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俄罗斯的浪漫！：Kavita Krishnan 访谈（2）

原文链接：https://posle.media/language/en/goodbye-russian-romance-an-interview-with-kavita-krishnan-part-2/

作者：Kavita Krishnan、Posle编辑组

译者：阿K

在采访的这一部分，印度女权主义活动家、马克思主义者和编辑卡维塔·克里希南 (Kavita Krishnan) 阐述了为什么印度人不把俄罗斯看作是一个帝国，如何将反对俄罗斯侵略的斗争与女权运动联系起来，并坚持在反抗压迫的斗争中坚持普世主义

— 你描述了普京如何试图将自己描绘成被压迫民族的领袖，他谈到了“黄金十亿”和西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压迫。为什么印度人会相信这种话语，而不理会这明显的矛盾（普京是前帝国的领导人，也是他发动了对前苏联共和国的战争）？我们怎么做可以改变他们的态度？

— 一个重要原因是俄罗斯在印度不被视为一个帝国，即使在左派的视角里也是如此，我是五六年前才明白这一点。我可能理解沙皇俄国是一个帝国，但不理解苏联，俄罗斯与其他民族有过殖民关系，至今也还存在的这一事实并不容易让人理解。

第二个原因是印度与苏联有着密切的物质和情感关系。在印度，我们把 "Soviet Sangh"（苏联）和 "Soviet Rus"（苏维埃俄国）交替使用。因此苏联被视为俄罗斯，而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则被看作是真正的国家的一些卫星或附属品。我的家乡比莱是我和你们谈话时人在的地方，这是一个钢铁厂镇，该工厂就是与苏联合作建立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一整个地方被人称为 "俄罗斯殖民地"。镇上有一个锡圆顶，用于各种经过的展览。每隔几个月，那里就会举办一次苏联书展，那里有可爱的、负担得起的书，我还保留着一些。入侵后我回来了，试图找出这些出版物是如何描绘乌克兰的。它被描绘成一个有着五颜六色民族服饰的土地。大多数印度人对这些书展都有着怀旧的回忆。所以我并不奇怪，在印度人的想象中，俄罗斯是一个友好存在的国家。在印度有很多与俄罗斯合作制作的电影，他们的歌曲中也有提到俄罗斯的内容，而且非常有感情。在印度有一种我朋友称之为“俄罗斯的浪漫”的东西。

“为了改变他们的想法，印度人必须认识到，乌克兰是一个殖民地，就像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一样”

人们很难将俄罗斯视为一个历史上不断变化的政治实体，有着不同的规则、意识形态和优先事项。由于苏联对印度有着大量的援助，所以我们很难看到它除了良性的存在，还有许多压迫性的因素。自苏联解体后，人们不应该对俄罗斯持浪漫态度，即使是错误的，然而许多印度人看不出普京代表什么。那些希望看到莫迪恢复神话般的“大（坚不可摧）印度”的人可能也希望看到普京恢复“大俄罗斯”。入侵后不久，你可以看到海报上写着“普京万岁！他将恢复大俄罗斯，”这是为唐纳德-特朗普的生日切蛋糕的同一个组织贴出来的。

为了改变他们的想法，印度人必须认识到，乌克兰是一个殖民地，就像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一样，俄罗斯继续拥有大量军事力量，并且一直是印地语意义上的“达达”，意思是“恶霸”。[“达达”在印地语中是“大哥”的意思，大哥式的欺凌行为是“dadagiri”]. 俄罗斯对其邻国，即前苏联各共和国进行了恐吓。它要么建立了代理人政权，要么会在某些时候试图入侵，特别是在普京领导之下。乌克兰作为曾经帝国的一部分，对俄罗斯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现在它是普京法西斯计划的最大障碍。如果他赢得这场战争，那将是各地法西斯主义者的胜利，我们必须停止通过谁支持美国和谁反对美国的分歧来看待世界。你不能假设每个反对美国的人都是你的朋友或没有那么邪恶。不同国家的这些法西斯势力是相互联系的，出现一次胜利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胜利。令人沮丧的是，可以做出相当大的努力来解释这一点的群体，也就是印度左派中比较优秀的那部分群体，却坚持着自我安慰的叙述，这种严重的错误无从计算它的危害。

