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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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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沙丘 -- 徒步穿越纳米布沙漠日记

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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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月一时冲动的报名,到漫长的行前准备,到九月的终于成行。坐上飞机时仍有些恍惚,自己就要去非洲了吗。去徒步穿越世界上最古老的沙漠吗。

起因是新加坡某个慈善组织的创始人来公司演讲,她的组织主要是进行各种expeditiion,以此为名召集组员为其他慈善组织募捐。演讲时她提到9月的expedition还有一个空位,于是晚上回家就写了邮件报名。后续就交钱,订机票,开始向朋友和同事募捐,准备行装。中间经过了六个月的时间。

9月8号从墨尔本出发,到新加坡转机,与团队中另一位新加坡姑娘刚好同行后半程。新加坡到埃塞俄比亚,再到纳米比亚。落地时比墨尔本早8个小时,是当地时间9月9号的中午。一种时空的错置。有车来机场接,路上看到路边一闪而过的长角羚羊,坐在路边的黑色狒狒。路口有人举手搭车,有人贩卖东西。到达住地,非常漂亮的safari lodge,传统非洲茅草屋与现代设计的结合,院子里就有鸵鸟散步,一群疣猪(warthog)在草地上吃草。

放下行李,去safari tour,看到成群的斑马,跳羚(springbok),黑斑羚(impala),水羚(waterbuck),鸵鸟,长颈鹿和犀牛。跳羚跳起来时仿佛可以在空中短暂停滞,黑斑羚温柔安静。

车停在一片旷地上看日落,血红色的太阳悬在树枝上,悬在树叶间,悬在树干后,终于隐没不见。出发前同事说的对,there's nothing like an African sunset.

第二天早起去morning safari tour,看到更大群的动物,和秃鹫。经过一夜休息的动物们安静喝水,吃草,移动。在水边排成一排。回到住处收拾行李,坐大巴去往Homeb,沙漠边缘的露营地,也是五日徒步的出发地。漫长的车程,窗外漫长的荒凉无边无际。行走的人一闪而过。路边有绵延几十公里的pipeline,遇到路口就钻入地下,再从另一边钻出来,依旧绵延几十公里。不知道要将什么从遥远的彼方,运往更加遥远的远方。在一片荒漠中,突然有一个足球场,用旧轮胎围成边界。这里的旧轮胎可以用来做一切,做小孩子的游乐场,做秋千,做椅子,做路标。这旧轮胎像是从文明的边缘脱落下来的,然后再滚入文明的缝隙里。这里的人们生活在无边的荒漠上,却也生活在文明的缝隙里。滑落的可能无处不在。

大巴经过一个小学突然停下来,大家纷纷下车,沿着小学的围墙向后走。本以为是行程的一部分,要参观当地的教育模式。谁知道走到尽头,走到了一个人的家里,十几个人每个人进去和她握手,参观她的客厅。居然是要借用她家的厕所。这种莫名其妙的闯入,居然受到莫名其妙的欢迎。与这沙漠有关吗。与我们是异乡人这件事有关吗。外面的空地上有三五成群的小孩,有几个穿着凉鞋踢一只足球。有几个靠在墙边,动来动去又无所事事。在小孩子看来,白日是漫长还是短暂呢。

到了露营地,见到support team。三个仿佛孪生兄弟般的壮实男人,络腮胡子,肚子从腰带上方冒出来。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幽默健谈,一个知道关于沙漠的一切。还有一个苏格兰人Sean,唱歌的嗓音很好听,像悲伤的士兵。还有一个叫哈尔曼,永远赤脚穿短裤,永远不涂防嗮,脸膛到晚上晒成紫红色。厨房有四个人,三个当地人打杂,一个女人煮饭。后面几天厨房还会有两个人,是对夫妻,看上去很般配。他们在沙漠里睡大帐篷,充气大床,是他们的honey suite。

