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终回顾 | 我们无法停止生长,朝向多元的世界
現在是2023年末,但是突然想發一下去年為「青年志Youthology」寫的2022年終回顧。2023年似乎生活有回到正軌一些,但許多人生活的決定、痕跡、狀態和習慣都依然擺脫不了過去三年因為疫情帶來的混沌與改變,於是覺得還是很有必要再回看一下,那些被邊緣的人與事,並且記住它。
还有1天,2022年就要过去了。
“2022赶紧滚蛋吧”,我们渴望把一切糟糕都留在2022,尽早恢复生活的正常秩序。尽管会怅惘:这可能吗?
2022年,我们回望它时,它震撼而无声。我们想描述它,却染上了一种叫作“沉默无言”的病症。于是我们渴望于凋败之中,发现生命的活力,即使微弱的声波,将我们引向「边缘」。
因市场传来刺骨寒气,人人渴望选择稳妥的职业路径,另辟蹊径和特立独行变得不合时宜。“边缘”不再意味着可能性和独立,而是意味着家里有矿或前途暗淡。
当整齐划一的声音紧逼——从电视信号到社交媒体,从学校教材到综艺娱乐,从祖父祖母到儿童习作,那些属于“多样性”的空间成为回忆。“边缘”不仅是弱势的,而且随时可能成为需要被消灭的“错误”。
然而,即使处于“边缘”,人们仍然努力在生长。有人远离精英云集的东部沿海,退去相对宽松的西南部地区;有人放弃了互联网诱人的注意力资源,投身线下真实的公共生活;有人离开机构组织的稳定靠山,加入自发的民间社群;有人脱离主流的社交媒体平台,在不一样的声音中看见真实;有人离开占据话语权的主流,融入甚少被看到听到的少数群体。
当然,也有人原本稳坐安全的中心地带,却突然发现边界线挪到了自己头上,或者发现原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却成为了“不必要”、“不应该”的诉求,只能私底下偷偷享用。远离权力的中心,远离财富的中心,远离正统教义的中心,边缘之处,若幸而暂时不被打扰或剿灭,便成可贵的精神自留地。
于是,在2022年末,我们将「在边缘生长」确定为我们年度策划的主题。这篇文章回顾了在今年滑向“边缘”的我们和TA们,以及那些努力生长着的、“不一样”的力量。
条条大路滑向边缘
生活的边缘
这一年中太多的时间,我们都生活在一种本末倒置的状态下。
从2022年伊始直至11月,在全国各地接连不断发生的疫情与封控,总是在网络上牵动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弦。我们经历过囤菜、抢菜的紧张与不安;经历过担心家中老人和孩子,生病时无法被医治的恐惧;经历过单元被封控、行程被取消、计划被打乱的无奈……
那些已确定的被悬置,未进行的被搁浅。原本,我们所熟悉的日常,是一种具体的、可感可控的生活状态,而现在那些曾被我们视为「例外」的特殊状态,反倒成为了生活的全部。「必要」与「非必要」变成了所有学生衡量一切行为事物的准则。
面对一丝不苟发号施令的大白,想“苟住”日常的吃喝与出行有时却会被呵斥。流调记录中的聚餐、派对、串门儿可能成为被公众指指点点的“不良”行为。“说走就走的旅行”变成了鲁莽的玩笑,“原来大学没课的时候,是可以去其他地方旅行的吗?” 完成一次旅行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运气,需要随机应变和处变不惊。Airbnb在中国区停运,《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中国版停刊,引发无数人缅怀,它们似乎都在告诉我们一个时代的过去。
精神的边缘
当我们回忆起2022这一整年以来,最常见的情绪,曾经的乐观积极不再,取而代之的似乎都是不安、恐惧、抑郁……这些负面词汇。
“我的政治性抑郁”,是今年以来一直被人不断提起的话题:密集地接受负面新闻,甚至每天都浸泡在其中;被失落、愤怒的情绪所消耗,反观自己的未来感到困顿又绝望,似乎眼前的无边黑暗已是一种定局。我们曾探讨过许多对抗政治性抑郁的方式,比如定时定量的接受信息,和同温层的朋友多些现实的接触,培养与日常生活更能紧密结合的兴趣爱好等等。但我们都知道,这种种的方法只能帮助我们分配自己的注意力,但却不能解决那些令我们恐惧的根源。
弘扬正能量的主旋律,依旧在将一切不积极的事物,不上进的情绪,视作一种异常状态:可以抑郁,但要适度;可以愤怒,但要学会控制;可以躺平,但必须再站起来;可以“扭曲的蠕动,阴暗的爬行”,但最好“积极的蠕动,光明的爬行”……
一个人的“边缘情绪”,只能被圈禁在阳光普照的范围里,被“负能量”、“递刀子”的指控鞭笞。
性别的边缘
今年,结构性的性别暴力事件仍在上演,女性声音、女性行动、女性视角仍然在我们关心的公共事件中处于边缘的位置。
1月底,丰县女子“小花梅”事件引起社会高度关注,这几乎是公众首次系统地了解和关心农村拐卖拐骗妇女这一社会问题,“铁链”成为了我们无数人心中无法释怀的标志。6月,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引爆社交媒体,自拉姆案后,人们再一次反思了性别暴力的存在,为女性在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安全所造成的巨大隐患。9月,“高铁不售卖卫生巾”的话题引发网友白热化的讨论,女性的困窘和卫生巾的上不了“大雅之堂”,将月经禁忌和其后不平等的性别文化,再一次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