— 你一直是妇女权利的杰出斗士，为什么说反对俄罗斯侵略的立场对于女权斗争至关重要？

——我一直试图提醒我在印度和其他国家的女权主义朋友注意这个问题。不幸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似乎对这场战争抱有各种幻想。很少有人明白普京的法西斯主义代表什么，所以他们的立场仍然是战争是坏事，反对向乌克兰提供西方武器。他们总是说：“乌克兰有主权和自卫权，但我们不应该让美国从中受益。” 有一份女权主义反战声明也有类似的论点，我就拒绝了签署，因此失去了几个朋友。所以它的立场是正式支持乌克兰——但没有提及普京的法西斯主义形象及其对俄罗斯、乌克兰和国际女权运动的意义。

我请我的朋友随便访问 RT [今日俄罗斯，国家支持的电视台] 并搜索女权主义者、LGBTQ 或妇女权利，这会让她们大开眼界。有数百条新闻告诉你“同性恋或变性人是撒旦的宗教信徒”、腐败的家庭价值观、“不存在二元以外的性别”等。在普京的俄罗斯，与父权制或恐同症作斗争会让你被扣上撒旦教徒的帽子。

“我看了一些俄罗斯电视节目，这既不是戏仿也不是讽刺，令我震惊的是，这种种族灭绝的法西斯主义言论竟然在黄金时段如此公开地播出和讨论”

印度的电视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全部都在尽其所能成为法西斯主义者。美国人总是抱怨福克斯新闻，但与我们不得不忍受的相比，福克斯就是一个肤浅的笑话。我不再上印度电视节目了，因为他们把我当作恶毒的小人。所以我是不会相信如果你告诉我可能有比印度电视台更糟的存在，但后来我看了一些俄罗斯电视节目，令我震惊的是，这既不是戏仿也不是讽刺，这种种族灭绝的法西斯主义言论竟然在黄金时段如此公开地播出和讨论。俄罗斯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的支柱是诉诸恐同和父权价值观，声称这是卡利年代或敌基督时代的到来，号召我们必须回到那个男女之间是自然法则关系的那个时代。 在印度，这种叙事模式有一个更微妙的版本，就因为印度法西斯主义经验丰富，早就已经学会了躲在修辞和语言游戏的背后。

印度教至上主义者总是说根据印度教经文，女性不能获得自由。妇女在做母亲时拥有很大的权力，如果不加以控制，它就会变成破坏性的权利，所以女人必须受丈夫、儿子和父亲的控制。如果她们做男人的工作，她们就会变成恶魔，所以她们应该去做符合女性本性的事情，它就是种姓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具有浓烈的等级制度的描述。这些领导人参考了 Manusmṛiti 并希望宪法能以该文本为基础，该经文在其意识形态和政治用途中获得了更多的重要性，但它并不是许多印度教徒认为是日常使用的一部分经文。据它的理念：种姓决定人的特性，一个人的职责是根据种姓和性别行事，这就是最严苛的反女权主义者，因为种姓制度是通过内婚制[只在种姓内结婚]和严格的规则来维持的。如果一个高种姓的女人嫁给了一个贱民或低种姓的男人，就被认为是对社会主体的伤害。Manusmṛiti 规定了对这种行为的惩罚，那就是死刑，有时甚至那些没有读过这段文字的人也会执行这种杀戮以维持种姓制度。当有影响力的俄罗斯法西斯主义者亚历山大杜金说我们必须与“Kali Yuga”（印度教术语，表示推翻种姓和性别等级制度）和所有“反等级制度”的意识形态作斗争时，他是将印度教至上法西斯主义中的一个关键信条，纳入全球法西斯主义之中。

