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滅絕時代的愛:巴勒斯坦的生存讚歌(繁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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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伊哈穆德(Sarah Ihmoud)
獻給莫娜·阿米恩(Mona Ameen)
「在一個見證種族滅絕的時刻,實踐女權主義意味著什麼?」2023年10月18日,週三上午,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個問題。那時我剛讀完以色列在加薩持續不斷的暴行造成的傷亡人數盤點:僅僅十天內 [1],就有四千兩百名巴勒斯坦人被殺害,包括至少一千名孩子,和超過一百萬人被迫流離失所。當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想著數字後的人時,我收到了一名身處加薩的年輕女學者莫娜·阿米恩的WhatsApp訊息。第一次和她交談,是在以色列發起在加薩的種族滅絕的數週前。她聯絡我,想要就一個關於全球巴勒斯坦女權的研究項目採訪我。我們約了一次電話,最終聊了一個小時左右。她用阿拉伯語問問題,我大多時用英語作答。電話中我有時停頓,若有所思,有時大笑。在加薩日常的停電發生後,我們電話中斷了。最後終於得以重新聯繫,互相分享故事。
我們那天的交談很有意義,因為我們之間的聯繫大多是和加薩的巴勒斯坦人有關。那之後有幾週我們沒有聯繫,都回到各自忙碌的生活裡。但當我知道10月7日的戰爭開始後,我馬上給莫娜發了訊息。這場戰爭實際上從七十五年前就開始了。她的第一條回覆是:「我過得完全不好。我的鄰居和同事現在都犧牲了。現在輪到我了…為我們祈禱吧。」日復一日,死亡人數不斷攀升,我很擔心莫娜,於是繼續給她寫訊息。
正如此刻在加薩的許多巴勒斯坦人一樣,莫娜也被懸置於殖民戰爭的平行時空裡,等待著死亡,想著它會隨時到來,同時也努力求生。她已經經歷了以色列對加薩的多次襲擊——2008年、2012年、2014年、2021年,我們所有人都記得的時間線——並且倖存下來。2014年她弟弟因一場以色列空襲而不得不截掉腿時,她也在場。
莫娜來自拜特哈嫩(Beit Hanoun),一個處於加薩地帶北部的城市。她和家人在戰爭第一天收到以色列佔領軍呼籲撤離此地的「警告」後,就逃離了她們的家。她們知道家附近接下來就會被轟炸,事實也確實如此。在這戰爭期間,莫娜總能找到辦法給我發訊息,說她們的家被炸毀了,完全住不了,她們也被迫在加薩城的謝赫·拉德旺區(Sheikh Radwan)尋求庇護。當我問她,此刻她是否有什麼想和全世界的女性和女權主義者傳達的,她答道:
我想和所有女性和女權主義者說的就是,要不斷發巴勒斯坦和巴勒斯坦人的帖子,傳播真相,盡己所能地擴散新聞,繼續訴說我們的事。我們不是數字。告訴世界,我們不僅是像以前一樣在被轟炸,這次我們還在遭受種族滅絕。告訴女性和女權主義者們,許多母親都失去了她們的孩子,許多孩子都會在沒有母親的情況下度過餘生。不斷發、發、發、發有關我們的事……為我們祈禱。
今天,種族滅絕已經持續五週了。我把她的短信讀了又讀,回憶著在這一切發生前,我們那天交談時,莫娜話音裡的善良。我也在想莫娜的謙虛,一個活在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監獄」裡的巴勒斯坦年輕女性的謙虛。她問及我,這樣一個能在美國的高校學府裡,遠遠地看著殖民種族滅絕發生,被這樣的特權包裹著的人,我是如何理解女權主義的,作為一名流散巴勒斯坦人的我是如何實踐它的。