在历史的河床里,“她们”无疑被沉默、被省略了太长的岁月。于是,我们整理了一份《2022女性历》。想要记录那些发生在女性身上无法饶过、值得铭记的事件。在公众号后台回复“2022女性历”,即可获取,也欢迎给我们留言补充或纠正。
工作的边缘
即便疫情的控制和阴霾逐渐退散,但它仍然拖拽着人们的步伐。阳性感染者、劳工生产力、大学毕业季......成为了一颗颗铅石,沉甸甸地落在了人们努力呼吸的胸口。
7月,在上海宣布静默结束之后,有人发现一位名叫“阿芬”的女性一直住在上海虹桥厕所,她坦言:“因为现在招工都不要感染过阳性的人。” 10月下旬,30多万人的郑州富士康工厂突然疫情大爆发,大量工人对自身的生活和健康保障出现焦虑,出现了前赴后继的“富士康大逃亡”。今年还是名副其实的最难就业季,裁员、失业、假装上班......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在求职、考研、考编之间摇摆不停。考编成功被称为“上岸”,它似乎成为了掌舵生活的唯一方式。
文化的边缘
对于全球化的憧憬,似乎已经成为过去时。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不仅是对于其他国家文化的冷漠,有时甚至是一种仇视。
还记得在今年八月中旬,那位身着和服上街的女孩吗?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为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会被没收了衣服;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为什么「身着和服」竟然变成了一种罪名?还记得那一支支被取消演出的乐队吗?也没有人能告诉TA们,为什么外国人的身份会成为一种禁令?
外来的,被视作糟粕,而反观我们脚下的土壤,文化的种子似乎并未在此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在今年,我们听到了太多书店、live house、剧场、出版等文化空间和文化机构被迫停止或暂缓营业的消息,民间公益组织难上加难。那些曾经欣欣向荣的文化,最终被压弯了脊梁。
过去的一段漫长时间,对于电影行业而言无疑是一场寒冬。在动画电影《深海》导演在社交媒体发布数条“有点难过”后,我们知晓有数部已完成的电影未能批准上映。10月,我们还见证了《隐入尘烟》等院线影片因为各种原因被各大流媒体平台下架。11月,电影院超一个月未有新片上映的历史。我们知道,在银幕的背后,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围成了一个圆圈,而这圆圈的缩小速度正在加剧。
环境的边缘
远方战火的硝烟还未消散,近处的自然灾害直逼眼前。
可能没有哪年夏天相比几年,让我们对“气候危机”这四个字更富有体感。6月,我们迎来了近乎是最难熬的夏天。热浪席卷了整个北半球,多地的气温打破了数十年来的最高记录。持续高温和干旱触发大规模森林火灾,由于高温和缺雨,长江流域遭遇了自1961年以来最严重的旱情。川渝地区面临高温、限电与山火,异常下降的江河水位与映红天边的熊熊大火,无一不触目惊心。
而受“气候危机”冲击最大的,又是社会中相对边缘的群体,遭遇“热射病”的户外工作者,或是在市郊乡镇更为依赖电力供应的产业和住户。
还有一些物种永久地离开了我们,7月21日,IUCN更新全球濒危物种红色目录,正式宣布了白鲟的灭绝。
青年的边缘
当他们“偷乐”,当他们失业,当他们猝死,当他们勇敢。
但我们无法停止朝向一个多元世界生长
但是,我们无法停止对一个多元世界的向往。当我们将目光投向那些在边缘呼吸着的、活着的、生长着的,或许我们会发现,2022并不是无声的,它仍是具体的、参差的、有声的。
人们开始在颤颤巍巍的步伐中试图找准自己的重心,“大口呼吸”、“撒点野”成为了我们生活中最小尺度里能拥有的最大自由。正如TA们在疫情放开之时,抓紧时机踏上旅途,在山里摘野果子,在沙地里蹦野迪,在小河畔游野泳......面对生活的边缘,我们退守到自己的具身,学会了在没有自由的地方创造自由、感受自由、夺回自由。
在下半年,“日常发疯”与“发疯文学”受到了许多年轻人的追捧。现实生活中,荒谬的笑话层出不穷,而许多人选择对抗荒谬的方式,就是让自己也成为荒谬本身。那些另辟蹊径的反击方式,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评论,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街头采访;大学生在操场上围成一圈爬行,带着纸板做成的宠物出门……面对精神的边缘,我们大胆发问,是我们疯了吗?不,是世界比我们先疯一步。
