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血的童话(终极版本)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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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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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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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就这样结束了,我和她再也不能真正地对话。我们礼节性地互道珍重,然后告别,我想哭出声,但没有眼泪。
天目湖畔,一起散过步的草坪
故事分上、下两篇,分别写于2019年和2020年,共计两万九千多字。上篇《足疗迷情》曾于2020年十月在微信公众号平台发布,标题是《去足疗店》,版权归“真实故事计划”(简称“真故”)所有。

“真故”的版本在原稿基础上有较大删改,从一万五千字删到九千多字。大刀阔斧的改动主要是受篇幅限制—“真故”的文章通常在六千字左右,编辑说我的文章经主编允许后保留九千多字。当然,平台严厉的审查制度也导致部分内容被删。

2022年三月下旬,我再次对《足疗迷情》进行修订,并参考了“真故”的版本,那位年轻的编辑对文本的处理非常老练,我受益匪浅。“真故”之前我没发表过作品,“被编辑”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我得以从全新的视角凝视自己的文字。很多内容真是多余的,即便没有审查制度和篇幅限制,它们也应该被删。

下篇《情殇》我也曾投稿给“真实故事计划”,遭到拒绝后,我转头将它发布在 Matters。

近期重读《情殇》,发现我的写作存在严重缺陷—简直不忍卒读,活该被“真故”拒绝。
我的文字比较笨拙,天赋有限,总是需要反复打磨,才能勉强达到“可付印”的标准。《情殇》的修订耗时完全超出我的预计,我几乎开始重写整个故事。一些章节我修改了很多遍,依然不太满意。文字表达有其局限性,哀歌最好的呈现形式,或许只能是音乐。

可能有人会问,我自己也经常问,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想出名想疯了吗?没别的可写了吗?见不得光的事,带进棺材不好吗?
我无法回答,只知道我非写不可。我不能抑制一种冲动,像卡夫卡在小说《审判》最后说的,“就算死了,也要将耻辱留在人间。”
有人理解这种冲动吗?


上篇:足疗迷情

1

2019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在足疗店工作的女士,她的出现让我停止使用“足疗女”三个字。我对足疗其实没有一点兴趣,让我着迷的仅仅是:进足疗店是一种接触和结识女性的有效方式。接触,结识,然后才滋生更多可能性,不是吗?

凌晨一点,我骑电动车载着她在空荡的马路上缓慢地穿行。她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一个戴眼镜、穿白色 T 恤、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足疗店到她的住处直线距离不过两公里,我放慢骑行速度,故意绕了一些路,才让我和她在骑行途中的对话持续了大约三十分钟。

她说她有老公,二人常年分隔两地。她有一个女儿,已经成年。数年前她进入足疗行业时已年过四十。更早的时候,在她结婚、生小孩以后的十几年里,她一直在餐饮行业做事。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所以在年龄偏大、就业困难时,没有去应聘超市理货员或保洁阿姨,而是毅然“失足”从事足疗,一个可以充分发挥她的姿色优势的行业。几年下来,她阅人无数,知道如何吸引客人,以及应对他们的迷恋和纠缠。

她婚前和婚后的感情经历不详,我们的语速不快,三十分钟内涉及的信息量有限。我隐约地感觉她有过几段感情,但无从知晓细节。她不太愿意主动谈自己,我问,她才答。她当然有倾吐心扉的需要,但宁愿把自己封闭起来,尤其是在认识不久的男人面前。

婚前被众多男性追求,从事足疗后被数不清的客人纠缠—比如提议包养她,过人的姿色赋予她在感情和事业上的竞争优势,也带来无尽的麻烦。她明确表示,我最多只能是她的普通朋友,她不拒绝让我送她回家,但我不能要求更多。“我不和客人谈感情的,有意思吗?爱来爱去,要死要活,真的没有意思。”

在她居住的破旧的小区门口,我迟迟不愿离开。她劝我回家,我说可以送你上楼吗?她说不可以。她住在她姐姐家里,在这座城市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她也不是那种随便带男人回家的女人。

可是我不想让一个难忘的夜嘎然而止。“再呆一会好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和你呆一会。”我几乎开始哀求她。

“很晚了,已经凌晨两点,该睡觉了,你快点回去。”她很耐心地应对我的纠缠。

我心里忧伤,眼睛有些湿,赌气地说,“以后不要见面了,我不想再这样痛苦,回去的路上我可能被车撞死,做了鬼再缠着你。”

我的纠缠没有结果,便听从她的要求离开了。整个过程她非常冷静,她很擅长控制情绪,我感觉不到她内心的波澜。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寂寞饥渴的中年男人,尽管她说以前没见过我这种类型的,但男人不都一样吗?他们在可以触及的范围内锁定某个女人,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得手。我的攻势不算猛烈,她毫不费劲就能化解。她或许不排斥和我做普通朋友,但过多地纠缠,她的足疗生意就受到干扰。

我不确定自己这样纠缠她,是否有刻意表演的成份。我试图让她回忆起三十年前她和男友的难分难舍吗?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她应该初中毕业了,有男生追求她。

她没有其他收入来源,足疗生意对她来说比任何男人都可靠。最重要的是延续自己的职业生命,和男人的情感纠葛是奢侈品,她可以没有。


2

另一个难忘的夜晚。凌晨一点半,她的店打烊了,垂涎她美色的男人们在夜色中消散殆尽,再次出动要等到中午以后。在一家提供夜宵的餐厅,我和她面对面坐着,餐厅里客人很少,没有人大声说话。我见识过这家餐厅的喧嚣,在晚上八点左右,食客们蜂拥而至的时候。我和她压低音量说话,以免餐厅员工听到。

我们谈到了上帝,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她说她是基督徒。有一段时间,她贫病交加,孤苦伶仃,特别需要上帝,就在别人的引荐下成了基督徒。她几乎不读《圣经》,很少去教会,她对神学好像一无所知,但是我能感受她对上帝的认真。

我相信神,多次尝试读《圣经》,却怎么也成不了基督徒。我曾造访成都的秋雨之福家庭教会,和王怡牧师简短地交谈。我曾在凌晨两点收听牧师证道的录音,被他们合唱的赞美诗“击中”而泪流满面—那是我听过的最美、最有力量的音乐。可惜这一切无助于我成为基督徒。一个慕道的人,是否应该把《圣经》至少通读两遍,然后再决定是否成为基督徒?我把这个问题抛给牧师,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会为我祷告”。

餐厅离她的足疗店约五百米,我们点了凉菜和啤酒,像恋人或要好的异性朋友那样随意聊天,这是我想促成的局面。我从来都做不到像其他经常光顾足疗店的中年男人那样,点一支烟,舒舒服服地躺下,惬意地体验按摩服务。在空间逼仄的按摩房和一个女人共处,我的紧张、尴尬和被动达到极致。我常常拒绝躺下去任由按摩师启动标准的服务流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样我就彻底丧失自我。我喜欢坐在床沿,或倚墙站立,和女人聊天,展开触及灵魂的对话,然后伺机拥抱和亲吻她,拉开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序幕。

她吃饭的时间不固定,经常下午五点就开始吃晚餐,等到零点以后下班,她已经很饿。偶尔和客人一起吃饭,也是足疗本职工作的必要延伸,对维护和扩大她的生意有积极意义。但一切情惑必须尽早扼杀,最理想的结果,是我变成她的优质客人,隔三差五消费她,为她贡献稳定的营业额。


3

有一次我在下午两点突然闯进她的足疗店,有两个看上去很精明的中年男人躺在足疗椅上,四肢完全放松,她坐在他们前方的凳子上,面朝他们。

我问:“有人按摩吗?”

“好啊,我给你按。”她迅速回答,站起来朝按摩房走。我站着没动,扫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对靠近我的那位说,“你们也来按摩吗?”

他略微扬起身,睁大眼睛看着我,显然察觉到我的挑衅性。她也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帮忙回答:“他们只是在这里玩,我有空按摩的。”

但我只是假装来按摩,其他男人在场,让我更有理由放弃这次消费。“那你们玩吧。”说完,我转身就走。

晚上十点半,我又走进她的足疗店。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聘请的另一位技师也不在。她在玩手机里的成语填空游戏,正好遇到困难,有三个成语迟迟找不到答案。我教她填完,她问:“‘精卫填海’是成语吗?”

我问她是否念完初中,她说自己初中毕业,读过琼瑶小说,那个年代的初中女生都喜欢琼瑶,但她很多年不阅读了。

离打烊还早,坐在足疗椅上玩游戏,等候客人,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她盯着手机屏幕,不理会我。我是一个对她有非分之想的潜在客人,这样的客人她每天都能遇到。拒绝搭理,把冷漠和轻蔑挂在脸上,让客人主动退却,是她最擅长的应对方式。

我坐在她身边,气氛很快变得尴尬,妄图在她的营业场所,特别是晚上十点多的客流高峰时段,以朋友的身份和她闲聊而不花钱消费,多么不恰当。有几秒钟,店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花钱消费,要么立即离开。如果我精力旺盛,可以等她下班后再来送她回家。

她建议我先按摩,一个钟结束,大约十一点半,那时如果不来新的客人,她就提前打烊。就像前天晚上,我十一点半闯进足疗店,正好没有客人,她提前半小时打烊和我去吃夜宵。那晚我和她纠缠至凌晨三点,今天不能再熬夜。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花钱消费,这将是我第四次消费她。我默默地想,这是最后一次。

按摩房很小,门是左右平移的,因为没有弧线转动所需的空间。房间没有装锁,也不需要锁,她的足疗店不提供“那种服务”,随时会被移开的门对她是一种保护,喜欢动手动脚的客人不敢过于放肆。