我現在對她其中一個問題尤為自慚:「你相信培養女權主義意識作為一種批判意識的力量嗎?」 她詳述:「它的目的是什麼,它又與你眼中的西方女權主義有何不同?」而此時此刻,是莫娜和我們的巴勒斯坦女性,我們身處加薩的人和被殖民的巴勒斯坦人,在教導我們踐行女權主義是為何義。我這樣想回答莫娜的問題,我認為,在種族滅絕戰爭下,踐行去殖民的愛,就是一種批判性女權主義意識。
說到女權主義意識,我不是在說那種通用的、不因時制宜的女權主義,它將巴勒斯坦女性描述成手無寸鐵、無法自衛的受害者,必須要從我們的原住民男性的野蠻暴行中解救出來,尤其是穆斯林男性——他們已成為一種武器,讓大眾接受帝國主義戰爭,並正當化了侵略、偷竊、毀壞我們家園的行徑 [2]。那種危險的東方主義的套路。也不是那類只把我們視作「人畜」 的殖民女權主義——10月9日,內塔尼亞胡政府轟炸我們的同胞時就是這麼稱呼我們的 [3]——ta們認為我們生下了未來的恐怖分子 [4],就是那些我們的殖民者和其支持者在不到四週內殺害、剝奪了ta們的人性、扼殺了ta們的童年和未來的4506個巴勒斯坦孩子。[5]
事實上,此時正是這些敘事激起了殖民者對我們的恐懼和蔑視,讓ta們對我們的同胞進行一場種族滅絕式的襲擊,其慘烈程度我們此前難以想像。確實,當我們的殖民者如此大規模地轟炸我們的樓房、家園、醫院、朝拜處,讓我們的死嬰和成千上萬仍被掩埋的屍體從廢墟之下被拉出來的時候,它將加薩的全體巴勒斯坦人都非人化了,把ta們當成一群必須被殺死才能讓殖民地生存下去的敵人。
不。我是在說一種去殖民的巴勒斯坦女權。
論去殖民巴勒斯坦女權主義
要在見證種族滅絕的同時實踐女權主義,就是要將愛視為一種激進的意識、一種為生命而戰的激進去殖民政治。在這一刻實踐女權主義,意味在悲痛的深沈黑暗中互相扶持,攜手同行,見證死亡的風景,正如莫娜惇促我們該說出真相那般。確實,莫娜的話引導我們擺脫ghassa(譯者注:阿拉伯語,意思是「喉嚨裡的腫塊」)這讓我們如鯁在喉 [6]、阻礙我們發聲的字眼,邀請我們大聲且勇敢地發聲。
說出真相,不僅是要拒絕將目光從令人難以承受的事情上移開,也意味著要知道——我們巴勒斯坦人民在持續不斷的轟炸下飽受飢餓和乾渴的折磨,沒有能讓人避難的安全之處。正如莫娜寫道:「如果我們沒有因為轟炸殉道,我們也會因為缺乏食物和水死的。」身為女權主義者,在此刻說出真相,就是要拒絕殖民主義敘事。這需要大膽肯定我們作為原住民婦女一直擁有和持續培育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我們一直運用這種力量去瓦解定居殖民主義和種族滅絕戰爭,讓它們的橫行霸道陷入危機之中。
同時,說出真相,也意味著放大我們對自由和尊嚴的願景。如果我們願意傾聽,我們可以在像莫娜這樣的加薩人民聲音中,聽見這些願景的碎片,她說:
我在多場戰爭中倖存,但這一次,我想我活不了了!我不想死。我還有夢想。
我想去旅行,我想去讀碩士,然後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我有很多夢想。我還年輕…
去告訴世界…告訴世界我在這裡——我是眾多加薩人民之——這裡所有人都受了創傷,不知如何表達,但我們不會忘記。請繼續談論我們、繼續講述我們的故事,傳播現在正在發生的事,並為我們祈禱。
莫娜傳達的訊息,她的堅定,盡管經歷了多次戰爭,她仍然在這裡的堅定,她仍有夢想的堅定,她(和我們)不會忘記這些經歷的堅定,是在殖民者除了種族滅絕還試圖消滅知識消滅記憶之際,對巴勒斯坦人生命和未來的一種肯定。