印度的女权主义者正在挑战种姓父权制，他们与反种姓活动家一起举行抗议活动，象征性地焚烧 Manusmṛiti 并呼吁保护不同信仰和不同种姓的夫妇，这种抗争行为现在也被视为反印度人的体现，印度教至上主义者在世界其他地方，例如在英国，正在与这种活动主义作斗争，他们试图阻止任何禁止种姓歧视的立法。当印度人去其他国家时，他们会带去他们的种姓制度，并在那里发扬传播。种姓歧视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印度血统的医生拒绝治疗来自贱民种姓的人。印度教至上主义者说，反歧视运动是“印度教恐惧症”。” 但他们比其他法西斯主义者更聪明，因为他们暗示他们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而真正的反女权主义者是穆斯林。许多印度教妇女掉进了这个文字陷阱，因为没有人喜欢仔细观察她们社区中的父权制的存在。当沙阿说西方标准不适用于印度时，他还声称印度家庭在固有的人权框架下运作。印度的权利制度确保了对妇女和儿童的保护。这都是胡说八道。你找不到一个没有以基于种姓的种族隔离形式划分空间的印度村庄。印度家庭也充满了暴力。当沙阿说西方标准不适用于印度时，他还声称印度家庭在原生的人权框架下运作，印度的等级制度确保对妇女和儿童的保护，这些都是纯纯的胡说八道。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印度村庄的空间不是以基于种姓的种族隔离形式划分的，印度家庭里也充斥着家庭暴力的行为。

“任何反对侵略的国家都应该得到支持，不管有什么样的政府，也不管它被批评成什么模样”

法西斯主义有一个强大的反女权主义话术，所以俄罗斯法西斯主义必须认真对待，因为它掌握着巨额资金，印度也有一些世界上最富有的资本家、私人银行家和莫迪的资助者。然而与普京在金钱和宣传方面的能力相比，它们是远远比不上的。有人说美国也有权势极大的寡头，但一点不同的是，因为他们不是国家直接的统治工具。以RT为例，这是俄罗斯官方媒体面向全球极右翼人士。普京政权还资助了欧洲和美国的一些极右翼组织，他们可能也在印度这样做了。

——后殖民主义理论不遗余力地谴责西方中心论的排斥他性（无论是土著、女性、LGBTQ、文盲等）。与此同时那些有影响力的左翼理论家声称普世价值必然从属西方的思想，似乎他们已经抛弃了任何普世主义。唯一剩下的就是多极化的想法……你认为在反对压迫的斗争中是否需要某种普世主义？

——是的，非常需要。抛弃普世主义和不断质疑普世主义是有区别的。您可以检查一个人对普世主义的描述是否忽略了一部分人口或对特定关系视而不见。普世主义可能对殖民主义的历史视而不见，例如在法国你可以经常看到这种情况。

他们以普世主义理论的名义，坚持法国对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定义与殖民主义无关。如果你暗示法国的头巾禁令是种族主义的体现，他们会立即称之为胡说八道，并坚持认为法国的价值观是普世的。如果您思考并质问以欧洲为中心、以美国为中心或对压迫和剥削的结构形式视而不见的普世主义，这些质疑是对反殖民理论有所帮助。然而那些一直是殖民主义、父权制和种族主义的受害者，现在站到谈判桌前，说他们必须被纳入普世价值观，那么如果有人说普世主义在这种情况下不好，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关键在于，当很多观点并不够普世时，它们被强行说成是普世的，这是我们需要去辨别和区分的部分。

