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與腸仔包
腸仔等於澱粉,裡面肉也沒有幾絲,我並沒有多喜歡,因此我也沒有多喜歡腸仔包。只是因為和那個叫Chris的人有了連結,有了溫暖的印記,令腸仔包變得有血有肉,每一口都是情義時,就被我喜歡上了。
在離開職場與回歸家庭之間,我給了自己一個gap year,到港島的某間餅房玩烘焙。那個冬天,那個擁擠的廚房,第一眼見到Chris的潛台詞是,嘩,好鬼靚仔!大家都是1st day,師傅隨手指指廚房的各種設備,便差遣我們開工。Chris大概以為我是廢老,我更擔心他是廢青,想到要跨越年齡代溝合作工作,大家都很躊躇。
沉默中,我倒是發現了Chris的一點好,他專心忙自己的事情,但也會留意周圍,每次看見我要拿重物,他都會放下手上的工作,跳過來幫我。於是那個上午,我們講得最多的對白是,「唔該曬」和「唔駛客氣」。不像我的一板一眼,Chris是有天賦的,短短一個上午已經搏得師傅歡心。師傅指令我們開始做下午要出爐的腸仔包,最傳統款式的腸仔包,即表面要繞三圈,腸仔頭尾要露出來的那種。我終於發現Chris的短板,他總是掌握不好搓出麵團的長度,要麼繞超過三圈,要麼不夠長,靚仔很挫敗。腸仔包我會做,於是輕聲提醒他,麵糰搓成大約腸仔的3倍長就差不多。靚仔眼神一亮,試一試,果然成功,cool爆的臉面送了我一個乾爽的笑容,陰雨多日豁然闖進一線陽光,救命,我差點被某人色誘。
相處幾日,掩飾在草根行為下的靚仔其實有極好的風度,一看就知道是良好家教與學識帶來的。我們開始有越來越多和工作有關的對話,有時中午食飯,我們也會閒聊幾句與工作無關的廢話,但並不交心,我沒有與靚仔做朋友的打算,我當然還是最愛我的老公。
天未亮就要起床,搭巴士跨海到灣仔,然後步行過狹窄的空無一人的街道到餅房開工,那段時間每一天都是體力和腦力的雙重疲累,但做自己開心的事,還是可以昂揚著鬥志的。反觀 Chris,我能感受他對行業的熱愛,但是每天開工都是帶著黑眼圈,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我忍不住倚老賣老,「喂,後生仔,掛住打機唔瞓覺啊,搞到自己咁殘。」靚仔淡淡撇我一眼,厭厭地說,「唔係打機,我夜晚要返酒吧,凌晨先收工。」哦,有點尷尬......是我自以為是了。
後來我知道,那時候的Chris很窮,借住朋友家,打兩份工,有時候酒吧收工遲了,乾脆在餅房附近小公園的長凳上稍作休息,時間到就過馬路開工。為我的自以為是找補,我有時早上買咖啡會多帶一杯給靚仔。
那個冬天寒流特別多,我越來越睡眠不足,步行到餅房的途中,感覺自己停下來便能站著睡過去。趁著中間有點時間,我倚著工作台瞇眼喘口氣,忽然手臂被輕輕碰了一下,睜開眼,半條腸仔被遞到面前。哈,Chris哥偷偷將做腸仔包剩下的一條腸仔焗過,與我分享,嚇得我四處張望,「師傅,出咗去。」有人在我耳邊笑著輕說。趕快把半條腸仔塞進口,當真是好味又提神啊!
不記得在那個餅房做過多少盤腸仔包,但記得因為那半條腸仔,我倆開始變得親密。我們偷偷焗過好多次腸仔,我也知道了很多Chris的心酸事。Chris早上會到巴士站接我返工,放工再送我到巴士站,每次都讓我走在人行道裡側。我是這幾年工作需要研究大陸言情小說才知道,這根本就是言情小說的標準橋段,為展現霸總紳士的一面,把小嬌妻護在裡側,以防迷糊的小嬌妻被行過的車刮到。我只是想說Chris哥是很紳士的霸總,但霸總他喜歡的不是小嬌妻,我很早就隱約猜到。
我問Chris在哪一間酒吧工作,等我得閒都去飲返杯。Chris猶豫了一下說,「間酒吧好多基佬。」「妖,唔通間酒吧門口寫住異性戀與狗不得進入咩?」聽到我這樣說,Chris頓一頓,「咁你幾時得閒?」我真的去了,飲了不止一杯。
後來,我下定決心回歸家庭,而Chris則帶著天賦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進了本地一間非常著名的餅房工作。我時常因為羨慕而笑他,「有咩意思,啲高級西餅,做咁多layer搞咁多裝飾,一啖落嘴咪又溝埋一舊。」靚仔每次都會招積地回我,「妒忌係冇意思嘅。」
我們很少見面,但一直保持聯絡,轉眼便認識十年,我成了一孩之母,而才邁入三字頭的Chris在跌跌撞撞中成了高級餅師。先生早一步到台灣工作後,留港的我非常沮喪,因為不能獨留孩子在家中,連往常最解壓的跑會夜跑都去不了。Chris逢星期二放假,只要白天有空,他都會找我跑步。我們聽著著同一張歌單,沿著吐露港公路跑到科學園,再跑回大埔運動場。每次播到P!nk的Blow Me,我們都會一邊跑,一邊跟著大聲唱:「...I've had a shit day / You've had a shit day / We've had a shit day...」這大嬸攜手靚仔在馬路上咆哮的幼稚一幕,發生在2019年的初夏,那個夏天每一日都是Shit day。
每次跑完步,我們會一起食個包喝杯飲料。那天下午,在運動場附近那間僅存的家庭作坊式麵包店,我們一人買了一個腸仔包一盒維他檸檬茶,坐在麵包店對開的花基上,Chris打開電話望了幾眼,然後默默遞給我看:香港特區政府下午3點正式啟動《緊急法》,......林鄭月娥宣布實施《禁蒙面法》,任何人不得在集會時蒙面,或阻礙警方辨識身份......。一口麵包夾著腸仔哽在喉嚨,咳得我眼淚都飆出來。Chris幫我拍背順氣,我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一陣徬徨恐慌的情緒巨浪般撲來,Chris默默起身,「我返屋企先,你都係......走啦!」
那之前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我終於在第二年的冬天離開了香港。離開後,唯一值得開心的事便是Chris遇到了對的人。在我走後的第三年,Chris也與愛侶移居加拿大,並在2023年夏天喜結連理。
來台灣後,我時常為孩子做腸仔包,也專門寫了腸仔包的食譜,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我特別在食譜提到「3倍長」。我把食譜和照片分享出來,靚仔說,「3倍長,寶刀未老喔!」
PS. 知道我有了寫廢話的習慣,察覺到我的蠢蠢欲動,你禁止我寫你的故事。為了這篇,我特意致電申請,告知大綱,謝謝你同意我寫一寫我們的相識與相知。作為你的娘家人,抱歉沒能親自送你出嫁,周年快樂! &. No matter how shit the day is, 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