我们在里面呆了四十多分钟。我一直靠墙站着,和她保持一米的距离。我把手插在裤兜,偶尔双臂环抱,摆出一副不会触碰她的样子。她脱了鞋,抱膝坐在按摩床上,和我面对面。

她穿一件浅色旗袍,这样穿也许最能凸显她婀娜的身姿。我们初次相遇那天,她穿一件惹眼的红色旗袍站在门口,从视觉上挑衅每一个路过的男人。那时她的店开业不久,急需在新地盘迅速吸纳客人。她在另一个街区的足疗店因为拆迁而停业,于是搬到这里。

我更愿意在其他场合,比如凌晨一点半的夜宵餐厅和她聊天—像朋友或恋人那样,可在她的店里我只能是客人。

我对按摩毫无兴趣,拒绝躺下去。前三次按摩时我对她动手动脚了,今天我不想再那样。对我来说,灵魂的寂寞比身体的饥渴更可怕,更难治愈。我渴望和一个女人进行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但从来没遇到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是否存在。有时我也问自己,“‘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这种惹人发笑的说法难道不是为了美化赤裸裸的情欲?”我似乎更在乎一个女人的姿色,而不是她的灵魂是否可以被触及。

在这座城市我从来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同事,没有朋友,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不用和任何人打交道。我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光顾足疗店是我与世界接触的唯一方式。

我和她聊起下午那两个男人,他们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是她的老朋友。他们昨天才成为她的顾客,对她一见倾心,今天专程来看她。他们表明了自己的公务员身份,谋求与她发展某种亲密关系,比如包养和被包养。她说他们“德性不好”,我脑海中浮现她被侵犯的画面,她是如何应对的呢?

在这个行业,除了体验常规的足疗和按摩,可以“消费”技师的姿色,也是客人持续消费的重要理由。足疗店越开越多,同行竞争激烈,客人越来越难缠,如何在满足客人的需求和保护自己之间找到平衡,需要技师具备相当的智慧和勇气。

她接到老公的电话,说了句“我在忙呢”,就挂断了。她似乎经常这样对待老公。我问她婚姻是否幸福,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好几遍,她每次都说,“幸福或不幸福,又能怎样?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儿都长大了。”

她的婚姻濒临死亡很多年了,靠一张纸维系着,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婚姻是否幸福对她已不再重要,“爱情”两个字在她听来更像笑话。作为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足疗从业者,她哪有闲功夫和客人谈情说爱?

又谈到我,已婚的我为何每分每秒都幻想出轨,我怎么了?我的婚姻怎么了?她像姐姐劝导弟弟那样,让我反思,修复自己的婚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的后半生还很长。”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会一直按摩到六十岁。”她说,“绝对不会,六十岁都做不动了,可能到五十岁就退休。”

但五十岁离她已经很近,两三年内她能摆脱或放弃她的生意吗?很多女人到六十岁依然很美,我相信她也会。在巴黎和马德里的街头,我曾遇到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妓女,她们坚守在街边,残存的姿色依然可以激发男人的消费欲。人口老龄化导致诸多行业从业人员的平均年龄急剧上升,我有幸见证了足疗行业的这个趋势。

她接受过足疗和按摩专业培训,手法和力道是她的优势,可惜我并非冲着按摩而来。她不怎么擅长和客人聊天,狭窄而密闭的按摩房也不是聊天的理想场所。虽然涉及了一些彼此都关心的话题,但那天晚上我们对话的质量并不高,收费陪聊的痕迹明显。“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原来只是我的幻觉,一个钟结束,我付钱离开了,没再纠缠她。

我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速骑行,午夜的凉风在耳畔呜呜地吹,我凌乱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我和她分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哪里来的交集?她教育程度不高,没有阅读习惯,我正在写的和她有关的文字,她明确表示不会读,并让我不要再写了。她的世界远离咖啡馆和酒吧,我们无法谈论哲学或政治,或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除了琼瑶小说。她说她是基督徒,但她不读《圣经》,我不能和她探讨《以赛亚书》或《罗马书》。除了原始的情欲,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可是她说她已经不需要男人,拒绝任何情感纠葛。


4

我终究不能斩断对她的念想。我坚信,我和她的关系依然存在有待探索的未知领域。看得见摸得着的美色固然让我迷恋,但持续交往导致的不确定性—或“更多可能性”,才是我坚持的真正动力。

第二天晚上十二点,我又出现在她的足疗店。经历了前面两次共进夜宵和送她回家,我已随时可以像朋友那样来看望她,没有必须花钱消费的压力。她聘请的技师还没下班,足疗行业有很多营业额发生在零点以后,这个时候还在街上游荡的男人,饱受情欲折磨,孤独、可耻又可怜的男人,十有八九会成为足疗店的客人。

她还想再坚守一会,今天的营业额不太理想,再等一等说不定有客人来。

客人终究没有来,十分钟后,我骑电动车带她离开,没理会隔壁烧烤店老板和一位光着上身的老头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老头经营一家便利店,打烊时间比附近的足疗店还晚。

我尝试了新的骑行路线,有段路在河边,快到尽头时出现一小块空地,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中止了骑行。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城市,她的足疗店和借宿的地方位于最沉闷乏味的街区,合理的绕行范围内找不到一条适合恋人散步的路,这块空地让我眼睛一亮,我不能错过它。

不出意外,她拒绝我的拥抱,态度坚定,“做普通朋友不是很好吗,爱来爱去很累的。”她让我别这样痴迷她或其他任何女人。出于对她的尊重,我放弃了进一步行动。短暂停留后,我们恢复骑行。

好遗憾!如此美妙的夜晚,我和她的关系却没能向“更多可能性”迈出一小步。我可以在骑行途中利用刹车的瞬间,感受她前倾的身体的温度,但不能像恋人一样拥抱和亲吻她,在按摩房以外,我和她的任何身体接触都不合适,她的姿色需要花钱“消费”。

我继续扩大骑行范围,途经另一个足疗店密集的街区,一些店还没有打烊,她的许多同行在苦苦候客。这个街区在十多年前是有名的红灯区,历经多轮严打后繁华不再,但依然有数量可观的足疗从业人员聚集。我突然有些困惑,这样带她在街上闲逛,缩短了她的营业时间,影响了她的营业额,谁为此买单?

我二十多岁时,有段时间经常在这个街区游荡。不过我克制了向她炫耀自己对这个地方熟悉程度的冲动,就像她有次不经意说她年轻时也很疯狂,却不肯透露更多。

她的住所靠近一条已经过气的狭长商业街,街道和两边的房子应该是二三十年前修建的,现在濒临废弃。房价上涨,拆迁成本上升,政府缺乏改造或翻新的动力,整个街区就被漠视和遗忘了。快到达目的地时,我们遭遇了一个流浪汉,他似乎精神失常,拎着一个垃圾袋,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自言自语。电动车从流浪汉身旁驶过时,他猛然朝我们扑过来,引起她的尖叫,我及时加速摆脱他。抵达小区门口,她示意我可以再逗留一会,今天我们没有去吃夜宵,时间依然可控。

附近有家便利店在营业,我给她买了一瓶饮料,然后我们站在路边聊天。夜已经很深,整个城市进入熟睡状态,两个不愿意回家的人,一对普通异性朋友,牺牲了对于中年人的健康很重要的睡眠,只为让夜延续。

我了解了关于她原生家庭的更多信息,她老家在乡下,经济条件不好。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她父母先是有了三个女儿,然后终于盼来儿子,觉得一个儿子不够于是继续生,然后有了她和她弟弟。

她二十一岁就结婚了,老公家里条件也不好,生活的担子几乎都是她在扛。她老公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娇生惯养,没念完小学,后来做了厨师,但经常换工作。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他们一家离开故乡,先去浙江,后来去江苏。最开始她在酒店做服务员,随后进入挣钱更多的足疗行业,她说她命中注定要从事足疗。

我和她的关系的“更多可能性”,是每次见面都被反复谈及的话题,她强调我们可以做朋友,关系密切的异性朋友,但绝对不可以上床,成为情人。

今天是第三次送她回家,相比前两次,尽管身体的亲密接触依然被严格禁止,但一些积极的信号开始显现,比如她主动要求延长聊天时间,愿意敞开心扉对我讲述她的故事。她似乎发现我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并且对女人没有攻击性。的确如此,我最反对违背女性意愿对她们动手动脚。

我的情感经历有限,这辈子好像还没真正爱过,异性关系的未知领域让我着迷。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以后,人生是否会变得不同?我和她在零点以后的见面,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5

她整个人坐在凳子上,正面朝外,她穿着裙子,腿部大面积暴露。今晚她化了淡妆,在适宜的光照强度下她的姿色一览无余,她的坐姿更是对午夜时分路过足疗店并朝里面张望的男人构成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一直这样引诱男人吗?” 我忍不住质问她。

她说:“谁引诱男人啊?不是你说的那样。”她说她经常坐着候客的那张足疗椅被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弄脏了。他体验了按摩服务,舍不得离开,躺在足疗椅上抽完烟才走。

她的解释似乎不成立,店里有四、五张足疗椅,她完全可以半躺着,以更舒服的方式候客。不过我猜测那样候客的效果就差了许多,路过的男人只能看到她的侧面,被美色俘获并成为客人的机率大大降低。

临街的足疗店由两间挨着的门面组成,一间足疗,一间按摩。推开玻璃门进去就是足疗区,往里走几步再左转,即是用木板隔开的几个狭小的按摩房。大部分男人进店后直奔按摩房,做足疗的客人越来越少。

我们交谈的时候,外面好像有人路过,她警觉地看过去。她的职业敏感度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个时段的获客率非常高,她要保持警惕。

等不到客人,她开始打烊,整了整客人躺过的按摩床,并喷洒杀虫剂。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那个男人到底有多脏?这里经常出现很脏的客人吗?