我對莫娜說:我們永遠不會原諒允許這一切發生的世界,我們也不會停止為我們人民的生命而戰。」我告訴她,我會傳播她的話,我們愛她,我們愛我們的人民。愛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家園是一樣的;愛,是殖民者永遠無法理解、也永遠無法從我們身邊奪走的。明白這一點,深刻感受這樣的愛,就會明白我們已經取得了勝利。
在種族滅絕發生的這幾週裡,莫娜和我一直在以關心的形式實踐愛,把愛當作一種批判的的女權主義意識——這些小小的交流演變成了友誼。10月19日,我和她分享了這篇文章的初稿。我告訴她,我當天在一次座談中,向兩千人讀了她的話。她和我說她今年32歲了,「順帶一提」,她的生日就在戰爭發生的第一天,就在10月7日。而大多時候,交流的內容讓人讀起來十分痛苦,難以承受。
10月22日,星期日:
莎拉你好,我還活着。昨晚很可怕,但感謝真主我們活了下來…他們在我們周圍大規模轟炸。
我愛你,我的姐妹。我希望這場可怕的戰爭結束。我心繫掛著你。
謝謝你,莎拉,你是一位真正的姐妹。我希望這場戰爭能夠很快結束。我希望能活着,莎拉。我不想就這樣死去。
莫娜,這比恐怖還更恐怖。雖然你早已知道這些,你值得完整地活在自由、安全和尊嚴裡。以色列是一個犯罪國家,我們將追究其責任。我們在這裡組織社群,為你和所有巴勒斯坦人民結束這場戰爭,為巴勒斯坦的自由奮鬥。整個世界都在看着,都在街頭抗議聲援巴勒斯坦。我們愛你,我們將一直與你同行…告訴我你的想法、你的恐懼、你的夢想,以及你想要分享的任何事情。我將繼續盡力傳遞你的聲音和故事,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莎拉,你可以告訴人們,我認識的一些人已經被殺了。告訴人們以色列正在餓死我們。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可烹煮食物的瓦斯,沒有電,沒有醫療用品,沒有安全,無處可逃。告訴全世界,這裡食物稀缺,乾淨水源有限。我們離開家園,轟炸無所不在。
我非常疲憊困倦,我好害怕失去我任何一位家人,我害怕在死前要感受的痛苦,我害怕以這種方式死去。我不想要我的身體裂成碎片。告訴世界,這裡正在發生一場屠殺、種族滅絕、大規模屠殺、流血、殘酷的殺戮,正發生在加薩。
請告訴世界以色列的占領暴行。告訴他們,莎拉,我們在半夜驚醒,因為他們向我們扔的磷彈氣味令人窒息,幾乎無法呼吸。告訴他們,這裡有受怕的孩子、母親、父親、祖母們,他們被恐怖分子們推向種族滅絕。ta們很害怕。ta們很孤獨,ta們需要這一切結束。
10月24日,星期二:
莎拉,我還活着,但昨天一整天都沒有網路...那是一個血腥的夜晚,我們差點死了。ta們炸毀了我們同一條街上離我們家非常近的一間屋子。我活下來了,我看到醫護人員扶着那些身體破碎的人,還有人被埋在瓦礫堆下,我們一直聽到ta們的手機在響。兩小時前,我們得知我們的表親在疏散至南部的路上喪生於一場空襲,她的女兒們受了嚴重的傷。莎拉,很抱歉讓你擔心,但我內心好崩潰...必須有人停止這場戰爭。我受不了了。
感謝真主...莫娜,我很高興你還活着,非常感激和欣慰收到你的訊息。請絕對不要道歉。謝謝你分享這些訊息,和這些恐怖。我和你一起承擔你的悲傷和痛苦。我們都感到心碎,但仍在努力找到力量,繼續努力結束這場血腥的戰爭。我們愛你。這一切實在太難以忍受了。
為我們祈禱,莎拉,為我祈禱我能活下來。我不想死。我知道這是命運和真主的安排,我相信這一點。但我不想死。我好累...
莫娜,你值得有尊嚴地活著,你會活下去。我知道你很疲憊,我也知道你是一個戰士,一個信徒。真主保佑你,我的美麗姐妹。我們都在為你的安全祈禱。
10月25日,星期三:
想念你,親愛的,愛你...你的故事觸動了五湖四海好多人的心——好多人寫信告訴我,每次看到新聞或聽到有關加薩的消息時,ta們都會想念你並為你祈禱。謝謝你讓我們與你一起承擔這無法忍受的旅程。你對我們來說無比珍貴。
謝謝你,親愛的莎拉,請代我向所有人道謝...
