎么回事啊?站到后面去!”

“神经病。”嘴里嘟哝着,甩开英语报纸慢吞吞往后走。

她便生气了,几乎要哭出来,有样学样地说着老师的话,你们就没有自尊吗?早读课一个个都犯困,昨晚跑出去偷人了吗?怎么回事啊?

班主任巡视早读课的时候总要说点事,路过我的座位:

“你选择题字母怎么写得这么大啊?给谁看啊?”

道理说不过就开始讲政治,大家就停下来听老师讲,英语老师在门口露露脸,尴尬地回办公室了。

老师连续拖堂三个小时之后教室陷入谵妄的沸腾,因为班主任说每天放学之后必须要喊他,等他来班上总结一下之后才能回家。教室里疯狂吵闹,我转头对班长说,这么吵,完蛋了,老师马上肯定又要来打人了。于是她站起来维持纪律。班上最瘦小的那个男生把裤子撩到大腿,对着一个女生打飞机,周围人笑成一团,尖叫,扔纸团,用橡皮筋弹。

我们走!

然后我想起来了,没有准备好知识竞赛(那一大堆难闻的打印资料被我书包里的其他书揉烂了,就像混混欺负害羞的女生)原来是因为她每天中午拉我出去乱逛。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不想回去了,不回去了,懒洋洋的午后都属于我们了。

午后,洒满阳光的街道,老城区最美好的时辰!从学校的街角到电影院,一条小街像花朵的瀑布一样奔流着人潮。流动的小贩——是街道的情人!(城市靠金钱的爱情活着)他们推着三轮车、板车、老年人用的电动代步车,总是能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下见缝插针,亲吻古老街道。我们每个人都吃过流浪汉汽油桶炉烤的烤红薯(暮色疯狂的香气),咸的和甜的烙饼(甜的刷上辣酱就能同时吃两种味道了)。飘着热腾腾油花的鸭血粉丝,芙蓉蛋卷,臭豆腐,麻辣烫,灰尘漫天的放学路上大口吞食有害健康的美食。于是肥胖的孩子更加浮肿,脸上的潮红几乎盖过了小眼睛,瘦的孩子眼睛越来越大,黑眼圈越来越重,形销骨立,慢慢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但是现在是午后,鬼鬼祟祟的情人和他们叽叽喳喳的小顾客都在睡梦中流着口水。睡午觉是所有家长和老师坚持的光荣传统,也是我们这些不眠的小老鼠的乐园,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此时的教室里几个人为了玩讲台上的电脑争吵,那个白白胖胖的新转学来的女生就会垂着长长的睫毛挨个炫耀自己的裸照。

但是我们知道,在电影院那边有一堆老夫妻做最好吃的杂粮饼,发好的面摊在圆形煎锅上,打上鸡蛋,卷上生菜和脆片,但是最好吃的是中间加的  榨菜。一人一个从塑料袋后面看着对方的笑,热气。

散步、快走、跳跃、回头,小跑、追逐,笑着抓住衣服两个人扶着树喘气。眯着眼让阳光瀑布从树枝中间洒在脸上,残忍的风从房顶上吹下最温柔的积雪,头顶的阳台在风中抖开一床新的被子。我的眼睛里有一个城市的神秘和危险,但是被阳光和温暖融化了,冰水肆意流淌,所有的车棚、雨棚和帐篷都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眼中)第二次的新雪和(耳中)不存在的大雨,如果拐进小巷就会被壮阔的水声包围,她穿过玻璃门时一把拉住我:

“看看我们俩!”

我说:“苦闷。“

她说:“可爱。”

(也许苦闷是因为不懂得嘲讽)

好像听见了学校远远的铃声,稍后是清晰的钟楼的声音,但是我们不在乎,一步一跳地穿过街角,就是繁荣的批发市场,一个个黑洞洞的门面吞食着布料,小玩意,面粉,在楼里面人头攒动,流动的巨大的布匹有些不安。置身其中,闭上眼就感觉那些强大的楼房就是一只怪兽,吞吐着海浪一样的几十米长的布匹。源源不断的金钱流向一个个个体户的家庭,从肮脏的昏暗摊位回到装修豪华的家里,也许是习惯了工作时摇曳的黯淡吊灯,家里淡蓝色的顶灯也很暗很柔和,空旷的客厅像原野,只有玻璃柜里的佛像暗自憨笑着……

开裂的斜坡上拖着大喇叭喊:“天南的海北的,哈尔滨的香港的,走过的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啊!件件九块九,样样九块九,通通九块九!”

“图书论斤称,知识不打折!”