最外面那间按摩房主要充当更衣室,存放非贵重的私人物品,如衣服、鞋帽和背包。她上班时穿的裙子和拖鞋显然是有意挑选的,从颜色、款式到图案都很暧昧,引诱客人犯罪。她换了套裙子,穿上凉鞋,披上浅蓝色的防晒服,取下挂在墙上的背包,熄灯,锁门。我用电动车载着她驶离足疗店。

她透露了更多从业细节,她做足疗的时间比之前告诉我的更长,事实上,她在餐饮行业的时间非常短,足疗差不多是她的全部职业生涯。几年前回故乡时,她已经在苏南一个县级市做了十多年的足疗。她这样描述自己呆过的一家足疗洗浴中心:规模很大,员工数以百计,分成足疗和洗浴两个部门,后者提供特殊服务。

她一直在足疗部,从未为客人提供特殊服务,她说身体比钱重要。但足疗绝对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她的工作时间很长,从中午一直到凌晨三点。很多客人抽烟,一天忙下来她身上的烟味都洗不掉。她的饮食和睡眠都不规律,导致肠胃功能失调,大病一场。虽然没有去洗浴部门做妓女,无差别、高频率地接客,她的身体还是遭受不可逆转的摧残。

她老公书读得少,脾气也不好,只能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一直做厨师,却经常被炒鱿鱼,她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他们曾经差点离婚,分居好几年,各自有新的情人。

我说:“你和老公离婚,然后嫁给我,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可能。她的婚姻固然不幸福,但不幸福是离婚的理由吗?当年闹成那样都没离,现在一把年纪了,就更没有理由离。足疗工作有时让她烦透了,但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面对逆境,她没有消极逃避,而是积极寻求应对办法。和老公在一起时,她曾写了一个“忍”字贴在墙上,时刻提醒他注意忍耐,免得又被炒鱿鱼。

返乡创业后,她扮演足疗店主和技师的双重角色,需要面对各种挑战和压力。客人有时会提出变态而离奇的要求—细节她不说,我也不忍心问。她说她心里有衡量的尺度,有些生意她宁可不做,有些客人她会直接轰走。

在男权横行的世界,在散发着索多玛气息的内陆三线城市,她作为弱势的足疗女遭遇的一切,或许足够用来写一部悲壮的史诗。


6

过去很多年,我的生活充满动荡,工作变动频繁,我像丧家之犬四处奔走。在定居的这座城市,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偶尔做一点笔译,有时迫于无奈随便找一份工作,很快又离职。按字数计费的笔译比足疗更辛苦, 刚认识她的时候,我正参与一个兼职笔译项目,每天在电脑面前工作十个小时,几乎累到吐血。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我是女性,年龄和姿色允许的话,我也选择从事足疗。

我尝试过少量的写作,知道靠它挣钱有多难。没人付费的写作难以持续,作品—无论好或坏—难以产生,不能形成影响力,作者无从获取“名声和财富”,没有物质条件坚持创作……很多怀揣写作理想的“准作家”最终死于这个可怕的循环,迈不出第一步。

但我非写不可,我的灵魂极度不安,写作是我祈祷的一种形式。

如海明威所说,“最好的写作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对她的迷恋激发了我创作的欲望,一种难以遏制的表达欲。我不懂音乐或绘画,文字是我唯一的表达方式。有些神奇,那些处于混沌状态的意象,在爱情的激发下,突然呈现为触手可及的词句。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感”。

但我不是为了寻找灵感而刻意纠缠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年近五十,她的魅力依旧让男人拜倒。我很感恩她愿意坐上我的电动车,和我像恋人那样交谈。我们的谈话经常持续至凌晨两点,在身体最需要睡眠的时候,两个孤寂的灵魂久久不愿安歇。

晚上十一点,我突然闯进她的足疗店,和她约好零点送她回家,然后我去了附近一家汉堡店,跟老板聊天。老板是我在襄阳英语角认识的,他上过大学,在外地工作几年后返乡创业,他信奉“打工不如开一家小店”。他在汉堡店持续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一个人打理店铺, 音乐是最好的陪伴。

一晃过了零点,我看到有她的未接来电,这是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可惜我错过了。我迟到了十分钟,足疗店已经打烊,她站在门口等我。她说我要是再不来她就骑共享单车回家了,“等待的滋味真难受,时间过得好慢,好难熬。”

零点一刻,我骑着电动车在街上缓慢地穿行,她依然不肯像恋人那样从后面抱住我,但我们的身体挨得很紧,我感觉温暖和充实。她的腹部已有许多赘肉,尽管她竭力保持身材。

经过火车站,对面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餐厅,她返乡创业的第一站就在肯德基背后的巷子里,她和三姐合伙经营足疗店,持续一年多。

我们决定去肯德基呆一会,对于无家可归或不愿意回家的人,肯德基是不错的“收容所”。我给她买了豆浆和汉堡,她没有吃汉堡的习惯,但愿意尝试。她说有机会要和我一起去咖啡馆,比如星巴克,这个城市有四家星巴克。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进肯德基,这家店她以前和女儿来过。肯德基的灯光明亮而柔和,和足疗店以及夜宵餐厅惨白的日光灯形成强烈反差。我们面对面坐着,在一盏吊灯下面,我凝视她四十七岁的容颜,漫长的足疗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额外的沧桑,但她依然很美,一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显现的美。

我见过她三十岁时的一张照片,那时她还没有开始做足疗,照片中的女人像一个村妇,几乎不能和现在的她联系起来。这些年在男人堆里的历练让她脱胎换骨,成为完全不同的女人。在江苏时,她曾在一家五星级湖滨度假山庄的足疗中心上班,客人素质相对较高。如今流落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家不起眼的足疗店,她的姿色、气质和着装均属上乘,足以震慑来自社会底层的客人,如出租车司机、物业公司保安队长、牛肉面馆老板,以及像我这样的无业游民。对她的着装品味我有一些保留意见,但她的姿色,尤其化妆以后,真的让我动容。

她不再年轻了,四十七岁是她的真实年龄吗?我猛然意识到,她七十岁甚至七十五岁的模样已清晰可见。在某个年龄阶段,女人的容颜开始凝固,姿色衰退减缓甚至停滞,等到某一天,却突然衰老得不成样子。

因为阅人无数,她的手很粗糙,像七十岁老妇人的手。只有在我触碰她的手,而不是身体其他部位时,她的反抗才不那么激烈和决绝,我可以握住她的手,趁她不备突然亲吻它。


7

时隔不到24小时,临近午夜,我又出现在她的足疗店。店里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我的到来,她脸上固有的那种冷漠、略带轻蔑的职业表情没有改变。

但她默默地站起来,开始打烊。店里和门口招牌上的灯都熄灭了,从傍晚到午夜一直撩拨男人心弦的那几个暧昧的红色大字失去了它们的光芒。我帮她拉下卷闸门,用电动车载她回家。

才走不远,她的电话响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哪里啊,还在店里吗?” 

她说她下班了,准备回家。

男人继续说:“我过去找你玩啊。”

“不要了,我在回家路上。”

男人不肯罢休,“那我去你的小区找你啊。” 她挂断了电话。

我一下子心神不宁,几乎不能保持稳定的骑行。针对男人的来电我问了几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她不肯正面回答,让我不要乱想。

过了一会,那个男人又打来电话,她接听后很快挂断,我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快速记下来电号码,通过手机号查找微信,头像显示为女性—我没能记下那个男人的电话。

她说那是一个痴迷她的客人,但她和他的交往仅限于工作,而我作为她的普通朋友,不必要也无权过问她的工作细节,保护客人隐私是她的基本从业道德。

她看了看我记下的号码,前面六位数是对的,后面的数字顺序颠倒。她庆幸我没能记住客人的号码,“不然太不可思议了,瞟一眼就记住。” 

那个半夜给她打电话的男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子,将永远成谜。

残酷的市场竞争,导致很多本来提供正规服务的平价街边足疗小店被迫转型,植入情色元素。返乡六年,她已经深谙行业的生存之道,很少有客人冲着正规服务而来,捕获那些未被满足的情色欲望,因人制宜提供解决方案,是她的生意存在和延续的基石。

在江苏做足疗时,她三十多岁。有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县城的干部,年过五十但看上去仍然年轻,是她最忠实的客人。他们维持了多年的情人关系,至今还有联系。返乡后她积累了一批稳定的客人,其中不乏她的追求者,但她表示自己这几年独来独往,没有新的情人。

对于和我的交往,她秉持不拒绝、不鼓励、不期待的立场,从足疗店骑自行车回家只需十分钟,她其实不太需要我的电动车。


8

上次和她告别时,我们说好暂停见面,连续数天纠缠至凌晨两点,我们都严重缺乏睡眠,午夜才开始的约会越来越难以持续。

可是一到晚上十二点,我还是像幽灵一般出现在足疗店。我已经不能停止每天去看她,听到她的声音—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女声,感受和她在电动车上的身体接触,倾听她的人生故事,然后在小区门口依依不舍地告别,这是整个约会过程中最痛苦、也最让人迷恋的部分。

她有和我一样不舍吗?没有答案。我在纠缠她吗?或许吧。可她没有坚定地拒绝,并且放任、享受我对她的纠缠。

她说她不会再对男人动感情(我很想知道她对哪些男人动过感情),但我相信她对我也有不舍。无论我们聊到多晚,第二天她需要起得多早,在我迟迟不愿告别,或已经说了好几遍“晚安”和“再见”却赖着不走时,她总会陪着我。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求求你爱我一秒钟,就一秒钟,爱我一秒钟好不好?” 我发出绝望的呼求。

“好吧,那我就爱你一秒钟,爱你一分钟、十分钟都可以。” 她戏谑般地用言语满足了我对爱的渴求。

她说我盯着她时眼神“傻傻的、痴痴的”,但她没有看到爱,只有寂寞和饥渴。“爱不是随口说说的,爱哪有这么容易。现在好了吧,我已经爱了你一分钟,你快回去,真的很晚了,晚安!”