我仍然在加薩城的謝赫·拉德旺社區(Sheikh Radwan),和我姐姐的家人一起。我的大哥和他兒子也和我們在一起,但他的妻子和另兩個孩子在代爾巴拉赫(Deir al-Balah),因為這裡不幸地沒有足夠的空間。現在我們家裡有十二個人,由於缺乏食物和水,每個人早餐只有兩顆椰棗。午餐時,每個人都吃一個起司三明治。晚餐時,如果有的話,就是一杯牛奶。如果沒有,
我們就再次吃椰棗。莎拉,有時我甚至餓得動不了,甚至連說話都難…
這裡沒有煤氣煮食物、沒有錢買東西、沒有水淋浴和清潔自己。我幾天前來了月經,我甚至沒辦法清洗自己。還好我姐姐家附近有一家小診所,由於診所和醫院還有一些燃料,所以有電力,每天早上我們去那裡幫手機充電,同時從那裡帶些水回來。
你提出的這些帶女性主義視角的分析很重要——戰爭是有性別的,在經期中的女性卻缺乏必要用品、懷孕的婦女,等等...
謝謝你分享所有這些,habibti(譯者注:阿拉伯語,意思是“親愛的”)。真的對不起,我們這樣辜負了你。我仍然希望,我們對自由的呼聲能打斷這種可怕的不義。
10月27日,星期四,上午9:33,莫娜在寫道:
莎拉,我還活着,仍在反抗着,受盡折磨。我感到絕望,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在這裡告訴你的,不及正在發生的和我們遭遇的1%。
habibti,感謝真主讓你平安,盡管我知道你現在正身處地獄。我在這裡,聽你說,我的姐妹,你可以分享任何能稍微減輕你心靈負擔的東西...你是我的英雄。
五個小時後,我們得知以色列佔領軍切斷了整個加薩的網路,進行完全封鎖。我們害怕——我們知道——在一片漆黑背後,暴力只會加劇。
我去學校接我的孩子們回來,心急如焚,拼命嘗試聯繫莫娜,但皆未果。我打電話給她,她沒有接。我的訊息她也未讀。沮喪之際,我將手機扔向汽車前座。手機從坐墊彈起,滾出車門,掉到排水溝裡。我搆不著。我用另一支手機打電話給朋友,痛哭流涕。「我失去了它們」我告訴他,「我失去了和莫娜的所有訊息...我失去了她。」我感到自己的心因為悲傷而流向四處,超出了我所能想像的範圍。「你沒有失去她,habibti。在那一刻,你和她連結那麼深,深得你都投入一片漆黑裡了,」他回覆道。
兩天過去,我用另一部新手機再次給莫娜發訊息。10月29日星期天,莫娜終於回覆。
莎拉,我還好 <3。
感謝真主!!完全斷網後還能聽到你的消息,我鬆了口氣。對你來說那是什麼樣的經歷,habibti?
星期五晚上很可怕,莎拉。我們尖叫、哭泣。很肯定我們就要死了。他們大規模轟炸。我們十二個人擠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感覺炮彈隨時可能落到我們頭上。我們抱著孩子們,卻無法向ta們保證什麼。
ta們切斷了電信通訊,把電纜和行動通訊基地臺全毀了。如果我們出了什麼事,無法打電話叫救護車,甚至無法聯繫到附近的人。人們死了、傷了,卻沒有救護車來救。後來,我們也沒法打電話給朋友親戚,無法知道ta是否還活著。那是最血腥的一天...我們不知道誰還活著,誰已經失蹤...ta們讓我們完全孤立無援。
10月30日星期一,莫娜給我發了一段她所在街道的影片,讓我幫她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在影片中,她穿過她的街區,走過被摧毀的建築、成堆的瓦礫——她周圍的一切都坍塌了,背景是幾棵棕櫚樹和藍天。我記得第一次看這段影片時,我在想,我們兩個被地理位置和這場種族滅絕戰爭的恐怖所隔開的巴勒斯坦婦女,怎能共享同一片藍天。她在影片中寫道:
街道上的景象太可怕了。這些街道不再是我們過去和親人一起走過的喧鬧的街。我悲傷、失望、絕望、無助。看到加薩被夷為平地,被炸成灰燼,這簡直就是一部恐怖電影。我們愛我們的城市,我們愛我們的土地。走在路上看到這樣的場景,很艱難。它們會讓你哭,會讓你希望自己被埋在廢墟下,而不是看到這座城市燃燒......
你是一名戰士,莫娜,但沒有人應該為了生存如此艱難地戰鬥。我向你表達我所有的愛。
親愛的莎拉,你讓我重新呼吸。你讓我看到了現實,寫作有助減輕我的痛苦......
