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2母女

cyc3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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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要找論文,無意間翻到老師的博士論文,在最後面的致謝部分,老師淺淺地打了一段:「最後,給我爸媽,我們三十年來誰也不了解誰;彼此也不理解彼此,但回到我們的出發點,會發現我們最初的起點都是一樣的。」

二十年來,我和媽媽不也是,誰也不瞭解誰。

前幾個禮拜去台南找學姊H,她問我有沒有試著去理解過我媽的處境。應該說,的確,我知道我必須去理解我媽身上的脈絡,我一直試著在理解,但我走得太慢、還來不及了解、又是下一波排山倒海的紛爭。

我知道我必須去理解她的童年,如何在太保那軟軟的泥土上長大。

她其實很少說她的童年的,頂多一些被阿姨爆料的童年蠢事,例如國小放學回家總是在吃完外婆準備的下午點心麵包之後、偷偷把阿姨的那份也順便吃掉,或國高中時總是存好久的零用錢,偷偷跑去書店買字很小很小的言情小說,躲在棉被裡一口氣看完,然後被外婆發現之後被狂揍、罵浪費錢。或幾乎都是一些抱怨性質的小碎念,還會外加一大段長輩們典型的機會教育,要我們這群小孩感恩惜福,要知道現在的自己比起那個年代很幸福了。就像每一位媽媽會說的那樣。

但我不知道的是她怎麼在童年每一個收成季,犧牲自己準備考試的時間,被逼著下田幫忙做農事,熱死也要繼續做的那種,沒有喊累的權利。

「其實那時代每一個「『做事人』都是這樣的啊,沒什麼特別的啦。」再進一步細問時媽媽只會揮揮手這麼說,一貫的,輕描淡寫她的苦痛。

更大一點,高中幾乎都在瘋狂的工廠打工中度過,寒暑假也不例外,就一些很簡單的番茄醬加工廠之類。

我想這些勞動,這些被他們農家視為「理所當然」的這些日子,卻著著實實種下她在流離過多少家女工工廠之後,毅然決然決定準備考公務人員的原因吧───那日後她一直寄望我們這群小孩可以依循的道路、那穩定卻沒有碰撞的生活,我們都曾經抗拒過甚而現在仍持續用著各自的方法某種程度的抗拒,但我更清楚知道抗拒歸抗拒,我不能沒有理解她掌心長繭的理由就殘忍地否定這一切。

那天又和外公聊起他受難的那段過去,媽媽終於在載我搭車回高雄的路上問起我修了什麼課、為什麼需要知道這些外公的往事,含糊的回答了一下後,其實我不忍透過後視鏡望見她的眼神。

我知道我還不知道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包括小時候的她如何去面對這段過去,如何在鄰居的窺視與派出所定期每月兩次的監探下,還可以繼續裝沒事地向鄰居柑仔店買東西、和玩伴一起玩踢罐子。

還有更多更多的事,是我知道我這輩子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依照媽媽那默默吞下很多事情的習慣,她當年會不會因為外公的身分而在學校被老師同學刁難?她怎麼去向別人解釋自己的父親曾經入獄過、因為那連她自己也無以名狀的原因?

其實每次回去我都想跟她聊聊她的生活,畢竟身為最後離家的孩子,我們的離開就像第二次分娩。

但好多次她都只是淡淡地平鋪直敘她沒什麼新奇的日子,起床、上班下班(或請假帶外公外婆去看醫生)、煮晚餐給外婆、送晚餐去給外公、看報紙、睡覺。

偶而談起現在只剩外婆和她在的家中光景,她才勉強說出其實她很痛苦、很矛盾、很糾結地必須去面對和外婆的生活,明明是自己的媽媽,但外婆無法穩定的情緒與個性,讓後來她待在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膽戰心驚,像精神折磨般,她永遠也無法預測下一秒外婆會不會就突然克制不了自己的脾氣,把她罵得很難聽、罵她那段不成功的婚姻,或把外公罵得更難聽、罵他不務實害自己吃了很多苦(當然在外婆身上也有更多的我不理解卻必須要去了解的複雜)。

不只她的過去,對於現在,我理解的也太少太少。

還有很多我知道我逃不掉。

我甚至終究需要去面對我最害怕碰觸到的問題,從我七歲那年開始爸爸無限輪迴的負債、八歲那年的她哪來勇氣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小孩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逃跑。

我忘不了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可怕的話語──「如果你們被地下錢莊抓到了,就撞牆自殺吧,不要被斷手斷腳之後再回來找我,我沒錢養一個斷手斷腳的。」「你們幫忙看媽媽的車後面有沒有一直跟著什麼車。」「我們要躲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長大之後才知道水上和朴子其實搭公車只要40分鐘就到了,但小時候的印象裡水上和朴子好像距離好遠好遠,阻隔了媽媽的地獄。

也曾經在吵架賭氣之後說下更可怕的狠話──「如果當年留你們在妳爸爸那邊,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麼痛苦?」

我知道這件事情永遠也無法在她心中被弭平,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是很後來才知道,例如她如何去生出那一開始幫忙償還的那一屁股債的錢,例如即便離開後仍會被外界投以異樣的眼光、責怪她怎麼不跟爸爸一起還債。

這些我永遠不會知道,甚至我會想知道嗎?

其實我在逃避的吧,我巴不得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些過多的沉重的吧,就好像不知道就可以把這些過去一乾二淨地抹去一般。

那麼我多麼想永遠也不要知道。

我知道有太多太多事情,我必須去理解。

我必須理解她,好好地,像端詳一幅生命中最美好的畫作──即便我端詳的速度很慢、很慢。

上禮拜一直被洗版母親節文,因為那個禮拜也回家,有一些感觸,本來想上禮拜就寫一些感觸的,不過看到那些洗版覺得頗為無言就硬是拖到現在,才能憑依稀的記憶寫下一些,誰叫我大概是一個會被歸類為政治不正確的壞小孩的那一類,不過沒差,也只是想記下一些些的感觸而已。

記得朋友前幾天問我跟媽媽最近還好嗎,「暫時還好吧。」這種事情怎麼回答,不都一陣一陣的,就像朋友J說的,長大之後發現你好像只能愛媽媽的部分、而不能夠愛她的全部了。但至少試著去多那麼一丁點的理解,也許可以好一點吧。

上學期讀到陳雪的《橋上的孩子》,我在期末報告中提到「回家情結」,最近又聽到有人提起「離返」二字。

一直不喜歡如此大的字眼壓在自己身上,但我想現在這矛盾應該多多少少可以用女性與母親的離返過程來解釋吧。

我們太不一樣,我徹頭徹尾抗拒成為妳的某些樣子,但離開後的回眸,不得不承認還有許多妳的樣子,是我多麼想成為的模樣,甚至有更多更多妳的樣子,是我還不理解的妳的樣子。

二十年來,我們誰也不理解誰。

我知道我走得很慢,很慢。

但至少,我還可以很溫柔很溫柔的,慢慢去理解這一幅畫作。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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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c3529做枚蒼涼而淒美的枯葉,要倔強而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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