我还没有爱够,不愿离开。我知道这样的约会多么珍贵,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再呆两分钟,就两分钟,好吗?我只想多看你一会,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该怎么办?我和你有没有可能?求求你告诉我!真的没有可能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该怎么办?”

她很耐心地听我说话,似乎我再怎样纠缠,她也会陪着我,就算我一直纠缠到天亮,她也会陪着我。

她劝我别被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困扰。“先回去睡觉,让头脑清零,休息好了,明天才有精力继续想问题,晚安!”

她的不舍或许是我的幻觉,她反复提醒我,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那些迷恋她的客人各显神通,使出十八般武艺纠缠和诱惑她,但她从来心如止水。据我所知,那位转业干部是唯一得手的客人,在贡献了巨额消费以后。

她说她年轻时是情场老手,领教过三六九等的客人,她太了解我们这些男人了。

“这样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啊。” 我半开玩笑、半挑衅地说。

“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她很自信。

“那么你认为,我每天送你回家,就是想和你上床吗?”

“再进一步难道不是吗?” 她反问,同时补充了一句极富哲学意味的话,“但上床也意味着我们关系的终结,因为往前一步就是悬崖。”

我不太明白她的话,为什么上床了关系反而会终结?这符合逻辑吗?

不过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里包含的令人振奋的信息。“那么,我们是有可能上床的,你真的愿意吗?” 我请求她确认。

“我不愿意那样,但如果你坚持,谁知道呢?我会把它当成我们关系的终结,不会再见你。”


9

零点以后的约会一连持续了六天。有几次我本来决定暂缓见面,因为实在不能再熬夜。但每次临近零点,仿佛听到某种呼召,或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附体,我都会骑上电动车,毅然驶往她的足疗店。

她下班的时间并不固定,我在零点准时抵达,店里却没有她的身影,这意味着她正在工作。在我的视线无法抵达的按摩房,有男人正在消费她,伴随各种侵犯、纠缠,这是我最艰难的时刻。

我不想掉头离开,放弃当晚的约会,留在店里等待也不合适。通常我会走到马路对面,倚靠一棵树站立,心情复杂地凝视她的足疗店,或来回踱步,等待她和客人从按摩房现身。

有几次我故意撞见她的客人,在客人离店时,我迎面走过去,和他擦肩而过。有些男人比较年轻,看上去干净体面。有些男人则显得猥琐可怜,要不是因为足疗,他们绝难有机会染指她这种姿色级别的女性。她的出现如同女神降临,令他们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他们不敢相信只需一点点花费就能“获得”她。比较难缠的是醉酒的客人,他们攻击性强,纠缠无休无止。有一次她急中生智说:“我老公来接我下班了!”那个醉鬼才悻悻离开,不然我和她的约会要推迟到凌晨一点。

第七天,约会终于暂停,因为睡眠不足,我的身体极度虚弱,早早地睡了。

隔了一天,我们继续约会。我在零点抵达足疗店,不幸又遭遇她正在给客人按摩。玻璃门关上了,足疗区没有人,这意味着她和客人在按摩房。我把电动车停在门口,朝便利店的方向走了几步,倚靠在人行道护栏上。我假装看手机,等待她的客人离开。

零点三十分,她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让我载着她回家。也许因为有些累,或是为了补偿我,她突然把头倚在我背上,从后面抱住我。

恋人般的拥抱突如其来,我有些眩晕,巨大的幸福抵消了等待的痛苦和煎熬。

我纠结于她的“上床即分手”理论,请求她进一步解释。她坚定地重申她的立场:可以结伴骑行,延续异性之间的友谊,但绝不能上床,否则就立即分手,永不再见。

她的立场自相矛盾,她的心思让我费解。这是异性关系的未知领域,值得好好探索,我尝试了如下解读:

1)原本我只是她的客人,送她回家,营造爱情幻象,不过是换种方式纠缠,和其他垂涎她姿色的客人所做的,如简单粗暴地提议开房,短期或长期包养她,并无本质区别。我的性质说不定更恶劣—竟然想骗取免费的性!灵魂的孤独?多么可笑!她认定我只是性饥渴,第一天我就对她这么说。我的终极目标是得手,将一个美丽的女人据为己有,我活该被她轰走。她愿意和我交往,已经很仁慈。

2)她对爱情早就没有幻想,可以没有男人,忍受孤独。不过既然有人甘愿扮演摩的司机和保镖的角色,在确认对方的安全性以后,她没有理由拒绝。她的朋友很少,据我所知她没有女性朋友,她和同行各做各的生意,互不来往。她其实憧憬一种异性间的友谊,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关系,没有爱情的疯狂和热烈,只剩下朋友的包容和理解。这种关系恒久绵长,一直持续到她金盆洗手,彻底告别足疗。

3)她不是妓女,但提供色情按摩,难以想象会有男人真的爱她,还能忍受她的工作。最孤独、可怜和无用的男人才会迷恋她,可惜这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因为教育背景和年龄等差异,我和她并非般配的恋人。如果哪一天她觉得需要找情人了—作为她的普通朋友我无权干涉—她更愿意选择成熟稳重的,比如那位退伍军人,他们的世界有更多交集。

4) 魔鬼藏在细节里,上床又很快分手,然后永不再见,我怀疑她真的经历过。在上海的时候(她在那里开过一年足疗店),有个年轻客人很喜欢她,经常帮她用 MP3 下载歌曲。这样的情节听上去有些浪漫,可是越浪漫,结局往往越惨烈。我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她已经看到不好的结局。

可是我距离得手已经很近,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不想退缩。只要约会能够持续,送她回家的次数达到十五次、二十次,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另一次约会,我们聊了很久,那个永恒的话题—“更多可能性”—被反复谈及。我和她分享了我对“上床即分手”的解读,她把头倚在我背上,安静地听我说话,对我的解读不置可否。

“是这样吗?” 我问。

“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到底是不是?”她敷衍的态度让我有些恼火。

她从后面抱住我,轻声说:“你说是,那就是了。”


10

约会次数增多以后,她主动和我复盘我们初次的相遇:炎热的夏夜,我穿白色 T 恤,背深色双肩包,路过她的足疗店,很像这个城市的过客。她穿一件红色旗袍站在门口吸引客人(她抗议我用“吸引客人”这种表述,她说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所以出来透气),人行道的宽度有限,我们几乎擦身而过,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盯着我看,我的心跳开始加速,道貌岸然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几分钟后我掉头返回她的足疗店,成为她新增的客人。一切都很偶然,却又是命中注定。

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加了她的微信,但没几天我们就互相删除,她大概认定我做不了她的忠实顾客,而我也不想和一位足疗工作者有什么联系。

三个星期后我第二次去她那里消费,我们聊了很久。我再次请求加她微信,她果断地拒绝。“既然删了,就别再加,在微信上也没什么可以聊的。”

消费完毕,我付钱准备离开,出乎我的意料,她主动和我说话。我们站在足疗区和按摩区中间的狭窄过道上聊了两分钟,她回忆了第一次见到我的细节,真是要命,这个女人情感如此丰富!这个重大发现促使我继续光顾她的足疗店,并开始送她回家。

第十六次约会,她看上去固若金汤的防守出现松动,“更多可能性”突然显露。

那次约会我本来准备放弃。前一晚我的睡眠很糟糕,不能继续熬夜,晚上十点多,我给她发短信说不能再送她,就熄灯睡觉了。迷迷糊糊地躺着直到午夜临近,我辗转难眠,和她的约会有一种我难以抗拒的魔力,我又给她发短信,提出一个折衷方案:约会继续,不过我仅仅履行摩的司机的职责,把她送到家就离开,约会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她认同我的方案。

午夜的骑行得以延续。从她在背后抱住我那刻起,我就知道今晚的缠绵没有休止,谁也没再提十五分钟的约会方案。零点下班回家是她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她开始轻轻哼唱一首歌,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不再沙哑而苍老。歌曲的旋律我有点耳熟,我在手机里搜索,确定它是方季惟演唱的《爱情的故事》,接下来我们一路单曲循环播放这首歌。

她的小区门口没有一棵树,不是恋人缠绵的理想场地。附近有一条位于两排居民楼中间的林荫道,我们在那里停车逗留。凌晨一点的城市已经深睡,我和她压低音量说话。对话聚焦在那个永恒的主题上,除此以外我们真的找不到共同语言。

“你喜欢我吗?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因为年龄和学历吗?可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希望每天看到你,跟你说话。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怎么老是问这个问题,如果不喜欢,我会和你这样吗?这样缠绵…”

“那你说出来,说你喜欢我。”

“喜欢你…”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喜-欢-你…”

“我和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我该怎么办?”

“这样连续熬夜真不是办法,既伤身体,也影响工作。”她让我快点回家,并提议约会暂停,让我过五天或十天再去找她。

头顶的路灯散发出苍白清冷的光,强度或许超过最亮的月光。因为我的某句话,她忽然轻轻笑出声来,在路灯的映衬下,她的笑容清晰可见,岁月刻下的痕迹在夜色中隐于无形,那个瞬间,我确信自己捕捉到了她十七岁的笑容。

凌晨一点半,我们在一棵大树底下拥抱告别。忘了怎样发生的,也许是我主动,我们开始亲吻对方,嘴唇紧紧贴在一起。那无法形容的感觉,是我一直渴求的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并非我所经历的最疯狂和最热烈的,也许因为很久没接吻,我们吻得有些笨拙。几分钟后,当我和她的嘴唇终于分开时,我们俨然已是真正的恋人。


11

凌晨一点,我和她在人民广场的肯德基面对面坐着聊天,共饮一杯豆浆。这是我们的第十七次约会,接吻后第一次。

走出肯德基时,外面正下着小雨。我说:“给你叫一辆出租车吧,骑车不安全,我就不送你了。”

“你呢?你骑车回去吗?注意安全啊。”

“我不回去了,今天我不想回家。”

“你去哪里?”