最熟悉的:“黄岩蜜桔巧了啊巧了啊,五块钱三斤啊五块钱三斤啊!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甜了啊——实在是太甜了啊!“拖长的尾音让人响起被嘲笑的老学究:”现在的小孩子实在是不得了啊,实在是不——得——了——啊“

所以一打开教室的窗户就会有风尘味飘进来。有时候断腿的乞丐会拖着大音响到校门口唱歌乞讨,突兀的情歌的前奏像狗熊一样冲进这个公墓般的学校,保安只好塞点钱把他们赶走。

我咬耳朵告诉她,那个紧闭的卷闸门里面也许是八张架子床,上面挤了二十多个被抓来的残疾孩子,咯咯地笑,巨大的四层楼高的广告墙,下面拉着二胡的老头正在和小偷分吃槟榔。迷路空间的边缘,吃饭的大妈瞪着桃酥一样焦黄的眼睛,午休的花店,年轻姑娘端着碗逗小狗。流浪猫梳理毛发,卖偏方的便利店老板擦着用了十几年的广告板。

往北,起伏的单位,旧城区的中心。沉默,那么多证券、投典当行宽大的玻璃门积了厚厚的灰尘,也对我们沉默着。酒店、网吧、酒吧——所有家长的悬崖。狂欢、啤酒、球赛、冬天里的夏天印象。大家都熟悉的单位小区,漆成绿色的铁门,尼姑庵对面神秘的小房子,所有的复杂的曲折的楼。我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借着侧面的阳光看书,临街的窗口,书店,家教,小隔间里的教辅机构,被捅穿的纸墙和被砸坏的椅子,到了课件大家到楼顶的天台上放风,就像时不时掠过的鸽子。还有年轻人喜欢的流光溢彩的城市综合体,像动画怪兽,神气十足地屹立着。

那些轻浮的思绪啊,那些易逝的忧郁的旋律啊,长久地盯着蓝天中缥缈的高积云,树枝的影子在墙上慢慢爬行,这是季节性的不忍打破的宁静。

“很明显,有的人看不见问题,有的人看见问题但是不想解决问题……”

即使是在我们临别之际,说出口还是铁锈阻住的齿轮。我们俩几乎变成垂头丧气的,但我还费力地解释着:

“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些琐屑的事情,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样说那到底什么才不是小事情呢?”

“怎么说呢……”

绝望而嫉妒地绞着手。

于是她消失在爸爸公司黑色的轿车里面,但是我还不想回去。老师大概已经发现我们的空位了吧。因为我们已经走过了赤阑桥,树木和花朵在春夏像火焰一样喷涌,但是公园总是清冷的,因为凶杀和浮尸的故事似乎年复一年上演(和市政府门前人工湖淹死的人一样是市民的年度记忆),于是绮丽的公园和被拥抱的大图书馆显得更加哀婉凄美……

我们的生活啊,有时候故意掩饰自己努力学习的痕迹,匆忙盖上书,带着对自己的蔑视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证明自己并没有完全尽力,可以做的更好。后来才意识到一种潜在的逻辑,我们把自己视为基金或者羊群,一种养殖的东西,一旦被证明潜力发展到极限也就到了被抛弃的时候了。有时候又制造刻苦学习的假象,像是赌徒装点门面再从老师和家长手里借来一点耐心,似乎失败都是外界因素。总之在真实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我,一个活在所有人期望中的自我,他人的视角和真的肉体已经剥离(连着在教室坐了十个小时之后我们会用神灵冷漠的眼睛看自己受苦的肉体),要为自己和父母制造借口,填补欲望和真实的巨大鸿沟,躲在肥大的蓝白校服中,小声念叨:“白色的风铃草,开在闷热的雷雨天里。”冬雷滚滚,透过浓雾往上看灰色的天空,就像溺水的人无力凝视水面,黑色的海浪向南方滚滚而去。

穿过公园就是他家了,大院里一个带菜园的小院子,翻进去就可以敲开后门。“欢迎欢迎!”他妈妈特别贴心地给我们端上一盆干净的樱桃,“生日快乐!”大家围着有些羞涩的小寿星,散开跑来跑去,爬上窗,小心翼翼地戳菜地里的甘蓝和菜花。打开电脑,毕竟是失控的年纪,为了玩手机打起来,可能会有同学翻出爸爸的宝贝,被迫的虚荣,为了挤进集体和排斥他人不计后果。但是,总归是,例行的华丽生日派对,在孩子长大到因热闹而空虚落寞的年纪之前都有效的毒药。彩带、气球,公园,一桌子好吃的菜,“谢谢阿姨。”大家走进房间,不大的屋子里干净整洁地让人吃惊,水晶吊灯,佛像和玻璃珠串做成的门帘让整个客厅都浮动着明亮的影子。大房,一丝不苟地被子和衣柜上沉重的奖章,提醒着人们一家之主的军旅生涯。客房直通后院,硕大的老式电脑套着灰色的防尘罩,然后是我们朋友的房间,最小,最明亮,从窗子外面和客厅都能一眼看见里面的情况。桌子面窗,玻璃底下压着花花绿绿的公式表,单词,照片,古诗词,所有适合背的东西。左右两边钉着课程表和各种小纸片,“努力”,“奋斗”,歪歪扭扭的字显然是出自孩子自己的手笔。去年暑假的计划表和打卡还没有撕掉,边缘卷曲的书堆在架子上,可以想象,深夜学习到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些四面八方的纸张和我们没有见过的资料会伸出手来,冰凉的汗湿的手,哀叹着抚慰学习(但愿是?注入勇气和意志……)

“雪地的冰淇淋,闪烁的烛光,

用手电筒把你的名字,写在宿舍的墙上”

大概是这样?

