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日记:商禽-梦或者黎明-行径
01 《籍贯》
火红的太阳沉没了,镣白的月亮还没有上升,云在游离,雾在泛滥。于异地的黄昏,于夜合欢的叶隙挤落的风声里,我听见一个声音,隐约地,在向我询问:“你是哪里人?”我常怕说出自己生长的小地名令人困惑,所以我答说:“四川。”哪晓得我如此精心的答案对他似乎成为一种负担。我随即附加了一个响亮的说明:“就是那叫做天府之国的地方。”“天府之国?哈哈,难道你也相信天国么?”这就太令人困恼了,连四川都不知道!那么,我说:“中国。”这总不至于不知道了吧?“中国?”似乎连这都足引起他的惊愕。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外国人叫她做CHINA,面积一千一百余万平方公里,人口四万万五千万,有五千年历史文化,是世界五大文明古国之一……”“世界?请你不要用那样狭义的字眼好吗?”“地球,”我说。“地球,这倒勉强像一个地方,你能再具体点吗?”“太阳系!”我简直生气了。我大声地反问道:“那么,你的籍贯呢?”轻轻地,像虹的弓擦过阳光的大提琴的E弦一样轻轻地,他说:“宇——宙。
作者构造出云雾中黄昏的风中场景,隐约梦幻地与一个声音进行着对话。他们谈论到籍贯,商禽把自己从出生的无名小地方,持续扩大提升至四川-中国-地球-太阳系这样巨大的宇宙尺度中,但每次回答,只得到对方一致表示的疑惑以及否定。否定什么?否定天国、否定世界这样“飘忽而狭义”的字眼。双方好像一直在天体物理学的坐标轴上不停飞速地移动,而在这样的过程中,商禽自身、乃至人类文明所赋予地理范围的荣耀:天府之国、人口规模、历史文化都被无形轻巧地抹平、消解。
这是一种基于唯物观与宇宙论的奇思构想、冷静的客观观察么?也许是吧。商禽从大陆流落台湾,思乡之情我认为无需多述,也许这种构想也是一种安慰自己的解脱法——在浩瀚无垠的时空中,自己的那点迷离与感伤,也不过如同海中的一滴泪水。
P.S.对话中的几层“误会”:天府之国——天国。中国——以为是外国人。世界——否认世界这样狭义的词——所以是说“世界”这个词所指的容纳空间过小,仍然是人的领域?最后的反问与回答:宇宙,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P.S.这首诗如果用四川话来读,是否更有风味?
02 《行径》
夜莺初唱的三月,一个巡更人告诉我那宇宙论者的行径,想起他日间折篱笆的艰辛,我不禁哭了:“因为你是一个梦游病患者,你在晚上起来砌墙,却奇怪为何看不见你自己的世界……”
理解无误的话,这首诗的常规叙事也许是:一个“宇宙论者”(不晓得与《籍贯》中的对话者有无关联)患了梦游病,在晚上起来砌墙,到了日间却又疑惑自己为何看不到世界,进而破坏藩篱,并沦陷在西西弗斯式的困境中。
“我”在诗中的身份暧昧而危险,读者很难不联想“我”——或者说——我,是否同样沉沦与相似的境地。人称指代上的模糊感也是一种藩篱,我颤抖着试图用一种叙事劈开这张目光犹疑交错的密网,我和「这些」人一起虚无与悲凉起来。
P.S.查资料,商禽早期诗歌受鲁迅影响较大
03《不被编结时的发辫》
被卷起的尘埃有被制造时的帆缆之痉挛紧捆的绳索有被编结时的发辫之张惶。(那是假的。)
不被编结时的发辫 早春之黄昏 在早上十点犹赖床的人 阳台上一只断了绊的木屐 不被编结时的发辫 发辫下细长的白颈 一个在下水道出口处乘凉的乞丐 下班了的夜巡警 温泉浴室里摇响的耳环废弹及弃船以及弃船上的缆索;以及不被编结时的发辫;以及赖床的人,呵欠;以及右眼的泪流到左眼中:“我还以为你们这里的湖水是甜的哩。”以及左眼的泪已流经耳门——告诉她晚风在市郊时那股子懒劲——之后流到不被编结时的发丛中去了。
开始进入商禽的意象迷宫。起始段呈现的那绳索与发辫之间相似的肌理紧张感,被称之为「假」。于是我们顺着不被编结的发辫,以及这发辫主人——一位大概慵懒的、细白长颈女子的眼眸,去扫视那不知名晚春城市颓唐舒缓的风貌:乞丐、巡警、温泉浴室与弃船。
她向左侧躺着,否则右眼的泪不会流到左眼中,进而流经耳门。一句关于湖水味道的质问,伴随着不加修饰的泪,似乎标记着一次来访,以及这来访的失落。是否因这失落造成了慵懒,以及全诗重复「不被编结时的发辫 」的那毛细血管式的流淌着的空旷感?
