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藤童园(一)

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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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圆圆可真是个天使宝宝。”,起初在百日宴听到这种恭维时我洋洋得意,“那可不,也不看是谁生的”,圆圆实在生得漂亮,皮肤雪白,大眼睛溜圆通透,小嘴儿被口水浸得红润透亮,“咿~”地一声笑起来,上下睫毛打起卷儿欢喜地看着你,好像你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人。那时候,圆圆其实是个天使面孔的魔鬼宝宝,每晚一点喂奶,三点喂奶,五点喂奶,六点喂奶……换尿片擦洗哄睡,日日抱着不离手,刚哄睡放下他,手臂就唰得一下酸疼酸疼,还没等缓过来,小嘴一瘪又醒了。工作日,休息日,日日夜夜如此,但每每看到圆圆这张小脸儿,也觉得心甘情愿了。

谁能想到百日宴上的恭维一语成谶,3个月之后的圆圆突然摇身一变,真的变成了睡觉不用哄,夜奶不会哭的天使宝宝。再大一点,办公室里支个围栏把他放进去能自己乐一下午;偶尔回家晚了作弄一下呼呼大睡的他,醒来看到我也不生气,往我怀里一钻继续呼噜;摔了跤跪在地上,小手一撑又爬起来“咯咯”笑。有一次带他去社区医院打疫苗,医生的针头扎进手臂,小嘴一瘪开始委屈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默不做声,谁知等针头拔出来,眼泪转三圈又给憋了下去,医生笑着打趣儿,“你家这孩子,落到老虎嘴里都不舍得咬下去。”有了圆圆以后,幸福像是南方春天的湿气一样在猝不及防间,从四面八方浸入了我的生活。

可当我还在谋划如何把这世界的美好全部献给圆圆的时候,圆圆走了,可能因为他真的是天使吧,所以上帝把他带走了。

在那样一个春天,太阳晒在背上很暖,他早上告诉我从那天开始不用带羽绒马甲去班里了,我牵着他的手走到幼儿园门口,拍拍他的小屁股:“好啦,你又可以看见星星老师了。”,他跟我笑着闹了闹,接着乖乖转过身往里走,然后猛得被拎起,骤然破空的尖叫,刀插进肉体。我好像伸手够到了他的衣角,但为什么没有攥住?他从空中掉了下来,像个破碎的布娃娃。1秒钟前他一撅一撅迈向幼儿园的小屁股,3年前他站在学步车里摇摇晃晃的样子,1分钟前他勾着我脖颈赖皮不让我走,4年前他从我的肚子里被抱出来贴紧我的脸颊,无数记忆的碎片向我涌入。后来的我对那一刻以后的记忆都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圆圆被担架抬上救护车时衣服上滴下的血,抢救室大门关紧以后我的头一下下磕在地上,还有宣布结果的那一刻我攥着医生的领子死死不放开,那好像是圆圆的衣角,我这次狠狠攥住了它,手里摩出烫烫的温度,白大褂像刚刚被太阳晒过,人们把我向后拉,领子被抽走,医生走了,圆圆也跟着走了。

第三个月,我被送上了飞机。他们说我需要散散心,嗯,圆圆的死会过去,我还会有第二个孩子,我总要慢慢走出来,我需要更好的照顾和治疗。坐上飞机的时候我向外看,停机坪上有一架架整齐的飞机,他们会飞向哪座城市呢,哪座城市都没有圆圆。

我逃走了,机场旁边有个小火车站,我逃了进去,乘上了一列不知去向的火车。火车上有很多人,轰隆轰隆地很吵,我闭上了眼睛。头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铁轨和轮子的碰撞而颤动。恍惚间,我听到了吸泡面的声音,圆圆也爱吃泡面,每次只给他吃一根,他砸吧砸吧吸进去,下嘴唇上挂一滴汤。还有嗑瓜子的声音,圆圆瓜子儿也剥得好,但小东西没节制,不管他的话不一会儿瓜子壳就堆成了小山,晚饭也吃不下了。一个婴儿在哭闹,妈妈在“呜呜”哄,我也有过这样的6个月……

天黑了又亮了,穿透眼皮的红红的光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出站了,在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野藤。

野藤,是一座山村,这里大大小小的山上住了一些人家,距离野藤最近的县城在3个山头外,火车站台没到个逢年过节的基本不会有人在野藤下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高兴。野藤村里有家书屋,是这个小山村唯一跟字儿有关的地方,书屋里有个老太太,据说以前还有个老先生,二人深居简出,后来老先生突然不见了,书屋的两扇大门打开,老太太说要办个小学堂。村里人一听自家孩子再也不用早晚翻3个山头读书了,那可忙碌了起来,几个壮丁当天就抄了家伙什在书屋旁打了桩立了棚,隔了个院子出来。这些都是后来孩子们告诉我的。