重头戏是蛋糕,奶油、黄桃、巧克力、蜡烛。趁机给喜欢的女生脸上多抹点奶油,欢笑着,再打开电脑和手机,就下下来让我玩一下嘛——即使接到家长严厉的电话也没有破坏欢乐的气氛。我们一个个穿好衣服,找散乱的鞋子,变成一团一团的小可爱,他妈妈还会贴心地叮嘱几句,穿好帽子和手套,“阿姨再见!”,滚烫的小脸走进风雪中。他跟在后面傻傻地挥手,几乎要哭出来。总是这样,回到家被妈妈批评也没有反应过来。“那么这样多人跑到别人家去多麻烦人家啊……”“但是是邀请我们去的哎,好热闹,隔壁楼的小麦也去了!”然后一天天过去,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方诗洋的妈妈给我们都打过电话了,说老是这样喊同学到家里来玩太影响学习了。”“你们啊,一天到晚想着玩,问你呢,单词背了吗?”

哦,他们怎么知道的,或许不关心。这样的事情会重复,我们一次次找他玩,后来老师也在办公室无意间问你们是不是最近经常在一块玩啊。“他家长比较担心。”从茶水的雾气里看着我。聪明一点的同学做出比喻,这是天使的羽翼拦着了我们的友谊,稍微礼貌地说,永不畏惧的母蜘蛛守护着被她重重丝线包裹的卵。

不需要太多描写就可以勾勒出这个母亲的轮廓。不太高(自然),总是围裙和护袖,也经常出门和老姐妹们逛街买衣服。当然,绝不屑于像那些小市民小老板家的女人一样做头发做指甲。工作上和精神上的全职主妇,也许是从多年前开始的,菜市场,穿梭在所有雪崩一样堆积的摊位间讨价还价,抢在推着小车的老太太之前,买到最好的食材。结冰的台阶上杀鱼,红色绿色的薄塑料袋把手掌勒成蜡黄色。在整个城市醒来前回到家,高高挽起的头发,男人和男孩沾满冷雨的外套,午后阴冷苍白的屋子和洒满阳光的菜地,以前晚上还会出去跳广场舞,但是孩子大了还是在身边照顾才放心。

但是,绝对不可以原谅,哪怕从生活的浮萍中找不到一块可以指责的木板。有的人终其一生寻找生活而不可得,而有的人从第一次尝到人类的苦涩开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生存的一切方法(好像这不是他自己的生命而是操控的一列火车一样自然),而且是骄傲地,从不妥协又容易轻信地走下去。从小方诗洋就上着比大家都要多的辅导班,一对一的,外教的,预科班。那些年风行的奥数和机器人,后来我们才想起来很多我们彼此吹嘘的知识都是他最先说的。“你们呀,都不知道,”从眼镜下面斜着扫了我们一眼,“那个人形机器人项目一个机器就要四万,全省就只有三个人搞。正好商量好了,三年每人轮流一次一二三等奖。我学的那个就不行了,只要几千,都是人,他们的裁判太黑,只能拿二等奖……”照例我们是仰着脖子像大鹅一样听他描绘一中的大体育馆的。可悲的不是每天处于粗暴逼迫下寒冷的补作业的夜晚,而是夹在周密计划和矛盾之中的生活。是的,成绩不大理想,大概是六年级太放松了。但是必须要选一个好班级,这是最重要的,甚至我们都掰着手指头数,初一上学期就跟小学差不多,初三不上新课,所以这次期末考试卡在最中间,(这一次是从学校铁门外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那里听到的)于是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呢?小孩子上学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帮不上吗?”孩子他爸唯唯诺诺地穿上外套退出房间,当然还有很多关系打点……于是骄傲地进入了重点中学的重点班,成为了寄宿学校中的走读生。显然食堂散发泔水味的汤,红色块烧白色块冰冷的一锅锅菜是不能保证健康的——我们开玩笑说食堂的红色块可能是牛腩猪肉胡萝卜西红柿火腿肠,白色块可能是鸡肉鱼丸萝卜土豆梨子苹果甚至是月饼。你那么瘦,抢不到热菜的!然而并不确切,因为我更瘦,只要一下课就凶狠地往人堆里冲就可以了。不能在外面乱吃东西!不过我们上课偷吃的辣条也不会少他的一份。又是在市场听说吃素也许不错,加上平时就很喜欢和朋友一起烧香拜佛,又有一段时间取消了精美的肉菜换上了奇奇怪怪的食疗。可是忧心忡忡的,住校生都不好好睡觉——这是真的,在长长的寒风呼啸的走廊,湿滑的水房,永远散发恶臭的要排队的厕所之间,我们总觉得自己有些东西没法释放。即使是寝室自习结束,洗好衣服,洗漱完熄灯之后,总是觉得什么事情没有结束,不愿消亡的怨念,没有腐烂的牢骚……于是长谈,缓慢地聊着班上女生,借着厕所的灯光背单词,顶着冬天特有的头痛在床上开手电筒看书,打架,寒风怒号。夜里把额头贴到墙上仿佛能听见成百上千个架子床因为男孩自慰发出的有规律的摇晃声。有一条规定是特殊的,不能关门,从黑暗处可以看见光亮处的一举一动,但是从亮处看不见暗处的影子。我们并不担忧,有几十双眼睛在警惕一双眼睛(宿管的)……但是对于住在家里的他来说就是全家的眼睛盯着一个,我们再也不知道小姨为什么一直住在他家里,还暴躁地摔掉他的本子。