你不能说：“不应该继续只让成人参与选举，因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普选”，你需要说相反的话：“我们需要为选举权而战，以确保每个人都能投票。” 批评具有殖民和压迫渊源的事物并不意味着您可以将其扔出窗外完全摒弃。当然你应该感到震惊，如果有人说我们不必受民主的制约或相信人人平等，或者说社会等级制度是件好事，如杜金、普京、莫迪和其他人在说。习近平也多次发表反对普世主义的讲话，认为普世价值被利用后来打造苏联解体、东欧剧变、颜色革命和阿拉伯之春，然后他声称人类都有一些普世的价值观，但每个文明对它们的解释都是不同的。

假设你是印度的穆斯林，由于印度教至上主义者迅速将宪政民主转变为专制政权，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你难道不希望世界上有人来救你吗？无论需要做什么来拯救你的生命免遭种族灭绝，你都会欢迎它的。世界各地的左派怎么会把这样的援助扯上国家主权的问题并将其解释为这是在没有国际干涉的情况下镇压境内人民的权利？批评像联合国这样的国际机构是一回事，因为它们有双重标准（对美国、以色列等），但说所有的价值观和衡量标准都是不平等的和像联合国这样的机构都是不合法的则是另一回事。

“列宁没有偏袒任何帝国主义”

随着后现代主义而来的是否认任何可验证事实的存在，这对法西斯主义者和专制领导人有利。在这一点上，印度教至上主义者正在使用去殖民主义理论作为包装自己合法化的工具，并说他们的政治是反帝国主义的。反殖民主义叙事的最大问题在于它总是将特定国家称为受害者，然而这些国家内部存在着多重的斗争。马克思主义是很清楚它的国际主义和对不同国家的工人阶级联合起来反对压迫性统治者的信念。作为一个左翼运动的组织，我们必须坚持这些基本原则。任何反抗侵略的国家都应该得到支持，不管有什么样的政府，也不管被批评成什么模样。这是对左派的一个很好的提醒，特别是因为他们喜欢说 [乌克兰总统 Volodymyr]泽连斯基是一位危害劳工权利的新自由主义总统。这是事实，但那是乌克兰左派要抗争反对的，而且只有在他们还存在的情况下——因为乌克兰人可能会从地球上消失；可以看看 Ramzan Kadyrov [车臣共和国领导人和乌克兰俄罗斯民兵领导人] 和其他宣传人员所说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有轻重缓急的排序。

我们党的总书记在一篇文章中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不管相互竞争的全球大国他们内部特征如何，多极化的世界肯定更有利于世界范围内寻求扭转局势的进步力量和运动，因为他们要寻求扭转新的新自由主义政策、社会转型和政治进步。” 他是在说：这些国家体制是民主的还是法西斯的并不重要。中国可能是专制的，俄罗斯可能是法西斯主义的，但它们作为对美国的多极化挑战的存在是有好处的，因此我们对这些多极国家的任何抗争都会破坏平衡并有利于美国，所以我们对乌克兰的声援不应过于急切，主要因为它是站在美国或西方一边的。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论点，因为它与普京和习近平等威权领导人对建立在反民主多极化基础上的世界秩序的呼吁相重叠。左派应该意识到，多极化的叙事方式不能再以这种方式使用。。

一般来说多极化的观念属于现实主义学派，是一种理解世界秩序的资本主义学派。根据它想表达的，各国都有国家利益，并基于这些利益进行竞争。这意味着世界历史只是一个大国及其竞争对手厮杀的故事，这完全不是一个列宁主义的想法。当人们质问我：“你没读过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吗？” 我只会认为他们没有读过它。列宁并不偏袒任何帝国主义。今天，多极化的主流定义不仅仅是非马克思主义和非列宁主义的，而且它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主义。

即使你不喜欢某些领导人，但是现在的形式也迫使我们重视他们中那些不属于法西斯主义者的人。在印度，我们必须与我们从未想过会支持的政党结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面对巨大的危险时我们需要是团结。左派在 2014 年之前一直批评印度的民主制度和领导人，但至少这些领导人可能因为侵犯人权的罪名而感到羞耻。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印度的背景下理解这种团结其他可团结的做法，那么ta也会理解全球政治中的这样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