請繼續寫,繼續說,繼續記錄。這一切都不是徒勞的。我們將繼續分享你的故事,用愛鼓舞你。
11月1日,星期三。莫娜寫道:
我們又熬過了一天。昨晚和往常一樣可怕......今天醒來時很疲憊。我頭暈噁心...在這種情況下,一切都很難。我夢見了我們的房子,在那裡很好地休息,吃好喝好。我已經厭倦了這場戰爭。我想結束這場戰爭,我只想回家。我只想看看它,哪怕它住不了人了。
11月6日星期一,我們進行了最後一次交流。「昨晚簡直是地獄。我們沒有睡覺,轟炸非常猛烈,近在咫尺...我們就要死了,但感謝真主,我們又活了一天。莫娜告訴我,兩小時前,她在浴室裡摔倒,疼痛難忍;她認為自己的腳可能骨折了。她說,ta們仍在找車將她送往希法醫院,但她擔心醫院不會收治她,因為 "現在形勢嚴峻,有數千名傷員和數百名犧牲者。」
我告訴莫娜我很擔心她。我試圖振作她的精神,告訴她就在兩天前,我們巴勒斯坦女權主義者集體(譯者注:Palestinian Feminist Collective,作者為創始成員之一)在華盛頓特區幫助組織了歷史性的遊行——美國歷史上支持巴勒斯坦最大規模的遊行。我向她講述了我所做的演講,其中提到了我們婦女的經歷、她們的力量、以及令人鼓舞的生命之戰。我告訴她,我在寫這篇演講稿時想到了她的故事,並把它獻給她。我告訴她,當天上午我們會和政治代表會面,呼籲立即停火、結束封鎖和佔領——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第一個這樣的代表團。莫娜說她讀了我的演講稿,她想像著我演講的樣子。她說她愛我。她說,她希望這一切能很快見效。
她11月7日星期二最後發布的影片是從窗邊拍攝的。影片顯示,一場以色列的轟炸就發生在她藏身的建築物街道的附近。自那以後,我發給她的所有消息都沒有顯示已讀或已送達了。
我們的拒絕是一種愛
在寫這篇文章時,離10月7日已經過去 42 天了。由於以色列軍隊繼續以醫院和醫療設施為目標,目前已有1178 名巴勒斯坦人喪生,其中包括 4506 名兒童。地面入侵始於10 月底。以色列軍隊包圍了加薩城,每天都會出現我們的人民逃離致命暴力、從廢墟中相互挖掘、走在通往所謂安全的死亡之路上的瘮人場景,就像我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在巴勒斯坦大浩劫期間(Nakba)所做的那樣。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說,加薩已成為「兒童的墓地」。[7] 我已經有四天沒有莫娜的消息了,這也是自加薩斷電以來,我們斷聯最長的時間。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正努力抱持希望,希望莫娜還活著,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夠獲得自由,希望她能夠繼續學業、建立一個家、重新建立某種生活的模樣。我在寫這些時,我剛把我七歲的女兒哄上床睡覺。今晚,她問我:「媽媽,巴勒斯坦兒童被殺後會怎麼樣?」「親愛的,你覺得ta們會怎麼樣?」我回答道。「我想...…」 她停頓了一下,「ta們會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ta們的靈魂會回到這片土地。ta們會回到巴勒斯坦。這樣,ta們就永遠不會死了。」儘管我很絕望,但我們作為人對生存、對愛有的堅持,也讓我心潮澎湃。
莫娜始終在我們交流的過程中保持著頑強不屈的精神。她和我分享了她的故事,而我也努力信守諾言,與你們分享她的故事。自第一次與莫娜接觸以來,我總是會有這樣的感觸:即使在最艱難的環境中倖存下來,她也從未表達過一絲恨意。她曾經是——現在也是——一個溫柔的靈魂,正忙於創造她的生活。
當以色列定居者的殖民主義重複讓我們巴勒斯坦人經歷世界末日時,我們必須牢記莫娜的話。我們必須繼續拒絕,在悲傷彌漫、令人窒息的時候,擺脫喉嚨裡的ghassaat(譯者注:阿拉伯語,意思是「腫塊」),大膽地擾亂盲目自大的噪音。我們必須高聲譴責這種滅絕種族的暴力。同時,我們也必須繼續關愛、肯定彼此,並為我們的生命共同奮鬥——這正是我們的殖民者永遠無法消滅的東西。
我們的拒絕就是一種愛。確實,在這場種族滅絕的戰爭中,我們的拒絕和我們的愛暴露了定居者殖民計畫的裂痕、弱點和局限。在這一時刻,我們的愛至關重要,因為正是這革命的愛給了我們繼續奮鬥的勇氣,為了肯定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和我們家園的未來。這是我們巴勒斯坦人的生存讚歌。[8]
致謝
我對所有在摯愛社群中與巴勒斯坦人民共度這悲痛欲絕時刻的人心存感激,感謝ta們敢於發聲反對種族滅絕。我感謝《巴勒斯坦研究學刊》的編輯團隊,包括R. Abdelnabi和勞拉·阿爾巴斯特(Laura Albast),ta們在這篇文章的前一版本「Ghassa: The Lump in One’s Throat Blocking Tears and Speech」(https://www.palestine-studies.org/en/node/1654463)中給予了支持。納迪姆·巴瓦爾薩(Nadim Bawalsa)作為編輯的愛與關懷,讓莫娜的聲音與我的相互交織,茁壯成長。瑞亞·阿克爾(Ryah Aqel)、阿雅·克里什特(Aya Krisht)、和beitsittimedia慷慨地用ta們的藝朮表達,讓這篇文章更上一層樓。我最要感激的是莫娜·阿米恩,她把她的故事托付予我。我祈求她倖存下來,祈求她的話語能跨越時空,觸動其ta試圖以激進的愛來建造一個更公正世界的人的心靈。