“孩子们需要娱乐。”但是不能影响正事,于是在假期到处报旅行团(一堆无精打采送给我们的纪念品),模样滑稽地拉小提琴,还有像模像样的晚会,从那些需要年轻人装疯卖傻的聚餐上学会了苦笑和急促叹息的习惯。甚至,据说他也喜欢过一个女生,像白鹡鸰一样娇小可爱,喜欢穿黄色短裙。他过于炽热频繁地写被我们嘲笑的情书,自然瞒不过所有人,孩子们没有被粗暴地对待,都是按照最稳妥的办法。父母和孩子之间的谈话,父母和父母的谈话,父母和另一个孩子的克制的对话。她很好,家里住的也很近,可以做朋友,生日聚会也邀请了。小鸟依旧活泼,我们的朋友日渐沉默(感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被无声消解,像是被迫在心中的剧场里宣读忏悔,没有人做错,软绵绵的虚无……)还有什么,在这个家里没有父亲,一家之主小声说话,母亲的语言就是所有家庭和社会上的父。

又是一个学期结束,匆匆地将家长喊来,你们也知道,他现在学习状况很不好,总是拖的很厉害。那些漫长的夜晚看来也写不完作业?是的,还是需要锻炼,如果能当一个课代表多接触老师,信心一定会好一点。可是……至少也是一个小组长,每天早上负责从那些正在抄作业的同学手中拽过本子,因为倦怠和寒冷轻飘飘的剧烈头痛的软弱的早晨!怎么办呢?跟不上,请老师辅导,班上老师周末在市里面上课,也可以报名听听。不是的,是教竞赛的,也没事去听一下提高一下总不是坏事。“你要记住,哪怕一堂课时间再长,只要学了一个知识点你就是赚到了。”过年时还去请了头柱香。预科班是必不可少的了,还能见到你喜欢的女孩子呢!带着一如既往的苦笑,越来越慢,拖拉起的作业是沉重的碾盘,如果每次都拖班级后腿,其他同学会怎么看你呢?你的眼镜怎么那么脏呀,让我来帮你擦一擦吧。这样子必须安排时间让成绩好的同学来帮扶一下,你干啥呢!这根本不用辅助线的!热情变成责骂,更多的拖累自己和他人的责备、愧疚,羞辱,其实在学校里排名已经很不错了……围绕着学校,放学后总是留到最后,哪怕他们已经开始聚在一起玩手机。无序的从墙壁到护栏的旋转,花生,下坠,摇曳,你在干什么呀,全完了,一年级的小偷,日本话,试一下笔,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呀,打哈欠,你在干什么。

沉默,或许小西装,明信片,新手表,被注视的聚会和被忽视的舞台,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寒冷的教室和肮脏的桌前瑟瑟发抖,他在暖气房间里喝着(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补品。对一些人,是闷热到狂躁的市场,对另一些人,是闷热的死寂的家,连男主人都不敢大声说话。修道院和码头,学校和市场,老师和群蝇。冻僵的手,笔尖痉挛着划破雪白纸张,不断旋转的是他的家,美丽的,死气沉沉的,永远明亮温暖的房子。过于刺眼的阳光,令人战栗的没有一丝黑暗的空间,也就是永远阳光快乐的世界,这一切不能不想到手术室。最灼热的热浪往往让人产生一丝寒意,但是最明亮,有序,一切清晰的快乐的无法反驳的世界里却不容许忧郁……一个父亲的权力由母亲执行的家庭。也许我们宁愿将不断震动的散发厕所臭味的学校走廊当做家,反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

可是不能责备,不能不公平地去批评一个没有自己生活的奉献一切的母亲。我们,一群容易忘却还迷恋在放肆欢笑里的人,在心中不约而同的,无耻攻击一个最悲伤的人。我见过失去母亲的孩子,岁月在他们身上陡然增长了,穿上灰色的风衣,和关心的人群冷漠打招呼。然后是冷漠、固执、粗暴,抽烟,大打架,陡长的身体,装作不认识童年朋友。但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呢?那些为孩子操劳而过早流逝的岁月找谁要呢?有很多母亲——接受不了,自杀了——成功的——很少。有一种爱是我们所熟悉的理解的,掩饰,羞涩,靠在墙上望着远方的灯,有一种爱是更普遍的,自上而下地一遍遍情不自禁得抚摸,占有,桌上的海螺和墨囊中的钢珠。所有又想起那个比喻,蜘蛛温暖的腋下,小蜘蛛在一层又一层蛛丝结成的厚厚的蛋中跃动。