商禽使人不快乐,噢耶。
04《塑》
于福寿酒色的黄昏。于自己不被腐蚀的额际,在我自己的眼中,耳里,将我的身影投在她的面前,将她整个的掩盖。
她是一个雕刻家。她创造声音在她自己的听道里;而我起始便说过:“我来,并非投入于你;乃是要自你的手中出去的。”但是,她把我的胸像倒置着塑,唉,被倒置着的我遂在黎明中醒来,并且胜过黎明。
记忆里,她玫瑰色的纤手已是淡紫的了。
如果雕刻一尊宗教像,其中很可能有僭越的成分。假如这偶像已悄然降临于一块木头,或某种材料,玄秘的思想就要说话,并第一个说给那降灵于自身的艺术家。
这算是一种对抗么,小小的神灵带着先天莫名的骄傲与威严,抗议这摆弄表象的行为。但作为雕刻师的女子,她的身影远小于真理与日月更替,只专心创造暂属自己的物,并寄身于材料而散发那淡然的美。
而这美的神灵是多亲近的一种异端啊。
05《前夜》
因为那永恒的海曾经是最初的;唉,你不能谋杀一个海浪,因为你不能谋杀一轮月亮,是因为你谋杀不了太阳,是因为你谋杀不了你自己的影子是因为……
那时,我正越夜潜行。听了自己的话,乃从黜黑的星空急急折返。归来看见:在泪湿了的枕旁熟睡的我的,啊啊,那笑容犹是去年三月的。
谜一样的辩解与无限前因的堆叠,似乎很贴合梦的某种本质。商禽的诗中,似乎时空作为一种通道乃是有形的存在,而身处其中的个体,总是要通过难解的言辞来触发某种行动或事理。
第一段更加吸引我,第二段末尾的那抹笑容总让我感觉到有一点可预料的规律与平淡的落俗。
06《温暖的黑暗》
所有的男人走过一由发炎的云与浮肿以及腻滑之极致所组成道艰涩的门,而终于显得萎顿。把两只谁也不能帮助谁的脚,自,实则他们曾以自身的陷落来遂行的,此一帮助他人的徒然之愿望,而于对方的酬答中加深了的,陷落里头,拔了出来;以他们唯一可能的办法——躺身下去。就这样,一朵从未有过的,凄然的花,向日葵似地开了。
就这样,我们仰望着一个女人,从花蕊中,以双手握住自己的头发,将她自己提起来,上升,好似正在燃烧。就这样,我们便听见,可是并不知道自己在唱,一组烈焰似的歌声。
就这样,在感觉中缓慢而实际超光的速度中上升。就这样一个人看见他消逝了的年华,三十岁、二十岁、十八岁、十七岁……浅海中的藻草似的,颜彩缤纷,忽明忽暗的,——再现,直至仅属于我们一己的最初——那极其温暖的黑暗。
性爱包裹中的男性颓然,最终又返还到母体环境的喟叹与安全感,在我看来,这首诗仍然是商禽时空书写体系下的一种展示。
「一由发炎的云与浮肿以及腻滑之极致所组成道艰涩的门」,这句里面商禽将惯常的「一道门」进行拆分与搁置,使得形式与词句理解的艰涩暗合生理活动的现实。「门」似乎也是商禽惯用的诗歌意象,在这个集子中第一次遇见。
二、三段,商禽以三个「就这样」作为某种既定的现象规则,通过视听角度的切换转入超现实的精神境界。他以海为初始,以所有男人自认为助人者、却徒然无助的基底为宿命的土壤。
07《蒲公英》
对着一颗垂灭的星
我忘记了爬在脸上的泪
——杨唤
在福寿酒色的黄昏中。也许那是一方太空旷的广场;一个人在那里作他自己的游戏;当用手揩拭而汇集的泪水自他枯萎的指端滴落——羽羽的蒲公英遂随风旋舞直到化为闪闪萤火复又缀入深碧的夜空……
杨唤是台湾早夭的青年诗人,以童诗闻名。与商禽一样,他也是撤退到台湾的军旅出身诗人。54年,杨唤在去看安徒生电影途中不幸被火车碾死,年仅25岁。
有了信息铺垫,便能理解这悼诗的基底。「福寿酒色的黄昏」在这集子中第二次出现,我难以确定,只能模糊猜测为某种醉意、失落的境界。
但之后的场景构建无疑是略童真、哀婉而清澈的:广场上孤零的游戏者,他的泪滴——落下、蒲公英——飞舞所抻拉起的温柔的张力,最终指向商禽、杨唤他们共同寄予的星与夜空。长句不断续的黏连感也恰当地应和这度化的过程。
08《火鸡》
一个小孩告诉我:那火鸡要在吃东西时才把鼻上的肉绶收缩起来;挺挺地,像一个角。我就想:火鸡也不是喜欢说闲话的家禽;而它所啼出来的仅仅是些抗议,而已。
蓬着翅羽的火鸡很像孔雀(连它的鸣声也像,为此,我曾经伤心过);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是在示威——向着虚无。
向虚无示威的火鸡,并不懂形而上学。
喜欢吃富有叶绿素的葱尾。
谈恋爱,而很少同恋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都不是我们所能懂的。
背景大概是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火鸡》无疑是关于抗议与自我表达的诗歌。这种低调、朴实、流露自谦的抗议,总让我想到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姿态——如果说向着虚无示威,那火鸡捍卫的必然是有形而笃定的道义与规范。
一首抗议诗在我眼中很难成为一首好诗,但或许是一段关乎道德的「好」历史。
P.S.商禽在这首诗中有一半部分采用了分行句式,暂且猜测是需要通过分行来实现顿挫的口吻——这口吻为他将自己投身为一只傲骨火鸡的神情而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