作者簡介
莎拉·伊哈穆德(Sarah Ihmoud)是一位墨西哥裔美國人-巴勒斯坦人類學家,致力於研究巴勒斯坦婦女的生活經歷、歷史和政治貢獻和巴勒斯坦女權主義。她是巴勒斯坦女權主義集體(Palestinian Feminist Collective)的創始成員,也是麻薩諸塞州伍斯特聖十字學院的人類學助理教授。
腳註
[1] “4,200 People Killed, over One Million People Displaced in Just 10 Days–OHCHR Briefing,” Office of the United Nations High Commissioner for Human Rights, October 17, 2023, https://www.un.org/unispal/document/4200-people-killed-over-one-million-people-displaced-in-just-10-days-ohchr-briefing/
[2] Lila Abu-Lughod, “Do Muslim Women Really Need Saving? Anthropological Reflections on Cultural Relativism and Its Others,” in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04, no. 3 (September 2002): 783–90, https://doi.org/10.1525/aa.2002.104.3.783
[3] “Israeli Defence Minister Orders ‘Complete Siege’ on Gaza,” Al Jazeera, October 9, 2023, https://www.aljazeera.com/program/newsfeed/2023/10/9/israeli-defence-minister-orders-complete-siege-on-gaza#:∼:text=%E2%80%9CWe%20are%20fighting%20against%20human,attack%20by%20Hamas%20on%20Israel
[4] Ramzy Baroud, “The Twisted Israeli Logic of Murdering Palestinian Children,” Jordan Times, September 5, 2023, https://www.jordantimes.com/opinion/ramzy-baroud/twisted-israeli-logic-murdering-palestinian-children
[5] “Hundreds of Palestinian Men, Women, and Children Killed at al-Ahli Hospital,” Defense for Children International-Palestine, October 18, 2023, https://www.dci-palestine.org/hundreds_of_palestinian_men_women_and_children_killed_at_al_ahli_hospital#:∼:text=Israeli%20forces%20have%20killed%20a,the%20Israeli%20perimeter%20fence%20surrounding
[6] 我感謝Nayrouz Abu Hatoum贈予我這樣的語言,她說這是她讀這篇文章前一版本時的感覺。
[7] Nidal Al-Mughrabi,"Gaza Death Toll Tops 10,000;UN Calls It a Children's Graveyard,"Reuters,11 月 6 日,2023,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pressure-israel-over-civilians-steps-up-ceasefire-calls-rebuffed-2023-11-06/
[8] 這裡是在引用奧德麗·洛德的《生存讚歌》(A Litany for Survival)(1978 年)時,我將非殖民化的巴勒斯坦女權主義與黑人、土著、有色人種婦女和第三世界女權主義之間的親密關系聯繫在一起, 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ms/147275/a-litany-for-surv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