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落日 第二章
“你小姨跟你妈倒是很像,你不大像她。”
楚方出来尽责约会,子奉这样说她。
他们两个都不过是敷衍,先堵住爹妈之口再说。子奉在银行做事,托他爸以前是一把手的福进去的。两个人分开看职业学历都不算光鲜。
她暗暗觉得好笑,眼神越过他瞄过他背后的那个摊位,上高中那会偷溜出来玩,那里还是卖新疆羊肉串兼麻辣烫的,现在只卖羊肉串,高鼻深目、说起普通话一股孜然味的新疆摊主也不见了。后面的超市改成了炸鸡快餐店。
楚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懒得回头盯着他:“那幸好我不像。”
冬天真的很冷,两人决定不待在街头喂西北风,她清楚无误地听到他说:“但看得出你姨妈年轻时很美。”
楚方无声地抽动嘴角。
确实是很美,她高中念的私立,校长就是当年追求霄云的失败者之一,小地方存不住秘密,所有的老师时不时拿这个打趣她,她当初觉得非常尴尬,也隐隐觉得自己惭愧:没有年轻的霄云漂亮。
高中的宿舍住四个女生,只记得她们那房间在阁楼,很老的建筑,木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她念起理科来不灵光,有一回数学没考及格,被老师罚冬天晚上跑操场,委屈地直躲在被窝里哭不敢让人知道,其实那退休返聘老师极偏爱她,把她当孙女似的,总叫她上讲台演算数学题,夸她字写得好看。
她后来才晓得老师教过霄云,还想撮合霄云和他儿子。
“你在想什么?”
楚方发现自己走神得厉害,他们停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她面对着一尊象牙白色没生气的无头模特,那上面没有血色的脖颈挂着俗气的金锁。和她一样在怔怔地发呆。
“什么都没想。”她把手插在兜里,迅速走开了,免得子奉以为她在暗示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钻戒。
楚方被铁质的防盗门打开沉重的声响给惊醒,她方才回了自己的小客房,趴着才眯一会儿。
她听到霄云的高跟鞋哒哒哒哒踱步,砰砰关上门,沙发吱吱一声闷响,再也没有多余声音。
楚方把门稍微开一条缝,她的房间门挨着厨房,隔着一道丑陋的架子,她看见霄云穿着她最好的衣服,亮一盏昏黄的小灯,脸色被灯光照得越发蜡黄像个铜人。霄云梗着脖子把自己埋在面巾纸里,后面的鲜绿色窗帘活像一条蟒蛇,拉得严实死板蛰伏在沙发背后,她整个人像个在做法的女巫。
楚方本想走出去安慰她一两句,想想又觉得尴尬,仿佛坐在那哭的是她自己,那难为情的感觉像是热天跑步迎面吹来焚风,汗干干地黏着皮肤,一层一层叫人不舒服。
她把门关牢,蹑手蹑脚爬回床上躺平。
“小姨从来不去参加同学聚会。”楚方有次跟她妈提起,吃吃笑着,假装不经意。
“这还用你讲?有个解湘云就够她受的了。”
现在,她在黑暗里回味着霄云哭得一耸一耸的画面,阴冷潮湿的报复般快意在心里跟蛇信子似的滑过。
楚方小时候见过湘云,她的名字里也有云字,显得和楚方的母亲姨妈们像是姐妹。
湘云霄云两个人好得像是要黏一起,那时她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师范里的叽叽喳喳的女孩,放假都去对方家里玩,平心而论,湘云没有霄云那么美,环绕在她们身边的男孩子总是以霄云为目的。
“难怪她现在咽不下这口气。”楚方在心里这样总结。
霄云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她不知从哪听了些会被分配到新疆的传言,又觉得新疆苦,毕业前就抓起行李落跑了。把楚方外公外婆气了个倒仰。
湘云被分配回老家,教了几年书,辗转去了福建嫁人。
霄云当然不愿意去见老同学,本来她就不是容人的脾气,故人相见又分外眼红,大家又知根知底。飞黄腾达了还好,以前多落魄也一笔勾销,全当如今苦尽甘来的开胃菜。当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却今时不同往日。谁也也不会想放过她,就当出一出少女时期被迫当了绿叶的那口恶气。
有时最不肯放过女人的终究还是女人。
第二天湘云上了门,跟记忆里里的有些差距:刚打理好的长卷发,粉底服帖地敷在脸上,虽然不再年轻,一举一动倒颇有气势。进门几分钟已接了几个电话。
“暧,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这么大点,我得了空抱着你到处玩呢。”
湘云用她自己的手袋比划,变戏法似地递了个红包给楚方。
寒暄一阵各自坐下,湘云绷着身子接触到沙发,先愣一下旋即再笑开:她嫁的男人开了一片家具工厂,多年老板娘生涯下来自然识货。