“我在附近找一家酒店。”

“那我也不回去了,我陪你去酒店。”

……

九月初的一个午后,天气阴沉,空气中有丝丝凉意,夏天已经一去不返。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和她结束了第十七次约会,我们在酒店住了一晚,直到中午才退房。

我在图书馆看书,她在足疗店候客,我们用手机短信保持联系。那个下午足疗店生意冷清,她闲得发慌,一直给我写短信。她似乎掉进回忆,重温了自己烟云般逝去的青葱岁月。

下面的内容是我根据她的手机短信整理的,我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文本的原貌,仅仅更正了一些语法错误。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方圆只有几户人家,白天炊烟袅袅。读完书,初中毕业,就在家放牛,看着牛吃草,听着牛的咀嚼声,脑袋空空的。

村里有一口水井,水喝起来味道甘甜。那时我十七八岁,要去挑水,离家还有两里路,每次挑到半路要歇一会,然后翻过一个山坡才回家。

有一次放牛,在山上,大水牛,它在那边吃草,我看着它。后来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醒来,牛却不见了,原来它竟跑到人家庄稼地里去偷吃,等我发现它,它一下子跑到坝(小型水库)里面,你叫它没办法呢。

村庄四周都环绕着小山岗,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见前面山顶挂着大大的太阳,还有一颗树在山顶。早上在家做饭,要烧柴火。然后弄来红薯、南瓜,煮一锅给小猪吃。家里喂了三四十只鸡,只怕还有那跳虫,晚上一睡觉,它就在身上咬,等去看它,它又跳走了。那时我还没遇到一个男人,我的脸白白净净,太阳一晒,脸变得红彤彤的。后来我们搬到镇上去了。

2003 年,我生肠胃病,那一年很不幸。那时我又黑又瘦,只有108斤,天天不想吃饭,吃了肚子就痛,一整天我只吃一点稀饭。

后来我想,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要坚强。我开始去教会,还参加安利的团队活动,天天去那里。天无绝人之路,六个字,给了我最大的信念。所以人的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当你有了健康的身体,紧接着才会有车、有房、有钱,假若没有身体,一切等于零,这是在安利学到的。

人生就像是一场戏,假如我有一个好的环境,肯定不会来这个地方,选择这里只是无奈。

(2019年九月完成初稿,2022年三月修订。)



下篇:情殇

1

2020年7月28日,晚上九点,我结束一周的滇西之行,回到定居的城市。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吸了一口城市的空气,头脑便完全被她占据。

六月最后一天,刚过零点,我目睹她和一个男人去酒店开房。像是遭遇惨烈至极的恐怖袭击,我和她的爱情瞬间死亡,横尸街头。我试图逃离令我窒息的城市,通过旅行来忘记她,但是根本没用,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放过我。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画面像毒蛇般缠绕我,我越挣扎,越不能呼吸。

7月29日,中午十二点,我闯进她的足疗店。瓷砖地面很潮湿,应该刚拖过,她坐在足疗凳上,对着便携式化妆镜梳头发,不抬头看我,也不说话。

她穿一套深色碎花连衣裙,脚上穿着拖鞋。她还没有化妆,披散的长发未能遮挡素颜,脸上细密的斑点显露无疑,那是多年前严重的内分泌失调留下的,需要浓妆掩饰。她的素颜有些憔悴,没有摄人心魄的美,却也少了风尘气息,更让我爱怜。

我还爱她吗?她还爱我吗?她爱过我吗?我爱过她吗?其实没有答案。

我恨她吗?一点也不。我只是不能停止为死去的爱情哭泣,想和她抱头痛哭一场,不为旧情复燃,而是让爱入土为安。

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言不发。她其实是在染发,用梳子往前额上方抹焗油膏,她的白发集中在那个区域。

“你还好吗?你的新男友,他对你好吗?”我打破沉默。

她不搭理我,只顾着梳头发。

“你爱他吗?他爱你吗?”

“和你有关吗?”她冷冷地说。事发当晚在酒店门口,她也这么说。

“你吃饭了吗?要不一起吃午餐?”

“我不吃饭。”

“晚上我送你回家吧?”

“不需要。”

“明天早上去公园散步好吗?”我试图唤醒她对爱情的回忆。热恋期间,我们经常去公园散步。

她否决了散步的提议,不再多说一个字。抹完焗油膏,她站起来忙自己的事情,收拾染发工具,倒开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门口的洗手池没有下水管道,水池下面放了一个塑料桶,用来装污水。她准备去提那个盛满污水的桶,我赶紧过去帮她。

“是倒在洗手间吗?”

“是的。”她并不拒绝我的帮助。去年深秋的一个雨夜,我曾帮她将一桶污水倒入门外的水沟。

她搬了一个木凳,去后面的过道洗头发。我跟过去,站在她身旁。

“今晚等你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吧。”她的冷漠让我手足无措,我重复刚才的问题。

“不需要。”她弯着身子冲洗头发,声音冷冰冰的,再也没有往日的柔情。

“明天早上,我去你的小区门口等你。”

“别去了。”

“晚上我来找你。”

她不再理会我,彻底关闭对话的门。

“好吧,我走了,晚上再来找你。”我推开足疗店后面的铁门,失魂落魄地离开。


2

我是那种天生容易出轨的男人,本不应该结婚。嫁给我,或许是我妻子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女儿的出生让妻子终于有了归宿,也直接杀死我们的婚姻。

在足疗店认识大姐之前,我的僵尸婚姻已持续两年(现已满五年)。我迫切需要性,需要爱,就无视她从事色情按摩的事实,全身心投入和她的热恋,把她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上床以后,我们并未立即分手(她“上床即分手”的预言未能及时应验),而是轰轰烈烈爱了五个月,直到新冠疫情突然爆发。

2020年一月下旬,她回乡下老家过年。疫情愈演愈烈,封城令从天而降,我和她在各自的家里被关了四十多天。三月中旬解封,她的足疗店月底复工,我们再次相见,已是四月上旬。

晚上在河边散步,我试图抱她,吻她,她的身体在抗拒。一别两个多月,爱情的狂热莫名消退了。我们站在河堤上聊天,她说:“真是昏了头,去年竟然和你 AA 制开房,今年再也不会了。”

足疗店停业两个月,她没有一分钱收入,房东却不同意减免房租。还有更糟糕的,春节刚过,二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她老公酒后开车撞伤了人,赔偿一大笔医疗费,她损失一年的营业额。这些变故让她没有心情谈恋爱。

四月中旬的一天,她突然给我发微信,让我去足疗店一趟。

我问:“是让我帮你交房租吗?房东也不可怜你。我那个开汉堡店的朋友,他的房东免了他一个半月的租金。”

她没有明确要求我帮她,那天我也没去她的店,我知道她每月十号交房租。

和我热恋那几个月,她的生意不好,营业额仅够成本。解封后首个交租日,她要一次性缴纳三个月的房租,她的艰难可想而知。

五月初,她老公摆脱了交通肇事案,去外省务工,她回到单身状态,独自面对男人的重重包围。疫情过后,足疗行业或许也迎来报复性消费,一些垂涎她姿色的客人,突然看到得手的希望,便加大攻势,频频贡献她正好急需的营业额。

她的处境让我痛心,可我真帮不了她,我没有钱为她“赎身”。我能做的,只是尽量避开她的足疗店,不打扰她的生意。和热恋期相比,2020年四月至六月我和她见面的次数骤减,微信和电话联络不再频繁,我们再也没能上床。

不过我确信,爱的火焰还没熄灭,我和她依然是恋人,谁也舍不得彻底失去对方,她只是不想让爱火蔓延失控。

我偶尔给她发微信:“狠心的老板娘,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你还爱我吗?”

她总是回答:“没有男朋友,我爱你。”

六月中旬的一个雨夜,零点将至,我骑电动车送她回家。附近的铁路涵洞积水无法通行,我们绕行新修的河边便道。

她一手撑着雨伞,一手紧紧抱住我,雨越下越大,雨伞完全失去作用。路灯的光线微弱,四周一团漆黑,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我在大雨中亡命骑行,电动车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把她送到时,我们浑身都湿透了,我没有停留,继续冒雨骑行回家。

第二天早上,下着小雨,她给我发微信,说一起去公园散步,然后共进午餐。

我刚入职一家贸易公司,做口罩和医疗防护用品出口,老板的主营业务是市政工程分包,疫情爆发后,他临时增加口罩业务。收到她的微信时,我正在办公室,入职第二天不方便请假,就残忍地拒绝她。

她回复:“不吃午餐,正好可以省钱。”我隐约感觉到她的失望。她知道我穷,连一顿像样的午餐也吃不起,疫情以来我们很少一起吃饭。最后一次共进午餐是五月中旬,在“香他她煲仔饭”消费五十元,我买单。


3

上床以后,我和她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都发生变化,午夜才开始的骑行越来越少。我们一般上午见面,共进早餐,然后去公园散步,再一起吃午餐。她经常过了下午一点还和我耗在一起,她聘请的技师已经在足疗店门口等着上班,焦急地打电话催她开门。下午和晚上她守在足疗店,我继续在街上游荡,或找地方阅读和写作。

我们的午餐很简单,十块钱一碗的砂锅红薯粉。和开房相比,吃饭时我们更严格地执行 AA 制,那家卖红薯粉的餐厅—它的特色是锅巴饭—我和她去了不下五十次,可能有四十次 AA。她说的“AA 制开房”则有些夸张,房费主要由我支付,开房近二十次,AA 好像只有三次,最多五次。我长期失业,入不敷出,本不应该谈恋爱。很感谢她愿意和我 AA,这个伟大的制度从物质层面确保爱情的延续。

2020年6月28日,惨案前夜,我们最后一次以恋人的身份见面。晚上十一点多,她提前打烊,我带她去吃夜宵。我们去了初次约会时共进夜宵的餐厅,点了两碗酸浆面,消费十元,没记错的话是我买单。

我骑电动车送她回家,离她的小区还有一段距离,我把车停在路边,最后一次和她以恋人的身份聊天(事发当晚的对话不算)。第二天我要上班,不能熬夜,没聊多久我们开始告别。

她突然吻了我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已经移开。她自言自语:“那时的吻好甜蜜,那种感觉哪儿去了?”她说的是去年九月初和我的初吻, 第二天我们就上床了。

有些奇怪,上床以后再也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接吻。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我和其他女性的交往中,恋人之间永生难忘的吻,几乎无一例外,总是发生在还没上床的时候。一旦可以上床,接吻的重要性就大大降低,它失去了独立的生命,成为可有可无的“前戏”。

回想起来,她的吻真的意味深长,暗藏了惊天秘密。她分明已有别的男人,她在试探,我们的爱情被伤害到何种程度,或是否还活着。

复工以来,为了吸引客人,她化的妆越来越浓,将残存的姿色利用到极致。疫情和车祸导致的经济困境令她的防线脆弱不堪,终于有客人得手。她一直强调她的足疗店没有“那种服务”,但并不意味着客人没机会得手,我不就得手了么?