不能接受现实,这是我们的信条。监狱,就是我们的学校。“她周末不去上辅导班多无聊啊。”我们不能想象未成年人拥有一种个人化的正常生活,实际上工作的压榨也不允许父母和孩子有正常的家庭关系。行动是绝不能纵容梦想,不能理解现实,理解市场、长廊、小巷尽头的网吧、操场冬日黑暗的迷雾。他们在纯洁天真的机械符号面前不值一提。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喜剧中吃蛋糕的人和食肉者不能理解饿殍的感受,但是直觉得出的结论是,能理解的人比不能理解的人更危险。就像尖酸的老女人嫉妒青春美貌,失去活力源泉的神明恐惧凡人的创造,我当年是这样过来的,等等。最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平凡,然而课堂是一个逃避机遇的懦夫在嘲讽一个面对险境的勇士,更多的是受害者联合起来互相攻击迫害,受害者不承认自己受损,并以同样宽宏大量的手段,一步步埋葬了一个城市的孩子。在父母头上的,驱动着我们身处其中的旋涡的,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时代,是时代和生活借人民的手……并不是反抗,哀伤、愤怒,想的多一点的学生心里也只有一些残存的可悲的没有腐烂的牢骚。自然大家也习惯了说假话,谎言从第一堂写作课开始就是被鼓励的。装疯卖傻的,天真的问题,写一写妈妈平时对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一笔一划地写上,“抓紧时间。”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红叉,扣分。各种作文范文,背诵,学生代表讲话,校歌和校服。我私下把他们看做是毫不掩饰的无耻和虚伪。而这种虚伪手上沾有很多被遗忘的鲜血。有一种规律,正直总是和怀疑挂钩的,可是我们不喜欢记住正直的鲜血,不接受真与善不重合。不能真诚面对,于是在北风的哀叹中我明白了:一切之中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是在这个逆来顺受还要摆出笑脸的时代只能看见高大光洁的塑像和标语在争斗。没有人,只有被谎言和计划操纵的机械,没有人。如今连登上舞台演出别人人生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个社会的资本开始消灭多余的生产者了,自然奴隶是不应该有多余的时间的,即使没有活干也要制造出来一些。而学校是一个盖着知识面具的粉碎机,无偿消耗青少年的劳动和精力,只为了对付资本主义中过剩生产出来的人本身。

但是你只是在狂乱发泄自己的疲惫和愤怒,未来的孩子们看到了什么?碎片,我们唱歌,我们打架,我们把书本从楼上洒下,你在高分作文里面写:我是一只笼中之鸟渴望自由。然后你真的成了一只动物,学会机械地对大众的痛苦发出声音,因为牢骚和抱怨可以被宽恕,更进一步的思考、批判、行动一定是幼稚危险的,需要禁止——那些无从释放的躯体凋谢、孩子们看见尸体、看见死亡,看见粗暴单薄的悲伤,然后是强迫自己相信的破茧成蝶的故事。

——然后忘记了正直,不再爱地球上所有的谜团。

有时候讽刺也是一种懦弱,“没有人,我想找任何一个人去讲一些真诚的东西,都没有人……谁能理解这些呢?有一次,我的朋友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圆滑地说另一件事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幼稚,有时候我想虚伪,这个社会不虚伪就无法生活下去,他们不值得得到真诚”——我感到陌生和不真实,我已经长大了。若干年后想起那时候朋友的倾诉,只看到儿童过分清洁的道德感,这很简单,如同呕吐。

那我呢?不能真诚面对自己的人必然掩饰事实。我也只是虚荣和轻浮的玩物,按照自己的意愿记住了你,按照他人的意愿遗忘了你,继续这放肆的生活。只有北风的夜晚和面红耳赤灯光刺眼的夜晚,闭上眼睛,尝试代入真实的你的思绪和你的梦境。

可以原谅我吗?可以让我进入你的记忆吗?

天桥,让人眼眶湿润的华灯初上,悲哀的日暮,小贩还在和城管周旋。拉着板车的少年用世上最恶毒的目光瞪着傲慢的穿制服的人。往下看,晚高峰没有尽头的车流震撼桥面,远处新商业区尖锐的高楼刺破暗蓝的天空,像黄昏的巨人或是怪兽,走回学校。

“哎,面包我帮你拿着。”

“谢谢啦,你准备今天自习都吃掉吗?”

“带一个回去给彼什科夫,留一个回去路上吃。“

“嘿呀,你们怎么想到混出来买的,老师没有抓到过你们偷吃东西吗?”

