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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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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与阅读 | 隐于叶下

第一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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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某种意义上,人的精神里都潜藏着母性,当他开始创作的时候。

对于终身以写作为志业的人而言,身上的母性就更浓厚了。这也似乎印证了看到那些大作家、大文豪晚年肖像的感受,总是有种母亲或外祖母般的温润感。他们的目光只轻轻扫过你,就会想将生命中全部的悲哀与泪水悉数献给他。

想想一部小说,一首短诗,或者一本杂记,它们的诞生过程也无异于母亲孕育分娩的经历。从这个比拟上来说,创作的人都是母亲,或是与母亲一样具有情感的人,那意味着悲悯、忍耐、牺牲(不得不删除和放弃掉反复思量与冥思锻造了许久的心爱的字、词、句、段落,为了整全的考虑),还有源源不绝地吸纳,输送孕育生命成长的能量的信念与惊人的自律和行动力。

创作者最好的品质,是一种心量上的广大。透过持续的阅读兴许可以领悟一二,但也未必全然能够透过读书读出来,最好的方式是向一切有着母性本质的人或者事物去学习,去靠近,譬如我们家族里的母亲、祖母,或者大地、树木、自然。

母性倾向于含养与支持,这注定了她们一生的道路相较于雄性的猎杀与斗争本质,会更杂糅、丰盛。因为不是排它性而是涵容性,所以我们常会惊异,一个母性特质强烈的人,在看似与常人无异的生命中,缘何能够做到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再创造,生长再生长。

谁在创造人物?

庄子他老人家在那条大道与智慧的河岸边告诉我们:无为。有些事情以伤害自身“性命之情”去做是不必要的,但顺其自然的应当去做的却不去做也是不对的。

就如同一个写作者要创造一个人物,当那个人近乎没来由地在意识层面诞生时,就由不得你了。

起初你以为是你在创造他,今天捏一个脑袋,明天组装身体与四肢,后天刻画一下五官,直到他的眼睛描好了,就是一个生命了。他会生长,不假他人的自我生长,面目越来越清晰,骨骼越来越分明,就连那童年时不留神磕碰落下的疤痕也稳稳地嵌在左侧额头上……

一个人睁开了眼睛,如同一首好诗睁开了眼睛,我们就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在颤抖,在游向这个世界。简·赫斯菲尔德说,写作时,某个想法到来的那一刻,普通的观看之眼关闭,诗会因某种神秘的内心冲动而涌向世界,这冲动是诗人观看、倾听以及锻造日常语言的基石。

一个人物的成立,也常常很难说究竟是谁在成全着谁?

神秘学围绕着“意识创造实相”大谈特谈,但反过来,实相也搅动着意识。那些敲在文档上的符号,那些落在纸上的文字,它们是不同于现实中的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创作者有时感到自己像个独裁者一样专权跋扈,大笔一挥,一个人物是高贵的智慧的或者卑鄙的猥琐的就被定了性。更多时候,那个创作者也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乞丐,不停祈祷诸神:请赐福于这个可怜的人,赏他一碗热饭吧(一些不落俗套的见解),再不济一两个冷馒头也是好的(一些优美的妙章佳辞)。

当一个人物进驻了写作者的心中,那将是一段不得安宁的时光。无数个露珠还在青草上的清晨,或者星星都死掉了的寂静的夜里,那个人左突右奔,揪着疲惫的你的衣领去坐在写字的桌子前,因为他要开始有所思想,有所行动,有所作为了。你不能,也不应该缺席不在场。

有人以为写作者是在面向大众写作,我以为不是的,他是面向一个人在写作——他自己或者心里一个特定的人物。唯有如此,在漫长地孤独的写作周期里,才能有倾诉的欲望,才能继续写(熬)下去。

写作者在写作时,心里装下的不是一整个世界,而是一个具体的人,只有在想象那个具体的人时,想象你对他未知的好奇,你的惊讶,对他的理解,想象他渴望被倾听被了解,但在被倾听和了解之后,又没来由地产生不安,唯恐被知道的更多的矛盾。他也知道人应该安于孤独,但却做不到。信任始终很微妙并伴随一些永远也不能解开的神秘感。你想着这些,才能有深沉的感情与动力,继续一行又一行的写下去。

尤瑟纳尔说,如果我们试图弄清楚,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是如何开始存在的,可能得穷尽一生的时间。逝去的万物都太遥远了,而神秘近在咫尺。

世界之大固然值得纳入心中,但唯有那个令内心牵肠挂肚的从意识层面诞生出的人物的生老病死,才为你目之所及的世界赋予了色彩和意义。创作者与人物之间,始终处于一种相摩相荡、相拒相引般的拉扯状态中,进而体会到近乎证悟了“空性”与“源头”般的智慧。