足疗店的门向所有男人敞开,很少有客人对她的姿色无动于衷。尤其是那些有钱又愿意砸钱的客人,一旦嗅到机会,攻势只会更加猛烈,她的防线可能瞬间瓦解。

我曾光顾另一家足疗店,技师说她遇到客人这么砸钱:“我在酒店订好房间了,房间号码是…,只要你来,这些钱就是你的。”

上了年纪,陷入经济困境的足疗女技师,遇到真心对她好(拿钱砸她)的客人,结局真的没有悬念。

按摩房里无数次摸爬滚打后,他早已熟悉她身体的每个细节,她也发现他对自己是认真的。他们越来越像情人,狭窄的按摩房已不能容纳升华、蜕变的情感,窗户纸一捅就破,他们终于结伴去了酒店房间。他们是否激吻?他的吻也让她永生难忘吗?

可怜我还蒙在鼓里,并未察觉她身体的信号,她和别的男人上了床,才本能地抗拒我的触碰。

她有没有向那个男人提起我?承诺和我断绝关系?或者她准备效仿某些同行,在多个男人之间游走?我和她原定七月中旬开房,纪念相识一周年。


4

她的足疗店位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城市主干道,我经常路过,却不敢转头去看。我担心撞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心里难受。

2020年6月29日,晚上十点,我参加完公司的一个饭局,骑电动车回家。经过她的门前时我放慢车速,扭头一看,她果真和客人在一起。

她半躺在足疗椅上,一个男人坐在她身旁的足疗凳上,背对大门,他们挨得很近。她看见我了,没有任何反应。大部分客人消费完毕即付钱走人,那个男人贴着她的样子很可疑,但我不能进去打扰她的生意,也不想遭遇她的客人。

“等他走了,我进去和她打声招呼。”我这么盘算着,停下电动车,在足疗店周边游弋。

情况有些不同寻常,我等了一个多小时,那个男人还不走。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不接听。我装扮成路人从她的门前晃过,或走到马路对面窥视,看到的画面始终不变:她半躺在足疗椅上,那个男人背对大门坐在她身旁。

十一点半,我再次从她门前晃过,男人不见了。我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走到附近一个隐秘的角落,拨打她的电话。她接听了,这意味着她已恢复自由,我可以去见她。

我走进足疗店,她依旧半躺着,盯着手机,几乎不看我。店里的气氛有些异常,我能够理解她,随时会有客人闯入,刚才的男人可能很难缠,她心情不好,不想搭理我。

她穿一套色彩艳丽的连衣裙,非常惹眼的红色和橙色,我以前没见过,应该是新买的。她化的妆很浓,头发向后盘起,额头完全暴露,显得冷艳而高贵。附近聚集了十多家足疗店,从业人员数十名,她的姿色和气质在她们中间出类拔萃。

“你来干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她略微抬起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彷佛在质问我。

“你几点下班?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你送,我骑自行车回家。”

“过一会我们去吃夜宵?”

“不吃,你早点回家吧。还没到打烊时间,我要做生意。”

她似乎心事重重,不想我在店里停留。

“你穿得越来越像个妓女,化这么浓的妆,客人经得住你的诱惑吗?”

她不作回应,类似的话我说了无数次,她早已习惯,并未被激怒。我的话有玩笑成份,但也客观地陈述事实,她的工作性质决定她如何穿衣、化妆。趁她不注意,我用手机偷拍了她的一张照片(可惜才过几个小时就删除)。

我站在写满足疗项目和价格的红色海报前面,正对着她的足疗椅,一直盯着她看。她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像是在和谁聊天。

她的冷漠刺痛了我,我凑过去看她的手机,她不让我看,我伸手去抢,她护住手机,很严肃地说:“我的手机为什么要给你看?”

曾几何时,她的手机对我完全不设防,开机和屏保密码都是我帮忙设置的。我可以翻看她和客人的微信聊天和手机通话记录,通过查询、比对她的微信收款记录,知道她有哪些优质顾客。有个男人一年在她那里消费四千多元,独占鳌头。

我把注意力转移至足疗椅前面摆放的拖鞋,去年的深色拖鞋不见了,她新买了一双浅色拖鞋。我像受了委屈的恋人突然发难,将拖鞋一脚踢开,踢到她的脚够不着的地方。

她有些愠怒:“你踢我拖鞋干嘛?给我拿回来!”

我心里充满怨念,继续发难,对着拖鞋又踢了一脚、两脚,一直踢到足疗店门口。这时如果有客人进店,首先映入眼帘的将是一对散发着暧昧气息的女式拖鞋。

她光着脚走到门口穿上拖鞋,准备返回足疗椅,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有些犹豫要不要接听。

“是谁呀?”我问。我冲过去看她的手机,再次伸手去抢,未能得逞。电光火石之间,我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记下来电号码的后几位数字。

她没接听电话,回去躺到足疗椅上,一声不吭地盯着手机,心事好像更重了。

我问:“是谁给你打电话?你们有约会吗?快点关门,我送你回家。”

她冷冷地说:“你回你的家,我骑车回去,不要你送我。”

我一无所获,不甘心离开,继续缠着她。

她有些不耐烦地轻声嘟哝:“管我几点关门?我做我的生意。”

门口的自动报警器突然响了,一个戴口罩的男人闯进来,径直走到她身旁,坐在足疗凳上。他用很地道的方言说:“给我捶个背。”

她示意我离开,说她要开始忙。

我说:“已经零点了,你还按摩呀!不是应该下班吗?”

她不说话,用力推我,硬生生把我推到门外,然后关上玻璃门,摆明要为客人服务了。

“打扰她的生意也不合适。”我想了想,便骑车离开。

我没走远,好奇心驱使我留下,我想知道她和客人纠缠至何时,也想仔细看看客人的模样。他干净体面吗,或猥琐可怜?我要等她结束一天的工作,送她回家,和她好好聊聊,在店里候客时她心不在焉,不能专注地和我聊天。

午夜时分,经常有寻求特殊服务的客人闯进足疗店,被她拒绝后,他们或接受折衷方案,或扭头就走。

我去了马路对面,躲在一颗树背后,密切监视她的足疗店,我身旁有一个变压器控制柜,可以作为掩体。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逐渐稀少,明目张胆地窥探很容易暴露自己,我必须足够小心。尽管马路很宽,隔着马路只能看到模糊的面容。

她并没给那个男人捶背,他们一直呆在足疗区,像是在聊天。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她开始打烊,换下了艳丽的连衣裙,戴上口罩和棒球帽。她每天上下班途中都戴着帽子,遮挡阳光,也掩饰前额的白发。

我看见她推着自行车出来,那个男人好像说了什么,她又把自行车推进店里。我心里一紧,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店里的灯光熄灭,卷闸门被拉下,她和男人一起离开足疗店。她走在男人后面,和他保持一段距离,走到丁字路口时,他们停下来等红灯,然后一前一后地过马路。男人过完马路没等她,继续朝前走,她还在马路中央,也不加快脚步追他。他们也许刻意保持距离,附近其他足疗店还没打烊,挨得太近会招人耳目。

我的视线紧紧追随她,她终于过了马路。她要去哪里?步行回家吗?男人送她吗?往前直走两公里就是她的住处,这段路她一直骑车。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具体是什么,依然有待观察。

路口在施工,修一条高架路,她快要消失在工程围挡草坪后面。不能再等了,我骑着电动车火速追至她身后。她和那个男人的距离拉大了,至少落后二十米。前面有一家连锁酒店,我和她去住过。男人走到酒店门口,似乎在回头看她,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要在这里开房!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前方有个电线杆石墩,阻挡了男人的视线。我赶到她身旁,低声喝道:“你要去哪里?”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没理会我,她的脸被口罩和棒球帽遮住,只露出眼睛,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并未停下脚步,前行的步伐轻盈而坚定,丝毫没有因为我突然出现而慌乱。

她换了一套时尚的休闲装,烟灰色 T 恤搭配浅蓝色牛仔七分裤,浅色棒球帽更是平添了整体着装的动感与活力。她的身材匀称,线条诱人,午夜昏黄的路灯模糊了她的年龄,她摇身一变成了妙龄少女。

我呆立在石墩旁,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伐轻盈坚定,她走路的姿势很美。

没有奇迹,没有人破坏婚礼现场—新娘没等来真正的爱人,我看着她跟那个男人进了酒店。我的头脑有些恍惚,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好像变了一个人?突然不认识我。

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决定继续跟过去,我在酒店门口停下电动车,隔着玻璃门,看到她和男人站在前台。她在查看自己的手机,是查找开房所需的身份证照片吗?我曾帮她用手机拍摄身份证,这家酒店管理较严,需要同时登记两个人的证件。

一阵剧烈的痛苦向我袭来,像是突然被猎人的子弹击中,我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从目睹她和男人离开足疗店时便滋生、蔓延的情绪,此刻达到顶点,将我彻底吞没。我低声哀嚎着,双手抱头,在酒店外面的台阶上失控暴走。

旁边有一家社区医院,保安发现我的异常,正盯着我看。我变得冷静一些,又回到酒店门口,她和男人还在大堂里,入住手续还没办完。

我站在旋转玻璃门前,拨打她的手机,她转头看到我,便走出来站在我面前,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

我要动手打她吗?不,这辈子我还没打过女人。我只想讨一个说法,我们的爱情刚刚死了,被她杀死,我想听听她怎么说。

“为什么会这样?你欺骗我的感情!”