“抓到过啦,然后我们站在办公室外面又分吃了剩下的几根辣条。“

噗嗤一声笑出来,但是你不是喜欢明亮温暖的地方吗?路灯,吊灯,随着吊灯摇晃旋转。讲台上老师或是大喇叭,一遍又一遍,旋转。

“这次联考,我们学校考的不是一般的差……平均分,啊?!……“继续旋转,越来越快,头晕目眩。

“最低只有156分……震惊所有人!……也根本没法比,我们学校作为‘三叉戟’一员的名声也受到怀疑。”

……头剧烈的疼着,从自己身上放出的光扫着所有低头抄作业的同学。

“也许是元旦假期回来有点同学还没有收心,也许是单纯的状态不好。但是我们现在的学习风气必须要好好整顿一下了。状态是必须要调整了,从今天起……”

越来越快,越来越疼,想喊停,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旋转,“大家一起读一下这一段,要背下来,预备——齐!”“时间在流逝,我辈当图少年强!”范文,要全文背下来的满分作文,时间在流逝,在流逝——停!

一声清脆的巨响,灯管爆裂了,无数的碎片,鲜血从身体每个伤口里流出来,就像光线一样,碎片洒在惊愕的同学头上。

光线变暗,浮现秋天的记忆,“班会的最后,请方诗洋同学上来讲两句。”

掌声,轻快的小步跳上去,“……最近同学们普遍有一种——怎么说呢,伤春悲秋的情绪,我认为这是不正确的……”

多么可耻,啊,多么羞愧的愚蠢的演讲,我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记忆。

想象中,最后一次自楼梯下降,破窗,铁栏杆,绿门,课间,巨大的喧嚣。他们扭动着发疯地叫着笑着,充满汗水的痉挛的潮红的脸,纠缠在一起的肢体。突然冲出来的同学在奔跑,摔倒,扭打在一起。有一个大胖子被老师轰了出来,沮丧地站在角落。路过的小混混嬉皮笑脸地朝他吐吐沫,他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弹簧刀冲上去。大家都反应过来,跑上去凶狠地打他的脑袋,反剪他的胳膊,终于两个人合力绊倒了大胖子,七八个人上去都用脚踢,不停地踹,人群散了,上课铃轰鸣,女生跑过,有人把他的刀踢下楼。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肿的看不清,半边脸都是血,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塞满了面包,一边嚼一边哭。“我为什么要这样啊……”嚎啕大哭,嚼了一半的恶心的面包泥混着血落进污水里。不,没有上课,阴暗的天空和伪造的阳光,又是这样下降,好像走不完的楼梯,像猪一样闪烁的小眼睛,一群人把一个女生按住,从后面一把把上衣全部撩起来。“你看,她的力气非常小,甚至你都可以强奸她。”笑的更放肆了,他们把她往我这里一推,她就恶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抹抹嘴巴:“你们这群混蛋,去死吧!”于是什么东西死去了,下降,继续走,被抱住,吐口水,挥着拳头威胁:“你想打架吗?”终于可以下楼了,可是我在浪费时间,有着时间看看书不好吗?第一份,背单词,第二份,练字,坐在车上可以听录音,曲一线,被锋利的封面纸划破了手指,墨水像血一样洒在本子上,随手一涂就是一大片铁锈味。如果我是颠倒的,那么愧疚和忏悔也是破碎的——只有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责任,或许才可能从心灵和生活的困境中走出来,不再抱怨谴责这个世界,不再抱怨自己,我们可以不断用自己有效的行动来回应自己,有生长的欲望,事业不一定要有辉煌的结果,它的美在于过程,烦恼永远是寻找幸福的人命中的劫数,劫运,横亘在父母而不是我们头上的命运,大姐啊,你也别哭坏身子了,孩子养这么大,谁都受不了啊。我跟你说啊,这都是命啊,这都是上辈子留下来的罪孽啊,哎呀,我们这些人天天烧香拜佛也逃不过啊。精致的生活就是让自己的思绪常常萦绕在存在周围,执着地追求爱与美,并为之……咚咚咚,唧唧复唧唧,黄昏的夏天,你妈站在马桶边,一口一口……哈哈哈,一遇到挫折和困难就放弃目标,一事无成,享受不到成功的喜悦。勇敢地面对挫折,向困难发出挑战,从而获得成功,实现生命的价值。享受真正的人生,所以你妈两个去铲雪,搞小心点,把雪铲到花坛里面去,别滑倒了。你怎么能直接用手拧拖把呀,没事,干活习惯了,脏水像墨汁一样,怎么都洗不干净,把自己的拖把池和手臂和绿色的墙都染得黑乎乎的,见鬼。水渗下去了,把脏雪染得更脏了。赶紧下去铲,雪化的好快,都像泥巴一样变成半透明有韧性的脏雪。赶紧,快一点,来不及了,用手去抓,脱下衣服,脚使劲地踩泥。终于赌气般的狠狠一铲子下去,地面裂开了,还剩一点力气跳进去。他们围绕着我!三角形,今天他们大混在操场摔跤,下坠,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楼梯,结构坚固,三角形的稳定性。你为什么打我,我又没犯规!老子今天就是想打你怎么了!你就是自己作死,又不知道跟哪个坏小孩出去鬼混了。从前的你多听话呀,又善良,又乖,都说是好学生。现在呢?你不要跟别人讲,我认识我们学校真的有那种,给认识的人口一次只要一百五,外面的都是三百起步呢。好看吗?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过来,快来,来帮老师搬一下桌子,老师打球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这边不是没人吗?没人轮得到你?快滚!对就在车库里,车库那些阴暗的角落,行行好吧,奶奶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最好了,给我二十块钱吧,奶奶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行行好吧。哎你这小孩子干什么呢?不长眼想什么呢?哎呀谁知道呢?孩子他妈还在外面买书……外面也是非常的痛心……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匆匆冲上楼梯,把沉重的书包翻过来,找钥匙,在哪里呢?昨天晚上……儿子我借你钥匙用一下,想起来了,该死!啊!妈的,傻逼,我居然忘记了,又没带钥匙。怎么老是这样,愤恨地把书包摔下去,很遗憾,看来事情只能这样结束了,收场了!悄悄摸出这两天为了防身给小混混预备的小刀,可是……方糖——往楼上慢慢走过去,楼上是谁?听说也是学生……是女生?传来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我认得,我也有好久没有拉小提琴了——戛然而止,一个男人的声音泼妇般的大叫,尖叫,笑。像被揪住头发的打斗,哭泣,看来一切都无法避免了,可是不值得为了可悲的我毁坏美好的东西,躺下来。小锤子小锤子叮叮咚,有一个人艰难地行走,惨白的天空和黑色的暴风雪,噢我亲爱的老约翰,看看,高楼翻倒在地上,连根拔起。巨大的树根一样的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水,一败涂地,“像冰糖一样甜哦!”看来结束了,没法回头了,又是那个老疯子穿着小姑娘的衣服冲进教室:”虫子!你们有谁要吃虫子吗!“天空裂开,刺鼻的石油上五颜六色的光,狠狠地将刀尖插入自己的胸口(亲爱的别让我醒),再见了,我的光和我的梦,再见了!

