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你對自己的三十歲有什麼樣的期待呢?曾經有位女性前輩告訴我,三十是女人最美好的年紀,那堅定的眼神撫平了我的所有不安,為我的二十歲尾聲埋下期待的種子,我耐心灌溉、細心呵護,直到疫情將之連根拔起。
身體猝不及防被帶往三十五歲的邊界,所謂生命的幻燈片在兩側失速播放,片段模糊而陌生,那是多麽奇異的體驗,三十後的記憶明明悄然無聲,卻在拔腿狂奔。
回過神來,我身在東京迪士尼,從空氣裡奮力汲取年輕的養分,為靜默抗議的年華做些徒勞的彌補。從未對迪士尼有所盼望的我,並無做好充分的功課,熱情的友人引領著我,在進入園區後向工作人員索取生日的印記。
只見他們喜形於色、交頭接耳,手中不知何時托捧著未知之物,眼神詢問我準備好了沒。我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還來不及思考如何回應,工作人員們響起如雷歡呼,伴隨著眾人齊力配合演出,帶著日文口音的生日快樂歌已唱畢,他們手中神秘的彩帶也隨之覆蓋我的視線,肩上、頭頂乘載著難以估量的快樂,我的反應像個驚弓之鳥,只想縮進無人認識的洞窟,阻絕所有祝福的視線。
接下來所有人會形容的如夢似幻,對我來說是最沈重的負荷,走到哪都有人笑顏逐開對我祝賀,走到哪都一次次堅定我想隱形的決心。為了轉移注意,我開始觀察這個神秘園區,如何成為世上最幸福的樂園,用虛幻的角色讓無數觀眾落淚,販賣眾人心甘情願付費換取的一場好夢。
所有賓客神色自若地戴著五顏六色的浮誇頭飾,彷彿最怪異的造型是這個結界中最合理的事,每一個人都是「今天」這齣劇碼的主角,所有人都能在這個繽紛的世界找到一隅依靠。他們幾乎要被絨毛頭套掩埋的面容,仍藏不住滿面光彩,我突然意識到那樣的光芒似曾相識,那是來自愛,來自陪伴的光,那是我的祖母。
在大字不識幾個的年歲,祖母就賜予我「天才兒童」的神氣封號。在那個冒牌者症候群還沒出現在字典的時代,沒有人知道自我懷疑為何物,我們欣然接受所有不求代價的讚賞,說也奇怪,才華也真因此茁壯,在親戚好友來訪的時刻,我毫無顧忌地滿足大人奇怪的要求,琴棋詩畫樣樣來,唱歌跳舞難不倒。已經不知道是先有雞還先有蛋,先有才華還先有期待,當時的我,所知甚少的我,所憂無幾的我,是擁有最多的時候。
童年的色彩隨著父母的失和快速溶解,轉瞬成為一攤洗筆水般的淤泥,斷裂的關係由孩子被迫上場代償,在人生的舞台上為了維持關係的平衡,只得戴上一層又一層的面具,事到如今,即便多年來奮力剝開槁木死灰的皮囊,卻仍找不回真實肌膚的觸覺。
如今站在這個販賣美夢的魔幻之地,我瞇起眼,突然看見每個人的面容從最真實的那層皮膚隱隱浮出刺眼的光,那是只要你願意相信就能看見的魔法,那是你願意認同自己的價值就能釋放的光。我突然又感受到被病毒侵襲掃蕩的三年時光,迅速飛過的光陰並不是虛度,從中伸出的臂膀悄悄褪去多年積累的厚重皮囊,原來只要我肩膀一沈,就能卸下多年背負的重量。
我突然看見了光,原來我還站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