这场徒步由一开始就带着富有白人女性的bubble,饭有人煮,帐篷有人搭,营地甚至还有shower和toliet。走到7公里有snack break,13公里有午饭break,到了营地帐篷即已搭好。所需做的只是走路而已。许多人为此专门买了沙漠色的徒步鞋,某个人推荐的牌子,在沙漠里留下一模一样的脚印。但许多人仍磨出blister,脚趾处,脚跟处或脚踝处磨掉皮,每天清晨在medic处排队治伤。我只穿一双低帮trail shoes加sand gaiter,五天来平安无事。许多人背着大包,30升的,40升的,装了许多食物和水和有的没的,把daypack变成重装徒步。有人甚至带着吞拿鱼罐头。想来这些背着沉重大包,穿着不舒适的沙漠鞋的人,五天来大概受到了许多意志力的考验。其中一人跟腱炎,贴长胶布穿压缩袜,走路仍痛到崩溃,同行的人教她只要想着下一步就好了,帮她数one two,one two,数过了无边大漠。这里面有让人尊敬的地方,但也有自己为自己增加考验的地方。众人之中,她的包最重。

无人处大概比有人处更适合我。在沙漠里自己倒不觉得有多出奇的快乐,但人家说我像被放出了盒子。我坐在坡上撑登山杖滑下去,抓住每个机会把自己放低放平。沙子滚烫,沙子阴凉。大风吹过的沙丘发出大地的声音,脚插在里面感到酥麻的震动。某种低沉而持久的回响。想起多年前买的音叉,136赫兹,敲起来就是这种回响。终于明白为什么卖音叉的人说这是大地的声音。原来大地是这样发出声音的。

沙漠里有出奇的生机。有黑色的小甲虫爬来爬去,灰色的小壁虎,和彩色的蜥蜴。在一个休息处还遇到一条沙色的小蛇,一扭一扭在沙上爬行。沙漠里温差大,没有太阳的夜里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水珠,甲虫就在夜里仰面躺着,到清晨肚子上就能收集到一滴水,喝下去就是它一日的水源。生物活下去的方式真叫人惊奇。

沙漠里到处都有动物脚印和粪便,我很快能分辨狐狸脚印,豺狗(jackal)脚印,和羚羊脚印。同行的人则不能,遇到一串support team的人留下的脚印,大呼小叫地拍照,以为是什么大型动物。哪有动物的脚大得这样不成比例。人在方方面面都是种不成比例的动物,头太大,脚太大,所占的空间太大,傲慢太大。还好人在沙上留不下痕迹。

出发前本以为沙漠千篇一律,没想到日日景色不同。一开始出发的地方有树,上了一个坡之后树没有了,有连绵的,灰绿色带尖刺的植物,每一株植物下面聚一个小沙丘,植物越长,沙丘越大,某种奇特的共生。沙地硬而平坦,沙丘尚在远处。风很大,把帽子频频吹掉,想了许多办法仍是掉,有些狼狈。最后换了别人的小帽子戴,把头巾拉到头顶。到了傍晚脸有些晒伤,涂上芦荟胶时刺痛。第二天仍是硬沙,风小些,下午风渐停,太阳西移,晒得不停喝水仍觉得口渴。拿头巾包住脸,但包得透不过气,只好扯下来。到了晚上脸黑了一半。第三天痛定思痛,换了防晒牌子,换了包脸头巾,还和法国姐姐要了口服防晒药。第三天是the dune day,翻过九座沙丘,沙丘与沙丘之间有一公里左右的平地。沙丘从来不是单个的,风把沙子堆得高高低低,曲折婉转,绵延不绝。但这种沙丘有起点和终点,叫做dune system。她们给沙丘起名字,起难听的英国男人名,每个名字都使人想起讨厌而脾气暴躁的白发老头,按字母顺序,除去A和C不记得,有Boris, Donald, Earnest, Frank, Gordon, Humphrey, Ian, Jeffery, Kevin, Lenny, Morris, Nigel。有人提议应该起好听的女孩名字,被嗤之以鼻。当然是难听的英国老男人名更有趣。So you go down Ian, and climb over Jeffery. Can't tell which one is worse. Nigel is the last one and very messy and annoying.