我推着行李箱第一次走进这个山村时,所有路过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一眼就认出我是个外乡人,这让我瞬间对这里有了好感,这似乎是一个我可以留下的地方。一路往下走,我终于看到一家可以歇脚的店,“野藤书屋”,这书屋跟别的书店不太一样,破破旧旧的,一眼望得到头,店内一个人都没有。吆喝了几声,还是没人来,我看店旁有个院子,想进去歇个脚。院门口有颗大香樟,枝繁叶茂地向外铺张,树荫盖住了一大片黄土地,满地香樟子。我推着滚轮沿着果子最多的路线走,正好也蹭了荫头,香樟的味道顺着轮子碾碎的香樟子爆裂开来。我想到了小时候,以前城市的卫保工作没那么好,到了秋天就满地香樟子没人打理,放学路上沿街踩,一边踩一边念着“愿君多踩鞋”,树荫尽头香獐子稀疏,我慢慢将门推开,两扇门露了一条缝时我赶快收住了,谁能想到一家书店,店门大开空无一人,人全在后院呢?我从门缝里看到一排排长桌长椅,长椅上坐着满扑扑的孩子们,他们好奇地看向我,也许只是看向发出声音的门缝。前头坐了个老太太,老太太报了个词儿,众人齐齐低头速写,我这才听见这院里刷刷的笔声,再退出去,看到另一边门边刻了个小木条“野藤学堂”。

于是我留了下来,成了学堂的第二个老师。

在书屋的日子很快乐舒适,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和满书屋的野娃子们,鸟鸣山幽清泉流淌伴着朗朗读书声。闲来无事的夜晚,老太太就支个躺椅抱着个茶壶坐院子里,我也搬个小凳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日常闲话,大部分是关于孩子们,也有关于其他的。

书屋里的书比我想象中的多,一览无遗的书屋里,书都摆得很紧实。它们有的很老很旧了,却保存得很好,大部分书的两角都因翻阅得多而起了毛边,但都平平整整。这天我把书屋的书都读完了,下午送走了孩子们,我沏了壶茶,又跟老太太坐进了院子。正巧说到书屋的书,我问她这些书从哪儿来。她说这些书都是早些年她跟老先生从外面背回来的。我问为什么要把书搬进小山村。她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以前我们有个孩子,后来孩子走了。”,是跟圆圆一样走了吗?遥远的记忆又被撕扯到眼前,“嗯,我的孩子也走了。”

我跟老太太说了圆圆的所有事,大概是觉得这个山村能包容这一切,也可能是这段日子让我忘记了当时的伤痛,从他出生时的波折,他可爱堆叠的日常,到他如何被人捅死,那人又如何捅死自己,对面天空黄昏的余白渐渐暗去,一座座山头黑沉沉掩在暮色里,老太太沉默了。许久,她站起了身,“你跟我来。”

我们进了对面的山,露水很重,山内依旧黑沉,老太太没有打手电,但我已经习惯了野藤的夜晚。她带我走了一条小路,掩在野茶树和凤尾蕨间,平常我从未注意到这个入口。越往上走,杂乱的痕迹逐渐消失,小路变得工整,从泥土地变成乱石阶,从乱石阶到青石板,直到我踏上了一阶灰青色的瓷阶,回头看去,身后的台阶都淹没在了泥土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面前逐渐出现了一个山洞。这一切的感觉跟我印象里的野藤不太一样,飘乎阴森地让我心里有点发慌,但老太太稳稳走在跟前,不紧不慢的脚步沉沉定定地落在这瓷阶上,像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倒给我定了定心。接着,她到洞边一颗葡萄藤上摘了两片叶子,用手搓了搓揉出了一些汁液,涂到了我的眼皮上,再睁开眼,洞内深处透出了莹莹绿光。我心神一动,想到了圆圆,这可能吗?

跟着往前,发现山洞的两旁爬满了野藤,藤间飞舞着点点萤火虫,那些萤火随着我们的深入逐渐变亮,我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的嬉笑声,大概过了5分钟,我们走到了一架帘子前,此时洞内已经亮如白昼,帘子背后的嬉笑声近在咫尺,我等待着老太太的下一步动作。

“嘘——别出声!”一个重重的气声响起,嬉笑声停了下来,帘子动了动,探出了个小脑袋顶,小碎发顺着脑袋的倾斜从额际滑落,小脑袋的面积逐渐变大,光洁的额头从帘后露出,细细浅浅的眉毛也露了出来,挑了挑,然后一双咕噜圆的眼睛溜了出来又马上缩了回去,但小脑袋瓜还没走,露了半个额头在外面,不进不退。老太太弯下腰,对上那额头,像是在等着什么,果不其然,那双小眼睛又溜了出来。

“啊!”,这回小脑袋一起缩走了,帘子底部骤然下跌,引得一阵晃荡。

“哎呦”,“哎呀!”,“啊哇!”,一连串嘶声此起彼伏,“你撞着我啦!”