贯穿一整年,无疑有许多勇敢的女性在风暴里站了出来,直面这个世界的恶意。2月,有“姐妹”在第一时间前往徐州丰县为“小花梅”献花,她们义无反顾地写下:“姐姐,世界没有抛弃你,妹妹来了。”6月,女性拳击手张伟丽在UFC赛场上赢得比赛后,骄傲地对着镜头个说:“要相信女性的力量。”9月,多名声称前学生、前同事、同窗的女性联名举报影路艺考机构杜英哲老师诱奸、性骚扰。她们努力克服发声过程中心理和情感障碍,通过#MeToo来实现对不公正性别权力结构的话语抗争。
此外,妇女权益保障法修订草案两次网上公开征求意见,分别收到40余万、30余万条意见,也是近年来收到意见数最多的法律草案之一,终于在今年10月通过了较大的修改。面对性别的边缘,我们在她们的话语、挣扎、痛苦,不甘、争夺、复杂、软弱......甚至是她们生命的轮廓中瞥见波澜壮阔的内心和穿透的力量。
在今年,我们敢于喊出“狗屁工作”的态度,批判对社会劳工的不公,又或许是在工作选择上不按时间出牌。我们在豆瓣“逆社会时钟小组”看到40+在重新高考的故事,或是42岁在备战法考的故事。面对工作的边缘,袁长庚老师说起:“人是需要被浪费,烧过一遍,甚至是损耗一遍之后,才能够对自己有所确信。”
“唉,人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呀!”这句诗歌在今年被无数次传唱。我们意识到,在必要的时刻,需要站出来保卫“非必要”。即使经历数次延期或取消,人们依然选择奔赴现场,和乐手们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庆祝音乐;大银幕的退场,并不能阻碍独立电影节、戏剧节努力如约而至。但请记得,仍有许多文化机构、公益组织在寻求帮助。我们的好朋友「单读」在今年连续发起「保卫非必要」计划,希望我们不要停止去争取它。面对文化的边缘,我们需要做的是呼应「反派影评」主播波米所言:“润出去的,落地生根。留下来的,不做伥鬼。”
当人们对地球的未来充满着无奈而又悲观的情绪时,今年9月,户外运动品牌 Patagonia 创始人 Yvon Chouinard 宣布“地球将是我们唯一的股东”。他将放弃公司的所有权,转让给一家信托和一家非营利组织,并将再投资于生意所产生的利润用来应对气候危机。面对环境的边缘,也许就如 Patagonia 品牌所言,与其说拯救地球,不如说是保护我们自己玩儿的地方,尽管悲观,也要用行动来治愈。
行动总是掷地有声的,这也是我们为之付诸生命的东西。在封锁之下,邻里互助成为我们自救的锚点;在女性遭遇暴力和骚扰时,女性社群挺身而出为“姐妹”辩护;在精神与物质贫困的不安中,发现微小对策来抵抗。也正是这些生活里的小小反叛,让边缘为之生长。
「在边缘生长」系列内容
回顾2022,我们不知不觉地踩在了「在边缘生长」的这条小路上。
在疫情夹缝之中,我们想看见普通人摇摇欲坠的生活,TA们是独居老人、农民工、卡车司机、孕妇、高危患者、务工阿姨、小店店主......
在二次元和虚拟世界为我们卸下生活和精神重担的时候,我们想关心一个来自三线小城的陪玩青年,他如何在自己虚拟与现实交织的生活中挣扎着成长。
当教育领域的多样性大门一扇扇关闭,我们回望了曾经如火如荼的“素质教育”改革,尝试看见它在主流教育之外,曾揭示的可能性,一种“真实生长”的样子。
我们曾探讨面对经济的低迷、脱离了发展的硬道理,在考编之外,青年选择的可能性,在20岁活在“社会时钟”之外的勇气。
在我们为“我凭什么要过这样不堪的生活?”、“我究竟怎么样才能感到安全?”等问题踌躇不安时,我们对话“贫穷的质感”,尝试剥离出人们抵抗不安的微小对策。
当我们发现精神状态在被边缘的时候,疾病同样也是。我们随时都可能接触患有多动症、进食障碍、老年认知功能障碍、双相情感障碍、自闭症等疾病的人群,但我们何曾发现、关心过TA们吗?
我们能轻易回忆起生命中熠熠生辉的时刻,我们的成长、骄傲和成就......但我们也想让生命的疼痛、衰老、抑郁的时刻被同样引起重视,那也是我们生命里不可割舍的瞬间。
在唐山暴力事件悬而未决的时候,我们尝试溯源性别暴力,和冯媛老师对话来认知和反思“厌女”的结构性压迫,并整理了一份女性社群、公益组织与媒体的名单。
当“中心与边缘”的话术逐渐对立起来的时候,我们和作者宗城发起了「边境的褶皱」写作计划,不仅尝试去探访地理意义上的边界,还希望能转换视角,去记录被中心地带边缘化的“边境”。
在如火如荼的世界杯举行之时,我们想将目光也放在转瞬即逝的“女足热”和女足队长如何坚持自己的热爱上。当然,运动场上的性别排斥也是我们一直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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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许多“边缘”是我们无法在此一一提及的。舆论的边缘、智识的边缘、位置的边缘......也许,正是这些不重要、不主流、不专业、不正确的时刻构成了我们生命和生活里留下痕迹的绝大部分。僅此記錄普通人生活的軌跡,生長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