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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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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给我的拯救

蔡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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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巴黎圣母院拯救,于是和她有了亲密、深厚的私交。电视上看着她受难的火焰,如同双手被缚看着心爱的人、父母受着酷刑,心碎。

三十年前,和刚逃出生天,惶恐、的朋友们一起呆了两个月后,搬到了与圣母院一河之隔的艺术城,借住一中国画家家中。几乎和所有的人一样,除了读过雨果,看过“巴黎圣母院”的电影外,青春开始就将几乎所有的情爱、艺术的幻想、期待和欲求,还有因热心政治故有被法国革命、巴黎公社等激起的政治浪漫,皆投射给天边的巴黎。而巴黎圣母院又是巴黎最重要的使者,率先承接我们对法国的肆意想象。

今天我竟然成为了她的近邻。

刚经历大社会运动的激荡,更有坦克军车的追杀,然后是追捕,在死亡线上徘徊了好多天。即使到了巴黎后,半夜、凌晨窗外有人发动汽车、摩托,仍然会警觉地一个鱼打挺坐起。过去的近三个月,期待、激动、幸福、失望、不平、愤怒、绝望、悲伤、恐惧...几乎所有的emotions,情感状态,都依次达到它的极限;然后是猝不及防地被抛到陌生之地,同时失去了昨天、今天和清晰的明天;与妻儿、父母等最爱似乎永久的分离;写作是生命,瞬间却失去话语、语言的家园...同时,每天传来青年人、同学朋友被捕失联、亲人被跟踪、传讯的消息。这些,不只是担忧、恼怒,尤其还有可怕的内疚、无力感带来的沮丧...人间若干最可怕的打击同时落下,至今回想也不寒而栗。那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的夜暗。精疲力尽,承受力似乎抵达极限。第一次,感到死亡那乐园一样的诱惑和黑洞般的吸引。

苍天有眼!它让垂危的灵魂,与巴黎圣母院隔水相望。而且,这水,是已诗情画意、名满天下的塞纳河。它因其两端落差小而流速舒缓,河身常有绸缎般平滑温柔。河上沉默的石桥,庄重古雅。踏桥过水已是清风拂面,心旷神怡。然后是走进一座巍峨的神之居所......我惊叹命运的神奇神秘,幸运感之深,以至于阳光下也难分辨真实与梦境......

能感受神奇、幸运和梦境了,这就是希望。它是圣母院轻轻唤起的灵魂的第一轮复苏。

这之前,我去过教堂。我家附近,汉口兰陵路有一个据说是武汉最大的天主教圣地。我家年近70的阿姨,来自湖北省云梦县。每个周末都会去。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她沉默、犹豫一阵终于告诉我,她在家乡呆不下去,两个儿子都不愿和她共同生活...落到这个境地是自己的报应,因为她有罪。然后她说了她如何亲手杀死过两个刚出生的孙儿:一个是女孩,一个是她发现是残疾...她家乡百年来信奉天主教,她需要求主宽恕她。听得我毛骨悚然。只是,我对所有忏悔者都有天生的信任,才将她留下。

我跟着她去过一次天主教堂,因为好奇。进去后,不但是完全的游客心态,毫无敬畏,而且有居高临下的傲慢。那时是体制内,还自以为是马克思主义。意识状态几乎是生理构造的一部分。中学时就记住了“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认为宗教信徒是待开化的愚昧......

今天,在巴黎圣母院门前的是另一个我。含有绝望、沮丧的谦卑替代,其实是灭了傲慢。生理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却仍在。到圣母院门口突然身体僵硬,犹豫甚至抵触:进去吗?我进去干什么呢?不是教徒能进去吗......还有隐约的惧怕。

到底是进去了。没想到,无边的安静竟是如此的厚重,它瞬间带你进入了另外一个心理世界。还有她的高大、亦虚亦实的空旷;精美却庄重、有几分悲切的雕像...而且,周围是我一无所知的欧美信徒、游客。因为陌生和他们迥异于当时国人的服饰,我恍然如置身众天使间......我在想,他们之中的许多,应该是在寻找我的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东西。那里没有争夺争斗,没有胜负输赢,只有忏悔、祈祷,即心碰心的,或与与神的对话。人世的烦恼焦虑痛苦被关在圣母院的大门外,或者说,这里有神灵的守护,进门时它就截下、拿走你背囊的愤怒、躁动、绝望......你看,我确实顿感轻松、宁静。坐下来观察廊柱、花窗,思绪随着眼光如同青藤缠绕廊柱,向上再向上,直达高高的教堂拱顶,且欲破顶而出向天外...

缓慢地移步众蜡烛前,点起一只。自然就想着还在眼前的学生、市民惊恐的奔跑和遗下的尸体;想着危难危险中的亲人、朋友......瞬间,不幸的悲伤乃至绝望中突然有神的召唤:你看,它在逼迫我,敦促、催生了我去祈求,去做人生第一次祷告,去第一次直面神灵。

虽然不知道何为真的祈祷,甚至是昨天还在嘲笑、拒斥、蔑视祈祷和祈祷的人们。可现在,遥望远方的苦难、不平而不能为,那是无法承受之轻;同时它给我的是酷刑般的痛、怒、内疚......那是无法承受之重。在圣母院的阴暗朦胧,如同早晨的黄昏中,面向圣母院的拱顶,可见的苍天去祈求,于是成为生的强制性需求。你还能怎样?这可是生与死的抉择。向人们称之为上帝、神的那个不求功利、不分种族、不分高下强弱,即超越的,可能是万能的无限去祈求吧......于是,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祷告。痛苦、绝望,不可承受之轻重等,在祈求之中、之后,似乎变成载我向上之五彩祥云,顶破心灵的外壳,到达过去的经历、经验之外,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中国的话语之外...悲伤、感动,热泪盈眶、通透地抽泣,周身抖动。后来,我询问圣母院的外顶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怪兽时,人们告诉我,怪兽不只是排水,而且你的痛苦、欲求会因为你的诉说、痛哭而泄出、升腾,通过怪兽之口排出体外。你、教堂因此会洁净、安宁。真是如此,祈求祈祷之后带来的安宁、轻松,虽短暂却深刻,今天仍然历历在目。其实,生命中经常是这样的短暂、瞬间,带来转折甚至决定生死。

就这样,无望中的求生本能,使你四处、上下寻找,无意中来到现实世界的边界,看到隐约彼岸。

已记不住是什么时候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开始,他使我同时感到陌生、困惑和震撼。那其实是痛苦与苦难的相遇相撞。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我知道,全知道。知道你无法表达、无处置放的心灵。现在,你是来到我们身边.....我不禁想起史书记载的信徒受难的故事,想起30年代在德国、苏联的屠杀、审判和放逐,想起我初步研究过的50年代的中国“右派”的悲剧,还有战争等等的毁灭......这是个人痛苦与人类苦难的相遇相撞。思考十字架上的耶稣意味着什么、看着圣母院内叙述圣经故事的木雕的那一刻,在无意中开始走出自己,走出“只有我最痛苦”的哀怨、自怜与自恋,走出自恋导致的傲慢与孤独,再次进入历史。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而非学院的理性带我回到历史,进入他人的苦难,进入人类的困境。

将痛苦、绝望等如此升华,乃至转化为个体的力量、安宁与信心。不分种族与信仰,巴黎圣母院的神奇使之成为人类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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