“哎呀!被发现了呀!”,

“什么?那怎么办!”

帘子后的笑声又随着缺口轻轻浅浅地荡过来。老太太露出了平日不多的笑容,把帘子轻轻卷了起来。“花婆婆!”,一串小脑袋簇拥过来,“我们想死你啦!”,“我也是!我也是!”,“我今天跟花爷爷一起……”一个个小豆丁们围抱住老太太。这几个小豆丁,他们大概是幼儿园的年纪,都留着娃娃头,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有T恤衫短裤,也有滑雪衫羽绒服,小鞋子和小手上沾满了泥,但没有蹭脏老太太的衣服。孩子们不是人,我可以透过他们的身体看到老太太,他们周身隐隐散出萤火虫一样的荧光,手上的泥土拍到老太太身上,便化作光散去。

“咦?你是谁呀?”,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大的小男孩发现了我,所有豆丁们都看向了我,这场面简直跟几个月前我刚走进院子时一模一样,孩子们的好奇总是齐头并进。

“她是新来的老师,叫她花姐姐吧。”老太太摸了摸那个男孩的头。

“花姐姐好!”,小豆丁们齐齐喊道。

“花姐姐,你这里跟我们一样。”,那个男孩走过来,踮起脚指向了我的胸口,我低头看向他所指的位置,左胸处一个亮点,散发着跟他们一样的莹莹绿光。“是不是这里的老师们都有呢?花爷爷花奶奶花姐姐都有,或者说,因为说花——爷爷,花——奶奶和花——姐姐才有呢?”

“就你机灵。”老太太伸手掐了掐他的脖子,小男孩咯咯笑了起来。老太太继续掀开帘子走进去,“那什么你们也发光呢?”

“因为我们是天使宝宝呀” ,一旁的小豆丁们仿佛找到了自己可以回答出的问题,一个个从老太太掀起的帘子里钻了进去,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亮光乍泄,才从夜晚的山间适应了洞中萤火的我被刺得一下子闭上了眼,即使是这样,一阵白晕还是在黑暗中久久不散,摸索着往前,一只凉凉的小手牵住了我的手指。我感受到自己踩在了泥土和青草上,像是山地,又没那么阴凉。晕影散去,我再缓缓睁开眼,这哪是什么秋天夜晚,远处崇山峻岭袅袅青烟,阳光徐徐照射到草木上升腾出水汽,这是夏天山间的早晨。再看看手边,握着我手指的那双小手也不再透明荧亮,而是肉嘟嘟软乎乎的,实实在在地掩住了我的手指。我惊讶地看向身边的小男孩,他也睁大了眼睛,眉毛扬起,讶异地看向我,好像在奇怪我的表情,又像在探寻我惊讶的源头。

​“小康,今天的活动是什么呀?”老太太在前面走着,不紧不慢,步伐沉沉定定。

​男孩拉着我往前,“今天的活动我还不知道呢,花爷爷没说,就让我们来接您呀。”

​“那奇怪了,他们怎么急着跑走了,还说要去摘果子呢?”,老太太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康。

​“哎呦!”,小康两只手一拍脑袋,“我给忘了,上个礼拜说今天要摘梅子做蜜饯呢!怪不得!我先走了!晚了梅子就没得摘了。”,一溜小跑着下了山。

​老太太两只手朝身后一背,“这孩子”,然后自顾自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起了话

“这地方叫野藤童园,我老伴儿建的。”

“嗯。”

“我们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叫小花。当时工作忙,就请了个姨子。谁知道那姨子在家不管事儿,小花发烧了也不告诉我们,给孩子捂被子闷汗,孩子烧了可不能捂着呀,后来捂了3天高烧不退,姨子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干脆把孩子送去医院后跑了,等我们到医院,人已经抢救了2回了,虽然救了回来但脑水肿和衰竭的后遗症落下了。要不是我俩扛着谁也不想辞了工作在家,好好的孩子也不能痴了。我那老伴儿心眼实,二话不说辞了工作就带着小花搬进了山里,说是也吃不准孩子还有几年,要带她住在这儿活个痛快。要说痛快吧,他俩在这山里是够痛快的,小花痴痴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一天到晚在山上跑,我在城里挣钱供着他们。再后来小花的身体跑不动了,我就也把全家家当收拾了一下,卖了房子进了山,顺带着搬了点书进来,这孩子不认字,老头就在床边一本本给她读,她倒也听得认真。等满屋都堆满了书的时候,孩子也去了。本来心事了了我打算跟老头搬走,但有天睡醒,老头偏说山上有个好地方,麻溜地洗漱完就上了山,就是这地方。”