第三天的露营地有砂岩,是湿润的沙子在风力下压成的,层层叠叠,深深浅浅。这片砂岩是只小狐狸的家,我们到营地时她躲在石头下的阴影处偷看。后来胆子渐大,跑出来在营地转圈,嗅人放在外面的鞋子。我坐在帐篷前,她跑到离我一米远处,盯着我看。她的瞳孔漆黑。真是灵巧又骄傲的生物。看到她需要某种运气,support team说他们来此扎营不下五十次,只见过她两次。这种生物独来独往,因此这砂岩仅是她的家。她在营地里绕得不耐烦,转身爬上沙丘去,陡峭的沙壁只留下轻浅的脚印。不像人,不停地在沙子上陷下去,陷下去。

第四天翻过五座沙丘,进入messy dune。Messy dune不再有名字,因为已分不出起始和终点,也没有沙丘之间的平原,只是不停的上与下。从第二天进入沙丘起,沙子的软硬就已完全不能分辨,软沙与硬沙之间常常只隔一步,所以常常猝不及防地陷下去,又莫名其妙地没有陷下去。拿gps导航的人方向感不佳,带着大家走了许多弯路。在一个岔路口她们放着平路不走,却向南折入另一座messy dune,我在后面磨磨蹭蹭,想看她们迷途知返。结果终是没有,一边骂一边跟上队伍。这一天大部分时间在向南走,最后才折向西南,所以我选的方向可能也是弯路。最终没能证实。

第五天向西南走,翻过最后一座沙丘,大家合照。接下来是十公里的平原,但风极大,吹得人斜着走,风卷起的小石头打在身上脸上,持续不断的微小刺痛。从第一天就知道这沙漠曾是大海,路上也遇到被海水洗过的石头,珊瑚礁的遗迹,和贝壳的化石。但到这离海岸线十公里的平原,才到处都是海的痕迹。上百万的贝壳,被狂风日夜侵蚀,一个个站在沙中像死去的士兵。贝壳密集到走路能踢出风铃的声响,叮叮咚咚。贝壳过后是盐地,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盐层,翻开盐层才是沙土。拣到巨大的橙色贝壳,形状奇异,后来才知道是种20万年前就已灭绝的贝类,仅存在这片沙漠中,有学者千里迢迢跑来研究。有些后悔没有留存,但世上能留住的事物,原本就是万分之一。最后5公里我导航,发现的确需要不停用罗盘校准,否则几十步内就会偏离方向。沙漠里没有参照物,因而人的方向感被时刻捉弄。但还是成功将大家带到沉船,徒步结束的地方。在沉船下每个人拥抱每个人。的确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海岸是海豹的家,海风吹来腥气。沙滩上有死去的鲸鱼骨头,一根肋骨比我的整个手臂还长。还有海豹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翅膀。当它们自觉死亡即将来临时就爬向沙漠,与大海相反的方向。爬到了躺下,身上渐渐积满沙子,远望仿佛一个小小的沙丘。海的孩子在沙上死去。死去的海豹发出更重的腥气。

在沙漠里的最后一场落日。爬到沉船上,沙子掩埋了生锈的铁和腐朽的木头。这沉船曾无数次被太阳照着,而那天我和它一同被太阳照着。它身上都是时间,而我只是终有一死的人。那天它的死亡在百年之前,我的死亡尚未到来。太阳的黄昏平等地照着过去和将来的死亡,时间的箭擦耳而过却未发出声响。一杯敬远方,一杯敬死亡。There's nothing like an African sunset.

在营地support team准备了surprise, 一整盘生蚝还有cheese platter。 他们教我将生蚝放在香槟里同饮,一种奇异的喝法。夜幕降临,大家在夜色中跳舞,一路上沉默正经的印度姐姐舞跳得出奇的好。她身上仿佛有个开关,打开音乐和优雅就一同流淌出来。可惜我没有这种开关,只坐着看着别人。苏格兰人的舞跳得也好,仿佛不被空间限制。我睡进了帐篷仍听到他们唱歌,唱YMCA,想必带着手势。夜晚风很大。

第二天车队来接我们去Swakpmund,离开沙漠后第一晚住宿的地方,有床铺,有热水澡,和冲水马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便利。开始沿着海岸线开,海浪的泡沫涌过车轮。有成片的沙滩呈奇异的紫色,他们说是氧化的铁的颜色。海边路过成群的海豹和flamingo。 还远远见到一群羚羊。车在沙丘中穿行,上坡时冲上坡顶,下坡时则极缓。轮胎要放气,这样接触沙地的面积更大,车更不容易下沉。

