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懶上班中｜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突然有一天，我要被叫「學姊」了

2022年，六月月底，炎熱的天氣，學生們的暑假即將來臨。
暑假? 這種假期，與我無關嘛!

但，卻在六月底，我接獲了指派任務——帶暑期實習生。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天啊，我知道我菜到不行，大家也都知道我菜到不行。我「菜」的程度，大概就是在晨會報告時，身體一個顫抖，渾身上下的菜蟲都會掉落的那種菜。天啊，我居然就要這樣上場帶實習生?

不過，工作就是這樣，時間緊迫，似乎也太多慌張逃跑的空間，我就這樣上場。

但，想到這裡，菜到爆的我，免不了胃部就一陣失重感，緊張、恐懼、期待、還有開始發現自己責任重大的慌張，以及不斷腦中充滿回音飄盪的自我呼喊打氣：「嘿，你不想、也不會把事情搞砸的。」。

回想起，自己是實習生時，幸運地被各式各樣的學長姊所引領，他們總在我面前豎立了良好、我嚮往、我渴望成為的模範標竿。

我遇到身材高挑挺拔的學長，穿著時髦的靴子，頂著三四十年的老到經驗，快步飛似的穿過長廊，長袍飛篇，而我是一隻慌張的幼雞，在後方撲騰撲騰的傻跟著；有天使般的學姊，溫暖親切著對我笑著，雙眼誠摯地注視著我，告訴我剛才哪裡我做的還不錯，讓我宛如吃了一顆定心丸，繼續踏實地走下去；也有像卡比獸一樣的學長，坐在辦公旋轉椅上，雙手在肚子上交叉，胸有成竹等著傻不隆咚的我，問出一個一個可能非常關鍵重要、更有可能只是我書看太少而提的白癡問題。

原來，長大後，有能力、有責任也有義務，決定與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然後影響著別人。

聽起來很美好，同時也挺可怕。

見實習生的前一晚，我輾轉反側，好像回到我要去醫院實習的前一晚。

輾轉難眠間，是漫長又短促的夜，整夜我這樣像是對自己信心喊話，又像是自我催眠般的說服自己：

「嘿，深呼吸，深呼吸，不論如何，時間一到，管他胃在翻攪，還是硬著頭皮，就是去把事情盡可能做好，不要搞砸。你不會搞砸的。」

原來是一場折磨

意想不到的是，要帶學生的焦慮感與慌張感，很快就被忙碌感與崩潰感取代了。

平常，我只要去執行自己的臨床業務，回辦公室打自己的報告，努力做，努力打，力求準時下班，人生勉強稱得上快樂簡單。現在，我要做自己的臨床業務、打我自己的報告，還要事前跟學生討論他預計要怎麼做、盯著學生做、在學生做不對的時候出手挽救、接著還沒完，學生做完後要和學生討論、等學生交報告、改學生的報告、學生再修回來，我再改......

我真的是，已經不只是分身乏術，還需要學習影分身之樹之類，才能過完這個暑假吧......

面對信相繼來滿滿學生寫的報告，我好想吶喊。

重點是，改學生的報告，比我想像中還花時間。有一瞬，我不確定是自己要求太高，還是學生報告真的寫得太爛。

往常的一日早晨，我在辦公室坐定位，沖泡好熱可可作為心情緩衝，鼓起勇氣——點開學生寄來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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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點開實習生的報告，然後呢......」我急促崩潰地傳訊息給A：「我，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A很快地進行開釋：

「你不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嗎? 以前你怎麼折磨你的督導的，現在你就要還啊！」

我的天啊，原來，生活始終就是場折磨，我們彼此折磨，磨磨磨......

我心中忍不住吶喊：可惡，我以前有這樣嗎?!

就算我當初沒有折磨我的督導與老師們，但可能我的同學有，
大概就一起承擔......醫療共業吧? (喂)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

好，現在，怯生生、淚眼汪汪可憐的學妹，在我面前第三次道歉了。

其實她犯的錯沒什麼大不了或無法挽救的，但關鍵是——犯下的錯誤很基本。

在這件事情上，我倒是在提醒完後，沒有責怪或責罵學妹。畢竟剛到臨床實務場合，本來就可能犯下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錯誤。有時候，甚至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變成這樣，上一秒還想著：「嘿，這個東西我在書上學過好幾百遍，我很熟的，沒有問題的」，但下一刻出包，有時候，只要我們是人就是會這樣。

但，往往一些對待自己高標準，在學校表現總是超乎常人認真的學生，進入臨床場域，面對自己的失誤，就越發自責——尤其當你知道，你的分數、生殺大權，握在要幫你評分的老師手上。