老太太停了下来,我站在半山腰向下看,山脚下有个大竹屋,左中右各一栋大屋子,中间一块空地。好多孩子们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有的在用小箩筐往院里搬小果子,有的在屋外的箱子里捞些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蜂蜜,还有的拿着长柄锅勺在一个大缸里搅和,里里外外忙碌着的都是幼儿园大小的小豆丁们。

竹屋的左边和右边看起来像是两个大型游戏场,左边是由木头和粗绳编织组合成的各种高低攀爬架,右边是个两个套叠的方形大空地,内部的方形空地干净整洁,好像还铺了一层细沙,内外交界的区域凌乱地摆放着很多零散的小游戏物件,像是大竹筒,滑轮,高跷和轮胎。竹屋的后面是三排大梯田,种着些蔬菜瓜果,梯田的上方好像是一块块果树,看不太清是什么品种,但排列很整齐,应该是特意种的。

“刚进来的时候里面也就是一块空地,这些都是老头自己整的。他像是知道了什么要来似的,起早贪黑的忙碌,这里跟外面黑白颠倒,他白天在外边买好了器具,晚上又来这里敲敲打打,建起了竹屋又垦了几亩田,这地方玄乎,老头也玄乎,直到有一天,一个娃娃敲了门,说是小花要她住这儿,也不知道其他事儿,就说小花要她住这儿,自己叫恩子。我们想带出山洞给她找找爹妈,结果一带出山洞就变成了你刚才看见那样子,我当时想着,那不是鬼娃娃么,可吓了一大跳。但不管怎么着,再也不敢带她出去了,怕像是那吸血鬼似的照了外面的光就没了,只能留在这儿养着她,有一天我们张罗着上山,她也跟着,走到半山腰一回头,恩子突然不见了,走的干干净净,这儿玄乎,这几座大山是走不出去的,弯弯绕绕其实就这一片小地方,但我俩满山满山地找也愣是没找到。中间换了季,我回书屋拿了套衣服,巧也巧,走在街上被小卖部的给叫住了,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正想着怎么蒙她的时候看到了条新闻,说一女娃被绑匪绑了去勒索不成给杀了,化名叫恩恩,照片虽然给糊过,倒也跟恩恩那娃子像,我赶紧回去告诉了老头。过了没几天,第二个敲上门的孩子来了,说是恩恩叫她来的。担心又错过什么新闻,也怕村里落口舌让这地方给抖罗出去,我就干脆在山下办了个学堂,也好知道些消息。山下的学堂也就一直开着,开到现在,都20多年了,你是第一个找上门的。”我们继续往山下走。

“找上门?”

“对,你家孩子,来过这儿,又走了。我一开始也是猜的,后来进了山洞看你胸口开始发光,我也就确定了。小花肯定也来过这儿,我跟老头这里也跟你一样”,老太太点点胸口,“有……”

“那她走了吗?”一听到圆圆的消息,我着急打断了她,又觉得不太合适,“您继续说。”

“你先别急,慢着点来,我会说到。有些孩子,还没来得及弄懂这活着的道理就被人夺走了命,便会有孩子给他们引路来这里敲门。我想你家圆圆也是这样,这里的孩子们一旦弄懂了这世间来去的道理,便会自己来去。这些事儿孩子自己心头有数,他们有感觉。我看你找来这儿,也是一眼看不穿的,我家老头当初也这样,心眼实,但后来自打建了这里,带上了孩子,便也开心自在,不打算离开了,我引你来见见他,具体这童园的其他事儿,你可以问问他,如果想留下来给他当会儿帮手,也是挺好的。”

​说着童园就到了,花婆婆先走了进去,我站定在院前看着那竹屋,只觉得左中右三栋楼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好多好多,三栋竹屋的大小高低简直是按照小豆丁们的身形定做的,楼旁的台阶扶手和门窗,所有院子里做蜜饯正在使用的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它们都是按照孩子的身形同比缩小的,只要伸手踮个脚我应该就能摸到一层楼的天花板。