车渐开上公路,开始有人迹。路边有粉色的湖泊,是晒盐的工厂。白色的盐堆成小山。慢慢回到人类的世界来,手机有了信号。但我仿佛是一个外来者,尚未做好准备被嘈杂,建筑和人的气味包裹。

Swakpmund是座德国殖民风格的小镇,空旷的街道两边排满欧式建筑。小镇临海,海浪日夜发出愤怒的声音。海边浪极大,卷起的海水能溅上栈桥的木板。觉得时刻有被海水击倒的风险。在海边的餐厅吃海鲜,要了starter,正餐加甜品。侍者彬彬有礼,结账时给了他小费。洗了漫长的热水澡。

第二天坐大巴去Panduka,当地的女性慈善团体。Panduka意味wake up,原主旨是给女性提供工作和sustainable income,women empowerment。这个组织座落在湖边,有绿荫小路,还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客人的住宿两人或三人一间,是经过现代改良的非洲式茅草屋。一湖之隔的对面,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town,所有的房子都是用铁皮盖的,一连串的小铁皮屋用油漆写着barber shop, 一间比一间矮小破败。没有铁皮屋的人摆一张木板桌子卖年代久远,面目模糊的商品。而在湖的这一面的我们,看慈善团体穿粉色裙子跳非洲舞蹈,在长桌子上吃丰盛晚饭,听她们讲述关于自己贫穷的故事,并问她们为什么没有存下一点钱。为什么没有存下一点钱呢。接送我们去机场的司机说当地人好的月收入能赚到2万5纳米比亚币,他自己一个月能赚到1万,虽然不是太多但是也足够维持生活。在Panduka工作的女人们,一个月赚3000。为了支付孩子们的学费,她们不得不提前透支工资,并在之后漫长的数月一点点还上。有些人要commute 200公里来这里上班。这些女性真的被empower了吗。Panduka做手工制品,刺绣,首饰,背包,工艺娃娃。产品远销海外,还有customised order。她们的产品并不便宜,一个小小的wrist bag要215纳米比亚币。那么赚来的利润都去哪里了呢。

出发前组织人建议每人带一些礼物,整个团队里带去的礼物摆满了整整四张桌子。还收集了现金捐款。关于礼物,有些人先到,拿了满满一大袋东西,有些人忙着在厨房工作,什么也没有拿到。现金捐款又该如何分呢。拿了礼物的人就没有现金吗,还是直接计入慈善组织的账户?这个慈善组织真的在帮助人吗。我们真的在帮助人吗。

9月9号落地时的接机我和新加坡小姑娘与那个当初来公司演讲的人(她坐另一班早些的飞机)同一辆车,她向司机连珠炮地发问,当地的人口多少,主要的支柱产业是什么,主要讲什么语言。司机知道的都一一作答。回程仍是同一位司机送我们去机场,我仍与新加坡小姑娘同行。我问了他家里几个小孩,做这份工作多久了,以前做什么。他家里养了三条狗和两只鸟,他有三个小孩。最大的27岁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我们路过一个中国服装厂,他指着厂子告诉我们它很久以前不知什么原因关闭了,当时生意很好,给当地很多人提供了工作。厂子的确很大,大概绵延一公里。厂房还在,但有些厂房的屋顶已被人拆去搭房子或卖掉。他说他喜欢和中国人来往,中国人肯吃苦。他不喜欢印度人,总是要杀价,上车时杀一次价,下车付钱时还要再杀一次,但去他们的店里买东西一分钱都不会让。他问如果我跑去中国工作,能赚到钱吗。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在机场,新加坡小姑娘说I feel I'm a worse person coming out of this。我去之前就觉得大概是once in a lifetime,现在仍觉得是once in a lifetime,但出于不同的原因。在行程中的确认识到了一些很好很有趣的人,但也有一些人不再想和她们产生交集。第一世界白人女性的表演性慈善,大概参加一次就够了。

结束时的感受很复杂,感觉自己在非洲的土地上飘了一回,没有踩下去,所见的只是泡泡的彩虹色反光。这里面有些部分是真实的,走过的路是真实的,每一个脚印是真实的,我与当地人的谈话是真实的,但使这脚印得以落下,谈话得以发生的前因后果,人的初心,所谓的慈善,结束后大家在社交媒体发的message,都带着做作与表演。

原来世上的事物,大多禁不起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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