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讓學妹現在更惶恐、更害怕甚至更覺得內疚，頻頻道歉。

「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好，現在學妹正在進行第四遍道歉，整個人似乎都離「哭得楚楚可憐」只差一步，但大概是覺得千萬不可以哭出來，所以眼淚始終只是在眼眶裡轉呀轉。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以前的自己。我以前也犯下了基本、覺得自己不會犯、也不應該犯的錯，當下被帥氣的學長救場，然事件安全落幕，但事後自責個半死，覺得自己怎麼搞的，想著自己的成績完蛋了，又想著我是不是該寫個十萬字的檢討報告書之類的。
事後，我期期艾艾、結結巴巴、大概也有點淚眼汪汪，跑到學長辦公桌前再三道歉，邊道歉邊覺得自己蠢弊了，同時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完蛋了。

學長酷酷地看了看我，神色自若地說了一句：

「就是因為可能會犯自己從沒想過會犯的錯，所以才會需要來實習。實習的時候，把可能會犯的錯、覺得不會犯的錯、不該犯但是不知道原因就犯的錯，通通犯過一次，接著，學會不再犯錯，然後你就可以獨立了。這就是為什麼要實習，而不直接要你們獨立上場的原因。」

在學妹就要進行第五遍道歉前，當時資深學長的那一句話、身影與聲音，就這樣浮現在我腦海。

是啊，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我們都在挫折裡面前進，更從錯誤裡面學習。

所以，現在是時候，輪到我酷酷地看了看學妹，擺出神色自若的表情，說道：「就是因為可能會犯自己從沒想過會犯的錯，所以才會需要來實習。......」

至於後來，學妹聽完後眼淚就這樣掉下來，就是後來的事了。

喂，扣分喔！

對於錯誤、失誤或失敗，我總覺得有容忍度、包容度很重要，因為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這使得我們成長、茁壯且越發熟練與堅強。

不過，在忙碌的之時，如果學生在討論時段，往往問出一堆總是沒經過思考、沒頭沒尾的問題時，那真的會讓我頭開始痛起來。

我眼前的這個學弟，就是一例。

在經過學弟亂七八糟的問題接二連三後，我覺得自己暈頭轉向，準備結束討論時間。

實習生學弟：「那個⋯⋯我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問，這可能有點不好，我怕問了我會被扣分⋯⋯」欲言又止。

先前一番的討論，已經有讓我腦袋要爆炸的感覺，嘿，現在誘發什麼爛球，來讓我打回去?

期待我溫暖說：「沒關係，就問吧！不會扣分的，都可以問哦！」嗎？ 門都沒有！ 我壞心眼的想。

嘖嘖，問題就是要想清楚再問呀，孩子。

來吧，一起來打球吧。

我微笑看著實習生，笑笑地說：

「 沒關係，如果你想清楚要被扣分了，就問吧！」

學弟臉部表情呆了一秒、大概怎麼猜都沒猜到，這球會我這樣打回去。

不過，最後，他還是問了。

果然，的確是讓人很想扣分的問題呢！

完了，我的頭又要更痛了。

也許，這樣就是足夠的。

帶實習生這件事，既花時間、沒有額外pay，不得不說，實在是有點累。

到了八月底，藍天白雲高掛，學生們的實習，即將進入尾聲。

我內心存有著竊喜和開心即將要被釋放，耶，暑假結束後，我終於有更多時間，不必再跟學生討論、來回改學生的報告，可以慢慢清我自己堆積如山的報告......。但同時間，也有著欣慰、祝福與小小的不捨，看著學生們辛苦的成長，就像看見曾經的自己一樣，之後，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需要學習、經歷，走出自己的路呢！

實習結束前，與學生們雙向回饋，認真的學妹(歐，就是那個道歉要五遍的)突然跟我說到：「那個......實習下來，常常覺得從這裡收穫很多、學到很多，真的非常感謝。但同時又覺得很抱歉，感覺身為學生的我們，常常需要花你的時間帶我們、陪我們討論，覺得我幫不到什麼忙......不知道要怎麼報答你們」學妹說著說著，嘿，等一下，不要又要哭了啊。

一瞬間，我突然間懂得自己這七、八月忙碌起來的意義。

說實話，我自己實習時，倒是沒想這麼多，我只覺得自己要累死，大概知道自己花老師們許多時間沒錯，但自己都要忙壞，實在沒有餘力想那麼多。

我過去其實沒想過，那樣的話卻自然而然地從我嘴中溜出：
「不是『報答或幫忙』的問題，可以想想『未來有一天，如果我要帶學生，我會怎麼帶?』。我想，當初，我就是遇到了很用心、花費很多時間帶我的學長姐們，讓我有了能力與心中的榜樣，能這樣帶著你們前進。我知道未來你也會如此，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謝謝當初帶著我的人，願自己也以此努力下去。

七、八月的盛夏，一晃眼就過去，辦公室少了實習生，似乎又歸於平靜。

鏡子裡的我，看起來還是差不多的菜。莫名地，.我想起曾經傻不隆咚慌張的自己，我想起曾經帶著我老練高挑的學長、像卡比獸一樣穩重老神在在的學長、像天使一班的學姐.....

而我知道，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2022年 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