​“嘿!姑娘!”,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我听小康说了,来了个漂亮姐姐。来一起做蜜饯吗!”,不远处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朝我挥着小刀,他脚边的小篓筐里堆了满满的梅子核,“你看,我们已经做了好多了!我都剔出第八篓了,当然,这篓子不是相对于巨人们来说的,哈哈哈哈哈。”,说完,他周围的孩子便跟他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花姐姐,你们愿意带她一起玩吗?”“愿意!”我像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也跟我招了招手,有些手空不下来的,也拿着小铲子小勺子挥了挥。

​“那么,大家觉得她现在可以做什么呢?我们应该还有采蜜,挖核和晾蜜饯这三个活儿有空位,这三个有哪样你不愿意做的吗?”,花爷爷清点了周围的几个区域,转过头来问我话,白胡子抖了抖,脸上还带着刚刚哈哈大笑留下的红润。

“我可能不太会采蜜。”,我如实道。

“噢,那没关系,挖核是最难的,容易割手。采蜜这事儿不难,孩子们可以教你。你看怎么样?”

“好啊”

“那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花姐姐去采蜜的举手……”

一双双肉嘟嘟软乎乎的小手举了起来,还有小铲子和小勺子们。

最后15票蜂蜜,7票晾蜜饯,3票挖核。

负责采蜜的孩子们先带我去穿了防护服,然后开始手把手教我。

“你要把手这样……然后这样……用这个东西这样……”,我开始把手往里塞,手指卡进凹槽,带出一块蜂巢蜜,蜂蜜从我手里流了下来,“快用小盆子接住,不能让它掉到地上浪费了。”

我心血来潮:“为什么不能浪费呢?”

那孩子把手头动作一停,认真地开始讲,“因为蜜蜂也很忙,我们也很忙,蜜蜂不会来浪费我们的东西,所以我们也不能浪费它们的。”

“可是,掉在地上,小蚂蚁也会吃掉,这怎么算浪费呢?”我想要继续作弄他。

“嗯……你提出的问题很好,我以前没有想过。我觉得是这样的,小蚂蚁不能吃很多蜂蜜,因为他们会被蜂蜜淹死的。但其实我们用不掉的蜂巢,不能还给蜜蜂,还是可以给小蚂蚁的,你提醒了我,今天的议会上,我要提出这个提议。请问你可以到时候提醒一下我吗?我怕我给忙忘了”,那个小女孩想了一会儿后,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不因为我是大人而怯懦,也不因为我刚加入而生疏,可我却把他们当做孩子来捉弄,这让我突然产生了巨大的羞愧,于是我闷头开始干活,但热意爬上脸,太阳晒得脖颈痒痒的。

那天在童园,我跟孩子们一起做了梅子蜜饯,在傍晚议会时一起提出了要喂蚂蚁吃蜂巢渣的提议并全票通过了,晚饭我们吃了花婆婆特殊制作的馅包的馄饨,大家叫它花婆婆馄饨。

这里的孩子们总是能用自己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来竭力表达自己想表达的内容,有个孩子叫大伟,大伟为了告诉我他有多爱花婆婆馄饨,放下勺子做了五个深蹲跳,然后说,“我愿意做5个深蹲跳来吃一口花婆婆馄饨!”,又坐下来吃了几口,补充道,“我爱花婆婆!所以我更爱花婆婆馄饨了,我觉得做6个,不,7个深蹲跳来吃一口我也是非常愿意的!”

夜晚孩子们睡了,这里的孩子们不换衣服,他们有的穿着薄薄的T恤衫睡觉,有的被厚厚的羽绒服包裹住,都是他们来时的样子,所有人都因为白天辛苦的劳动而呼呼沉睡着。我在呼吸声此起彼伏的睡房里,决定了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这时白天跟我讨论喂蚂蚁提议的孩子爬了起来,她叫文文,她起来亲了亲每位孩子,然后走到我跟前,抱了我一下。

“花姐姐,再见,我要走了。”

我望着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小蚂蚁会被蜂蜜溺死的,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恩……当然也可能是我们故意要弄死他们。但,总会有人想到要给他们蜂巢渣渣对吗?”

“小蚂蚁有很多同伴。这下他的同伴可不敢再爬进蜂蜜了吧。”

“如果小蚂蚁死了,爱它的同伴是会伤心的。除非小蚂蚁还是快乐的小蚂蚁,那它是死是活也都没关系。”

“谢谢花姐姐,再见喔,虽然我们只认识了一天,我也爱你,我希望你能开心地笑,记得要喂小蚂蚁喔。”

每说一句,文文的身体就开始发出越来越强的荧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那荧光变成了一颗很亮的光点,飞到屋外去了。

我要在童园留下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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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醒我希望每个人的名字都不要被给予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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