“不要管我,和你有关系吗?”

她的语气冷漠而淡定,仿佛我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干涉了她开房的自由。

“你欺骗我的感情!”

“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走出酒店,无视我的存在,对她小声说了什么,然后他们一起离开,朝丁字路口的方向走。因为我的破坏,他们放弃入住这家酒店。

我追上去对男人说:“你是谁?是她的男朋友吗?”

他看了我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她的朋友。”他戴了口罩,看不清脸。

她拽住他往前走,让他不要和我说话。男人加快了脚步,她跟在后面,他走到路口,开始招手拦车,她又落下一段距离。

我不依不饶,追上去问她:“他是谁?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和你没有关系。”

“你和他早就上床了吧,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别管,和你有关系吗?”

“你不要跟他走,不要走,好不好?”我哀求她。

她不说话,只顾走路,我拉住她的胳膊,她把我甩开,我伸手抓向她的脸,扯下她的蓝色口罩。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表情,可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人闻讯赶来,冲我喊:“你要干嘛?”

我和他会打起来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年过四十,他可能有六十岁,我们都过了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的年纪。再说我们都是野男人,撞到一起固然不爽,但犯不着拔刀相向。

说来有些神奇,我们竟不顾她的反对,开始心平气和地交谈,我们倚着路边的人行道护栏,聊了一些各自最想聊的。

我问:“你是她男朋友吗?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是她的朋友。”

“可以上床的朋友吗?她是不是被你包夜了,你在包养她吗?”

他不回答。

我喃喃自语:“她欺骗我的感情。”

他说:“不存在欺骗啊!你不是有老婆吗?她也有老公,你不要再纠缠她。”

我继续说:“她欺骗我的感情。”

他纠正我:“不要再说她欺骗你,你也别再纠缠她。你是个文化人。”

听到“文化人”三个字,我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很想说“我是个流氓”,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催促他离开,不耐烦地大声说:“走啦,别再说了!”

他们不再理睬我,肩并肩站着等车。很快来了一辆出租车,他帮她拉开车门,她坐前排。临走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用很地道的方言说:“真是笑死人!”

2020年6月30号,凌晨一点,她跟一个男人走了,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试图阻止,但未得逞,我被理智束缚,总想着我不是她老公,没资格阻拦她。一段奸情不构成对另一段奸情的制衡,我未能展现“要走可以,请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那种大无畏的勇气,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5

我经历了这辈子最糟糕的不眠之夜。

过了凌晨两点我才躺下,想到她和他已经入住某一家酒店—不排除我和她去过,我感到撕心裂肺地痛。

手机里存了她的一百多张照片,我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全部删除,将“最近删除”的相簿截屏给她。

我连续发送同样的微信:“你爱他吗?他爱你吗?”

她不回应,我接着说:“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无奈…”很快我发现微信被她拉黑。

我极度痛苦,无助,没办法独自承受,便给曾经的恋人 Alice 发微信,对着手机屏幕讲述我正遭遇的重创。

我和 Alice 早已沦为朋友,很久不联系。凌晨三点,Alice 当然睡了,但没关系,我迫切需要倾诉,找人分享我的痛苦,天亮以后我的信息就能被看到。

凌晨四点,我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她和那个男人躺在一起,我怎么睡?

一种变态心理在作祟,我拨通她的手机,却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我的心又被狠狠刺痛,她是确切无疑地和他在一起了!棺材上钉了最后一颗钉子。

电话很快挂断,我都来不及说话。我又打过去,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又挂断,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第三次拨打她的电话,通话持续了十几秒,我逮住机会对他说:“恭喜你,终于和她上床。”

我没再拨打她的电话,写了两条告别短信,祝她和她的男人幸福。

我继续给 Alice 发微信,迫不及待要和她旧情复燃。何以缓解失恋的剧痛?唯有立刻开始新的恋情。

天快亮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直到闹钟响起。我还要上班,卖口罩。

上午八点,我乘公交车路过她的足疗店,发现门开着,店里隐约有她的身影。她和他为何这么早退房?我拨打她的电话,她不接听,发短信她也不回。

事发以来,她对我只说了两句话:1)你别管我;2)和你没有关系。

既然她如此决绝,我也应该死心,不再联系她。我发短信提醒她:“电话也可以拉黑的,你知道吗?”

上午十点左右,我拨打她的电话,听到忙音,她果然拉黑我。我暗自发誓永远不再踏进她的足疗店,即便这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她。

她“上床即分手”的预言终于得到应验,成了血淋淋的事实。她从一开始就看到结束,知道和客人谈感情没好下场。我和她的爱情—如果这个命题依然成立—注定在劫难逃,命运的枪口早就瞄准我们,随时会扣动扳机。

她摆脱不了被男人围攻,即便没发生疫情和车祸,破防也是迟早的事。2019年八月中旬,我初次送她回家那个晚上,她警告我,不要痴迷她,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我终于明白,她说的是真的。


6

2020年7月18日,凌晨一点,事发后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想和她当面告别,惨剧来得太突然,我都没能和她好好告别。

我已经买好几天后去昆明的机票,目的地是大理和丽江,我计划先飞抵昆明,再换乘火车去大理。我不想再卖口罩,决定从贸易公司辞职,过去两周我状态低迷,无心工作。

从7月17日晚上十一点半开始,我就潜伏在足疗店附近,等她打烊。复工后她延长了营业时间,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她推着自行车出来。谢天谢地,今晚她身边没有男人。

她骑自行车回家,我骑电动车尾随在后。快抵达她的小区时,在一个左转路口,我按了一下喇叭,加速超过她,挡在她面前。

她有些惊讶,想逃走,被我阻止。我说:“没别的意思,我只想和你聊一会。”

我们把车停在修建中的高架路下面,被庞大的钢结构包围。她扶着自行车把手,似乎随时准备逃离,我倚靠电动车站在她面前,俩人形成对峙。

“你还找我干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有什么好聊的?”

“你还好吗?你和那个男人还好吗?”我忍住悲痛开始发问。

“这些都和你没关系,我们已经分手了。”她的心上了锁,拒绝对话,不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你的新男友,今天怎么不和你约会?”

“我每天都一个人回家。”

可她明明有别的男人,早就不是一个人。

“你爱他吗?他对你好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需要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是因为钱吗?那个男人付钱给你吗?那晚你是不是被他包夜?今年大家都缺钱,我不怪你。”

说完我就后悔,我是谁?哪有资格责怪她?她的身体当然她做主。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她每句话都在杀死对话。

“你还爱我吗?你说过你爱我的。你是爱情骗子吗?可我忘不了你,我还爱你,怎么办?”

我不能接受爱已经死了,爱怎么会死?不是直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吗?热恋期间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五个月内至少见了一百次。我经常一大早就在小区门口等她,她要是迟迟不出现,我就打电话催促,她接听后,我的第一句话经常是:“请把电话交给你身边的男人,我想和他聊聊。”那时我们互相信任,可以随意开玩笑,现在好了,她真有其他男人,我和她都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是的,我和她都遭受了惩罚,我相信她爱过我,现在依然爱我。爱情突然惨死,她也没准备好,她和那个男人睡觉不过是生意。爱情不能当饭吃,没生意她会饿死,当爱情和生意冲突,她只能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心甘情愿地和其他男人分享她,不干涉她的生意,她知道我做不到。但有人就能做到,我说的是四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四哥起初是她的客人,后来和她以兄妹相处,无论她身边的男人如何改变,四哥永远包容她,在幕后默默支持她。

2019年七月中旬某天,我第二次闯进她的足疗店,她正和四哥共进午餐,我放弃消费。

四哥经常帮她买菜做饭,跑腿办事。我听她的同行说,她和老头是情人,她的足疗店是他帮忙装修的,花了四五万。她从不承认和四哥上过床,也许他真的太老了,可以被忽略。

对于和我的年龄差距,她一直有顾虑,她其实比我大九岁,而不是她最初说的六岁。疫情以来,她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说:“你去找别的女人吧,找更年轻的,我们年龄相差太远,不合适。”

她可能越来越觉得,我并非真正爱她,我不过是贪慕她的姿色,又舍不得花钱,便扛着爱情的旗号,在她身上源源不断地索取免费的性。

她或许早看穿我,但并不急于戳穿我的把戏,毕竟她又有什么可损失呢?她不是完美的女人,有虚荣心,有欲望,既然有相对年轻且道貌岸然的男人送上门,她也乐得逢场作戏,和那些老头相比,我的确有年龄优势。

我曾经问她:“你真愿意和我这样的无业游民交往吗?我很穷的,没钱包养你。”

她说:“我不图你的钱。”

问题来了,我是否涉嫌被她包养?吃饭和开房的费用本应该由男人承担,AA 制是一种变相的包养吗?在潜意识里,我可能一直渴望被富婆包养,最好是有几分姿色的富婆。我把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工厂里,迟迟未能兑现天赋写出像样的作品,难道不该归咎于缺乏富婆的资助?为何我不像詹姆斯·乔伊斯和屠格涅夫那么幸运?