光,自上而下倾泻的,衣架抽在皮肤上的那种疼痛,半透明的,像明胶一样有弹性的半流体。从水体窒息的白色温柔中浮起,一下子回到现实之中的感觉。控制着人的小玩偶,从焦灼的梦中醒来,抱起另一床粗重的被子,光是饥饿和回声

在短暂的情绪中我看见了——

因为死去的不是长辈,不是我们头上的阴影和坚固的教堂拱顶。

因为死去的不是爱人或是她那样的美人儿,那样我会在所有私人的梦中临摹记忆,会在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醉醺醺地倒在草丛中,对着星空伸出手:“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死去的是那个坐在角落不肯出来的熟悉的身影,瘦削的眼镜很脏,因为哮喘脸上灰暗油腻的那个少年,所以在一切昏沉的梦中我看见的只有——我自己。

似乎是我在寻找他,拥挤的学校,欢乐的课间,玻璃满教室。多么可爱,要摸着墙从雨棚上走过去,大家蹦蹦跳跳地,在落满湿雪的雨棚上追逐打闹,一不小心踏空的人就掉进下面的油锅里,挣扎几下就歪着头消失在泡沫里了。开心地转过街角,一部两三个台阶地冲下来,空荡荡的学校,从栏杆缝里漏出的阳光,清淡稀薄的空气,优秀班级的牌子轻轻摇晃。你在哪里呀,我一个一个教室找过去,惊起了懒洋洋的鸽子,活动室,艺术教室,有一个小孩背对着我在弹琴,很简单的练习曲。我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反应,简直像一个游戏里的场景。突然想起来,往回跑,圆柱,走廊的尽头。

“嗨!你在这里!”

他从安全通道里闪出来,那是我们平常躲着观察教室情况的墙角。

“你躲在哪里呀,最近怎么样?”

“还好,没找你联系而已。“

“其他人呢?学校怎么了?”

“在操场集合站队呢。今天春游呀!“

噢,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春天了吗?布谷鸟已经在空气中散播忧郁的歌。重返瓦雷金诺,或是波西米亚的森林与原野。我们飞奔下楼,绿油油的操场上每个班级都列好了队,拿着红旗的前几排站的不士兵都笔挺,后面都是打打闹闹的,队伍像巨蛇一样扭动。校门外一排停好的大巴,发动机摩擦兴奋的咆哮。拿着话筒的主任在气急败坏地训话:哪个班还在吵啊?!哪个同学我来看看,还在吵还在吵!哪个班不站好我现在就把大巴叫回去,不要去了,或者大家都去玩你们给我站着,看看你们班同学怎么看你的……“

可是大家都憋着笑,我们知道这种对小学生的恐吓把戏既没有底气也没有作用,只有爱告密的小奸细才会掐人呢。走,从花坛旁边蹲着溜过去。

“别找我们班了,干脆随便找靠前的那几辆大巴,大家都是新朋友。”

春游!我身隐遁,自由来去!真的混上车了,几句话大家就了解了一切,熟悉了一切。新朋友一下子就把我们藏好了,都安排妥当了。

春游。

“我要去樱花树底下吃泡面!”