这个秘密实在值得好好地捂在心口。

深刻的皱纹

创作同时也伴随着阅读。

一个人如何从他阅读的第一本书,到第一百本、一千本乃至更多,从某种程度上,也有着一条隐秘的道路在冥冥中引领着,正所谓,下一本书,就藏在此时此刻你正在读着的这本书里头。

汉代那位不知名的妇人写下过“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样哀愁美丽的表达思念的诗句,但借用在阅读上却也恰如其分。

阅读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长久地阅读,很容易体会到心中布满皱纹的沧桑感,太多现实世界中鲜活的、甜美的、轻快的事物早已无法产生出快乐的感觉,只感到越来越像一个坐在阴影中垂垂老去的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心中的皱纹在不断加深,而生命在笃定又盲目地等待着的什么,依然迟迟未到。

对于一个写作者,于现实中这是不好的,但在另一个文字的世界,似乎未见得是件坏事。读《静静的顿河》时,想到年轻的肖洛霍夫。第一卷作品出版时,他只有二十岁出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不免令人感到绝望。

后来读到张炜老师的话,令人释怀。他说,文学从来相信深刻的皱纹。年龄是个神秘的东西,无论人怎样聪明,怎样智慧,不到一定的年龄,有些东西是不会出现的。不要说人,就是一条狗,也要超过了五六岁之后,眼睛才会透出悲哀。这就是生命的奥秘。

原来那些皱纹、那些眼睛里沉甸甸的悲哀的神气,在现实世界被人诟病的缺陷与负能量的元素,在文学的世界竟是珍贵的东西。这教人怎能不感受到被爱与接纳,教人怎能不爱那个由文字构成的世界呢?

所以说投身于阅读实在是一件托付身心性命的事,也理解了卡内蒂在《迷惘》中讲述的那位亚历山大图书馆主任埃拉托色尼(他同时也是古希腊地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和诗人)的选择。这位博学多才的学者拥有五十万卷书,在八十高龄时他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慢慢地不听使唤了。他还能看,但不能再看书了。要是别人兴许就会坐以待瞎了。他意识到不能看书无异于瞎子。朋友和学生请求他不要离开他们,他会心地微笑着表示感谢,但几天后便绝食自杀了。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常常变得沉默而谦卑,对外并无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只要重新回到阅读里,回到那个最初编织生命之网的起点中去。人的一生,必须要再度认识自己一次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没有在阅读里心碎和落泪,没有在阅读中狂喜与飞翔,生命怎么样看起来,似乎也是不够完整的。

区区一叶

写作者与一个人物的分离,阅读者读到一本好书的最后一页,是“十八相送”般依依惜别的心,你们曾共度一段难忘的时光,但总归停留不得,要继续下一程。

这中间的经历像什么呢,像一个没有文字的国度的人看风景。

美国西南地跨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两州的最大印第安人保留区纳瓦霍国,纳瓦霍人称这片土地叫“四角之地”,由他们神话中四座圣山围拥而成。说话的是纳凯老人,纳瓦霍传统巫医和颂歌者,以智慧的话和美丽的仪式为族人治病,让他们回归“美”里头。纳凯老人教导有志承传颂歌和仪式的警察外甥吉米·契怎么面对举目可见的四座圣山:

“记住你眼前所见,把目光停在一处,记住它的样子。在下雪时观察它,在青草初长时观察它,在下雨时观察它。你得去感觉它,记住它的气味,来回走动探索山岩的触感。如此一来,这地方便永远伴随你。当你远走他乡,你可以呼唤它,当你需要它时,它就在那儿,在你心中。”

所以持续地写,持续地读,就是站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看,把目力所及看进心里去,有必要的话可以反复回来,因此唐诺老师说,他就曾不止三次把玻利瓦尔从一八三〇年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一点零七分的死亡唤醒,让他一次又一次重新航行于马格达莱纳河。

如此看来,阅读之人必定不止一次让梭罗重返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不止一次令普鲁斯特悄悄从小床上起身将写给妈妈的信搁在她的房门口,不止一次让忧懑的屈原重返沧浪之水边接受渔父的开解,不止一次令深夜醉酒的东坡先生敲门不开,无奈静伫江边听滔滔江声……

总有一些时刻,我们的心油然而生孤寂之感,体会“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命运不逮的伤感。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历来那些人,那些我们不止一次令他们重新站在命运某个特殊时刻的人,都是这样经过的啊。我们因此稍感宽慰。

“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这句诗出自《叶隐闻书》,作者为生活于17世纪的日本武士僧山本常朝。他以口述的方式,由一名叫田代阵基的人记录下了他关于武士的精神与教义。“叶隐”一词也成为武士的代名词。以叶隐身,乃武士“无我”之谓也。

区区一叶,何足挂齿?细想来,那一叶的象征性与精神性之纯洁,实在妙。

去找到那片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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