“你来找我,就为回忆过去吗?都结束了。新的一年,新的生活。要往前看,不要再纠结于过去。时间会冲淡一切,慢慢你会忘了我。”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反正你也不爱我,维持‘有性无爱’的关系,像动物一样,有意思吗?我们迟早要分手。现在很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我要回家睡觉了,好困。”

爱情看不见摸不着,她说的“有性无爱”不能证伪,我无法反驳。热恋期间我经常和她开玩笑:“我们在床上才有共同语言!”看来她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正好拿来审判我。“反正你也不爱我”则完全撇清她的责任,她真是狠心的老板娘。

她还提到我的另一条罪状,2020年2月14日,情人节晚上,我拉黑她的微信,过了一个星期才将她解禁。

“那时我就决定和你分手。你没发现,后来我就不再主动给你发微信了吗?你不知道,被你拉黑后我有多么绝望,现在让你也尝尝被拉黑的滋味。”

情人节正值疫情高峰,人们足不出户,想到她要和老公共度良宵,我心里难受,就拉黑她。记得我过了两三天就把她移出黑名单,并向她道歉。两三天被她故意说成一星期,很可笑,一旦分手,女人的内心就如此刚硬吗?拼命罗列对方的罪状, 不惜对死去的爱进行鞭尸。

2020年四至六月,我其实多次拉黑她。她不再主动联系我,我发的信息也不能及时收到回复,我受了冷落,怀疑她有新的男人,不想再和她纠缠,就咬咬牙把她拉黑。可我还是心软,坚持不了一天就将她解禁。我反复拉黑、解禁她,她可能一直都没发现。

有时我逼问她:“狠心的老板娘,你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请告诉我。”她总是在我快要陷入绝望时及时安慰我:“我哪里狠心了?没有新的男朋友,我爱的是你。”

凌晨一点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出租车驶过。我继续缠着她,不是为了像交往初期那样让夜延续,而是撕破脸皮为死去的爱讨要说法。

“好吧,我不爱你,我们没有爱。你和那个男人呢?有爱吗?”

她迟疑片刻,冷冷地说:“这世上没有情。”

她避而不谈“爱”,表达有些模糊。关于那个男人,她不愿多说一个字,没有一句正面回应。不过她总算间接地承认,她和那个男人开房其实和爱无关,这是我想要的答案。

她也否定了我和她的爱情,或许对她来说,三十年前和一位退伍军人的初恋才是真正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他们郎才女貌,真心相爱,因为家人反对不得不分开。后来他们各自有家庭,仍藕断丝连。她和老公带着年幼的女儿外出打工,部分原因正是为了摆脱她的初恋。

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她的客人,我们因为足疗而结缘,在我的穷追猛打之下,她昏了头,不食人间烟火地和我爱了五个月(很像童话)。后来她清醒了,果断地抽身离开,她没有义务陪我一直爱下去。

她推着自行车要走,我恳求她再呆一会儿,“再聊五分钟,就五分钟,好吗?”

趁她不备,我突然摘下她的深色遮阳帽。她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主要是鸭舌帽和棒球帽,说不清她有多少颜色不同的帽子。去年九月我送她一顶白色棒球帽,不知道其他男人是否也送她帽子。

“这顶帽子就送给你了,留作纪念。”她宁愿不要帽子,也要逃离。

我只想讨个说法,对她的帽子没有兴趣。我将帽子高高举起,突然放手。我在模仿电影里的情节,一个慢动作:帽子缓缓坠落,飘飘荡荡,在空中飞了很久,坠入车筐的瞬间,爱情也宣告死亡。

可生活不是电影,她的帽子加速掉落,完全没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我抓住她的自行车把手,任性地说:“我要你的自行车,给我留作纪念吧!”

“不行,我还要骑车上班呢。”

我突然抱住她,强吻她的嘴唇,却遭到最激烈的抵抗。我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寒冷而僵硬,像覆盖了一层坚冰。僵持了几秒钟,我松开胳膊,她并非弱小的女人,我的力量不足以制服她。

我没有半点和她亲近的欲望,只想试探她的反应。她的身体告诉我,我和她的爱情真的死了,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不会再回来。

假设她不抵抗,是什么后果?

我会将她推开,冲她轻蔑地说:“你那么脏,我才不碰你呢,离我远点!”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能给我复仇和羞辱她的机会。

我没再阻拦她,她骑着自行车到了小区门口,我跟在后面,还想缠着她聊天。我知道再聊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在她身上我讨不到说法,可我不忍心就这样和她永别。我真不像男人,分个手也要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我还爱你,我真的舍不得你,怎么办?”我带着哭腔说。

她又抛出“时间论”,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慢慢我就会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我怀疑她对其他男人也这么说过。

我说:“你什么时候从足疗店退休呢?七十岁吗?你这么漂亮,七十岁也会有客人喜欢。等你退休,身边的男人都消失了,记得告诉我,我会一直等你。”

“我不可能做到七十岁,就算退休了,我还有老公。”她彻底堵死旧情复燃的路。

凌晨两点,她决意摆脱我,丢下一句“我去逛逛”,便骑车离开。她沿着狭长的商业街向西骑行,快要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远远地看见她停车回头张望,便火速追至她身边。她失去了耐心,恼火地说:“你别再跟着我!”

她撇下我,头也不回地向东骑行。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追赶,追上又能怎样?她终于开始烦我。

她快要消失的时候,我又全速追赶,不一会就到了她身旁。我放慢车速,和她告别:“我不纠缠你了,你回去睡觉吧,晚安!”

她不理我,继续骑行。

“退休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等到你七十岁。”

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却有些自我感动,鼻子发酸,差点落泪。我咬咬牙,加速驶离现场,如她所愿地消失在夜色中。


7

几天后我从贸易公司离职,去了大理和丽江,花光还没到手的工资。旅行并未减轻我的痛苦,从丽江返回的当晚,我就准备去找她,因为机场大巴的线路变更才作罢。

回到故事的开头,7月29日中午我和她的对话没有结果,当晚临近午夜,我又去了足疗店。

我有一大堆谜团要解开,还是需要和她好好聊聊。她为何如此冷漠?她终于显露了真面目吗?她和那个男人到底什么关系?他们何时开始?

她独自守在店里,我让她早点打烊,我送她回家。她没有打烊的意思,拒绝对话。

一个男人进店询问服务项目,她说:“按摩八十至一百。”

我冲男人说:“这里要下班啦。”

“哦,下班了啊。”男人匆忙应和,然后转身离开。他看上去不是来消费的,只是进店打探,近距离感受老板娘的姿色。

我对她说:“不好意思,赶走你的客人,就当他消费了,我来买单,你快打烊。”

我扫描墙上的收款码,付了八十块。她似乎微微一笑,没说话。

她店里的一位技师突然从外面回来,也不知道她刚才去了哪里,她们还要继续营业,并肩候客。

我着急地说:“十二点了,还不下班吗?”

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别管我们什么时候下班,现在还早。”

我头脑一热,又扫描收款码付了一百块,注明是那位技师的按摩费。我必须买断她们的服务,补偿可能损失的营业额,逼迫她提前打烊。

砸钱的效果明显,十分钟后,我和她已经到了她的小区附近,站在路边聊天。

我直奔主题,问了我最关心的那些问题,她一概拒绝回答。关于她和那个男人,她真的无可奉告。

“你来找我,就是要反复纠缠这些问题吗?有什么意义?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质问我。“既然爱已经死了,对话就没有必要,爱死了还能复活吗?不可能的,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爱死了”,她沿用了我的表达。

“上次闹得那么僵,结果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她似乎在感慨。

她有意淡化“上次”的事,惨烈至极的恐怖袭击,她轻描淡写地说成“闹得那么僵”。

“你和那个男人一起喝咖啡吗?”我尝试聊轻松的话题。去年冬天,她跟着我在 KFC 喝了很多咖啡,超过她过去数十年的总和。

“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啊,这世上还有另一个钟少雄吗?”她连续感慨,或者她并没有感慨,是我自作多情,感觉出现偏差。

我说我去了一趟大理和丽江,想寻找艳遇,然后忘记她。

“找到了吗?”

“没找到。”

“需要缘份的。”

她依然认为,我和她相识是因为缘份,无视足疗店的大门向所有男人敞开的事实。不过也说不准,我探访了那么多足疗店,只有她愿意被我纠缠。

我提议去附近那条林荫路—我和她初次接吻的地点,她断然否决。她准备结束聊天了,推着自行车要走,我求她再给两分钟。

“好吧,再呆两分钟。有什么话,你说吧!”

我问:“你哭过吗?我哭了好几次。”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为死去的爱情哀哭。

她说:“谁又看见你的哭泣呢?”

聊天就这样结束了,我和她再也不能真正地对话。我们礼节性地互道珍重,然后告别,我想哭出声,但没有眼泪。

(2020年八月定稿,2022年四月修订。)



后记

2022年3月30日上午,我在 KFC 修订《情殇》,不免又想起她。我拨打她的电话—之前她一直拉黑我,没料到突然可以拨通,但这并非积极的信号。她没接听,过了一会她回电,我接听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个男人。

男人质问我:“你找谁?”

我问:“你是谁?”

纠缠数个回合没有结果,他说我神经病,我挂断电话。

我至少一年没拨打她的电话,心血来潮随手一拨,她身边依旧是他,看来他们的关系真的牢不可破(invulnerable)。那个男人真的很爱她,和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不接电话,而是让男人回电,传递的信息再清楚不过。她用这种方式对待我,杀伤力很大,侮辱性极强,呜呼!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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