她挺直背脊,不碰到沙发背,笑着和楚方说话。
“还没对象吧,不要光找有钱的,不图钱图感情,这才时兴嘛。”
楚方瞟了一眼霄云,她俯着身子在玻璃小茶几盖板下找方糖。
楚方默默数着她马尾上的白发。
“您说的是。”她把眼神收回来。
“都长成大妹妹了。想必追的人很多。”湘云笑起来把嘴咧得很开,一颗颗牙齿像白石榴粒,她戴一副长耳环,笑着笑着打在裸露的肩上。那种样式的衣服,霄云既没有,也不敢穿。
楚方觉得这从记忆里走出的姨姨像颗被精心包裹的凤梨搁在案板上———碎猪肉沫颜色的沙发。
霄云终于找到了方糖,蹲下去太久有些气喘,胸口起伏着想要开口。
楚方没给她机会。
“没什么多不多。还在找。看缘分。”
霄云把方糖分发进个人的茶杯,湘云不看杯子,也不喝,依旧笑着。
“确实太老实了。”
茶叶有点碎,漂在热水里载浮载沉。这里其实不太喝干叶子茶。
湘云没有留下来吃饭,她老早就订了一桌席面在江滨楼。
“早就订好了,钱都出了,你们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倒也不是心疼钱不钱的,大老远回来看霄云,好歹给我个脸面。”
滨江楼是当地最贵的馆子,成功堵住了霄云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去”。
楚方道了抱歉,撒谎说要去赶晚班。
“解姨回头我请您吃饭,我做东,不想再吃江滨楼?吃江畔人家好了,新开的,菜好环境又好。”
接着忙不迭拿包出门,防盗门在身后砰地合上,她逃难一样下楼,好似后面有一道看不见的引力,不快些就要被拽进去。
她真的也不愿意和思朗同桌吃饭,那孩子像是被爹妈虐待过一样,暴饮暴食,不吃到吐不停手的架势,总是把米饭盛起高高的,所有好看的菜色都要下手拔到自己碗里去,不准别人夹,不给别人留。
子奉来吃过一次饭,她尴尬得差点在饭桌上羞惭而死。
根本是在受刑。像小时候背书,自己完全没准备,老师一个个同学检查过去,马上要轮到自己被暴露在审视的眼光里。
她做好接收到难听话的心理准备。
饭后他们被霄云期坊夫妇赶出去散步。
子奉给她理了理围巾,忽然说:“其实你跟我住也行。”
楚方觉得一切都在旋转,碎肉颜色的沙发、霄云的抽泣、思朗的呆滞眼神和他吃饭时的吧唧声,都叫她眩晕,她转过头去。“还是别了。”
下班回来,在楼道里遇到隔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拿怀疑的目光看着楚方,这是靠近高速公路入口的地段,买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外地回来的工人。统共只有五层自然没有电梯,她爬着楼梯上去迎面撞上那妇人,想必这妇人已听了一晚上隔壁的叽叽咕咕,看楚方的眼神有些古怪。
霄云的嗓音往上扬,他们也是刚刚才回来,门都没关就说话。
“还说不用包红包给她,我就说,她什么样的人,能不加码返回来么?也就你小肚鸡肠的样子,难怪别个都说你死脑壳,没点用处。”
现在进去撞破这一幕也太尴尬,楚方干脆在楼梯上坐着。
“你那宝贝儿子也随你,一脸死相。上次见面请吃饭躲在桌子底下,这次见了人老公跟个牛似的不说话。死相得和猪一样。”
“死相就死相。死相也不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期坊平静地回复,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多年来的养气功夫。
一拳打在棉花上,霄云还嫌不解气,“就解湘云那样儿你眼睛都看直了,当年她也不过那样。现在倒拿腔拿调的了。”
“少说两句吧。”
“你还有脸说我了?”
楚方安静地听着,一向如此,期坊个头矮,人也不好看,教了多少年书还困在乡下学校,霄云大约嫌弃自己下嫁了,始终气不顺,永远都要戳着他心窝子来骂。
这可真有趣,借了这么些钱买了房子来吵架。
平心静气地听了一会,楚方听到防盗门关上,她还是不放心,上到天台打了一通电话这才下去蹑手蹑脚开门进去,主卧门开着,霄云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你又来打游戏,还来!你还要不要做人了,跟你爸一样么?”思朗梗着脖子的声音是变声时特有的,像是被摁住嗓门的鸭子,嗯嗯啊啊,随时在破音边缘:“关你屁事!关你屁事!”
楚方懒得趟这趟浑水,她都能透过水泥墙壁看到期坊咧着黄黄的龅牙,脑门上戳着副油腻的眼镜,垂头丧气无可奈何:他们奉承和稀泥教育,舍不得动这宝贝儿子一根头发的。何必伤筋动骨做好人。思朗也不会领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