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坼缝
突然乌鸦叫了一声,但到处黑沉沉的,我们循声音望过去,找不出乌鸦的具体位置。这儿是平展的草坝,没有一棵树子,或许那乌鸦躲在半天云里的坼缝内,惊哇哇吼一嗓,缝隙又合拢了。
太阳落坡那阵,我看到河边有两棵柳树,树中间夹一蓬山茶花,桠枝上挂满了胀鼓鼓的花苞,零星星有几朵花再也等不得,已经开出来。花瓣很腻很润,比婴儿的手臂摸来更舒服些。
在某篇故事里,有一批人赢了场漂亮的硬仗,但十三天后就在下一场战火里全军覆没。比方说你不是亲历者,只听人摆过仗火的龙门阵,但归总故事情节,那些人的荣誉和死亡只需两句话就可以收纳。你参与过荣誉和死亡之间的几次宴会,晓得每回席面上的饮食,宾客些讲过什么。比方说,你在席上结识了某个兵士,谈得很投合,也仅仅如此,没得时间开展深一层的交往,而后你回忆起来的,只有这荣誉和死亡之间的食物跟闲话。每回忆一次,添些细节,宴饮就会变长一些,到后来好像永远不得收尾。宴饮两头的正式事件,大事件,倒是缩小了。
让我们伸长耳目,直到触到战争中对峙的两个人。不是你死我就是亡,这样的紧张时刻,我们把它放慢点,将一秒钟扯长些。如果你贴得够近,观察得详细,可能会对他们身上的疤痕感兴趣,想要了解其来历,进而想了解他们先前生活的细节。在刀剑和血肉之间,每个人都有一本传记。
在我的记忆里,姐姐的男朋友从来没断过,似乎每段感情都只能赏味两年。她准备结婚的时候,毕竟没有忘记高中时代饱经训练的阅读理解能力,一边摊开了过往讲给我听,一边总结归纳。她最后得出怎样的结论,我不清楚,很在意的是她跳过了几个我也相熟的男朋友。问起来,她就说自己没往那几个对象里投注太多感情,不作数。只是中场休息罢,她向来柔情满胸怀,心甘情愿给那些靠近她的人一些温存。
还有一回,我梦到一个老婆婆给孙男孙女讲古。那些故事她已经摆过好多回,仍然讲得有盐有味,娃娃些听得也专注。老人家语速慢,音节和音节之间的空隙很大,我好像变成了雨燕,可以轻轻巧巧在音节中间穿梭。不晓得讲故事者和听故事者,有没有看出我的影迹?
在出生前和死亡后中间也有坼缝,就是我们活过的这一次生命。下细默想,不过就是黑黢黢的夜空中一声乌鸦叫。或者说,是白鹭飞落树桠上搜寻水中游鱼,它的脚爪接触树身那十多分钟。等它下一回停落时,新生命开始了,但不再是我们的生命。
在你我之间,我也时常感觉有一道坼缝。当我们之间的距离宜当的时候,坼缝被扯开,我甚至能看进那缝隙里,看到散落的垃圾、变形的树枝和小动物的尸体。乍看是个龌龊讨嫌的地方,但是你相信吗?越往深处走,缝隙越宽,会有比眼前这草坝更敞阔的草原,也会有没遭人类劫夺的原始森林,触眼是活了成千上万年的古树。最值得我们停歇的桠枝说不定就长在那儿。眼下我们正好处在合适的距离,缝隙像奓开的嘴巴。不要动步,保持距离不变,把手给我,我带你跳进那坼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