“别看你的樱花冷面了,看那边两个黑衣服的女生,好好看,你看呀!”

车子出发了,我们的欢笑在一群陌生同学中出发了。你还记得吗?比如用放大镜聚焦冬日阳光烧香樟树叶的香气,有次我拿着放大镜偷偷把头发点着了,别人提醒你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记得吗?但是在摇晃的拥挤的穿梭的车厢中突然有一丝凉意,我会忘记或者被忘记吗?春日甜味的一丝阴影,浮现出老师疲惫的不知所措的脸:“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大家一定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毕竟也进入冲刺阶段了。赶紧忘掉吧。”

“我一直都记得,可是大家呢?”

“你一直记着我,可是他们呢?”

问一问。

“不知道,是我们学校的吗?”

“就是啊,上周一,我们班的。”

“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哎,我知道我们小区上个月有一个。”

我很着急地打开网页找给他们看:

“你们看,13日下午两点多该校发生一起学生坠楼事件,经初步调查……”

“真的吗,根本没想起来。”

“……经初步调查,该生为初三3班同学,系自行跳楼,经抢救无效死亡,目前,相关调查及进一步善后工作正在进一步进行之中。”

惊慌地看着对方。

我害怕都是我记得而大家都忘记的,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正确的?

只要几天,我就被消失的无影无踪,应该记住的都会忘记。

刹车,空白,尖叫,会有车祸吗,会有议论吗,真的是作孽啊,家人呢,在打麻将,就在街对面,刚才那个小孩就是从那边跑出来的。

……乱作一团,快跑吧,逃跑!我们俩拎着书包跑出来,转过街角就是冬天了。

回来吧,冬天,梦幻的街道,微漠的悲哀,我们蹦蹦跳跳,我们在散场的电影院散发热气的人群中穿梭,每个冻得红彤彤的脸上都是可爱的笑,一只手牵着路灯柱子转圈,从商场大门的两侧冒出来对着傻笑,再跑回来,下雪了,像个真正冬天的样子。我们叠飞机吧,兴奋地喊着。下着雪飞机飞不动,叠旋翼机吧!好呀,那种撕开纸条一段,向正反两面折出翅膀,另一端折几个三角形配重,就做成那种像蒲公英一样的小纸飞机,找纸,数学本子,语文听写本,撕出一张一张纸条,放飞!雪越下越大,放飞的小旋翼机越来越多了,雪花打着旋儿往下落,小飞机急速旋转着随风往上飞,越飞越高,飘过我们看不清的漫天大雪里。嗨!快许愿!快许愿!

不好了,我的牙齿,我的牙齿松了,这次是从后面开始,用舌头一拨牙齿就掉了,一嘴咸腥的液体。

“我的牙齿掉了!我的,牙齿!完蛋了!”我急得直跺脚,一颗接一颗松动,全部掉下来,我看着手心里破碎的沾着血沫牙齿,舔着牙床上的伤口,感到大难临头的寒意。

“怎么办,我们在劫难逃了,我奶奶经常说梦到掉牙齿就是有人要死了。”

站在那里,泪眼迷离,几乎要哭出来,怎么办,我们走投无路呀!这唯一的选择刺穿的是最柔软的心灵,报复的是最温柔地爱着我们的人。

“别太伤心了,牙齿掉了我们还能吃蛋糕对不对。”

对,去蛋糕店,尽管在劫难逃。

蛋糕店,破碎的巧克力,晶莹的童年,流浪的糖霜,诺言覆水难收。

“看,方诗洋,那是你爸妈哎!”

“真的哎,他们在挑蛋糕吗?”

阳光不脆,像温开水,父母在给儿子挑选生日蛋糕,精细地包装好,留给家中的惊喜。慕斯,坚果碎,奶油做成的花,他最喜欢吃蛋糕中间夹的水果了,还有两个年龄的小蜡烛,“1”和“6”,谢谢光临!

跟在后面,步履相随,灰白简笔勾勒的街道,到了家,上楼,开门,儿子?!悄无声息,走进去,房门大开,孩子上吊自杀在房间中央,两只手残忍地垂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回到现实之前的最后一束白光罩住了我,蛋糕盒落在地上,那种老式的电子蜡烛摔坏了,开始播放生日快乐歌。

我醒了过来,黯淡的客厅和爸妈洗漱的声音。几秒钟后反应过来,我就是这样躺在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到冰冷的午夜,忍住酸胀的腿跌跌撞撞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到玻璃上,初春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渣土车卷起铺天盖地的灰尘。眼泪中似乎看见一个穿着成人大衣的小孩穿过马路,到加油站为醉酒的爷爷买烟。意识到浪费了一整个晚上的美好时光,黑暗中我的影子陷入了巨大的悲伤。






献给我的妹妹 黄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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