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撒哈拉的故事
當初決定下嫁給荷西時,我明白的告訴他,我們不但國籍不同,個性也不相同,將來婚後可能會吵架甚至於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卻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還是要結婚。」於是我們認識七年之後終於結婚了。
荷西回信給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婚好麽?」信雖然很平實,但是我卻看了快十遍,然後將信塞在長褲口袋裡,到街上去散步了一個晚上,回來就決定了。
我呢,用父親的電報掛號,再寫:「明天結婚三毛。」才幾個字。我知道父母收到電報不知要多麽安慰和高興,多年來令他們受苦受難的就是我這個浪子。我是很對不起他們的。
「我忘了請假,明天還得上班。」荷西口氣有點懊惱。
「去嘛,反正下午六點才結婚,你早下班一個小時正好趕回來。」我想當天結婚的人也是可以去上班嘛。「三毛,還要化石麼?」荷西呻吟似的問著我。
「要。」我簡短的回答他。「你呢?」我問他。「我更要了。」
「什麼時候再來?」
「明天下午。」沙伊達能迷住他的不過是情慾上的給予,而這個沙侖一定要將沙伊達的肉體,解釋做他這一生所有缺乏的東西的代表,他要的是愛,是親情,是家,是溫暖。這麼一個拘謹孤單年輕的心,碰到一點即使是假的愛情,也當然要不顧一切的去抓住了。
吃過飯後我們在天台上坐著,那夜沒有風,荷西叫我開燈,燈亮了,一群一群的飛蟲馬上撲過來,牠們繞著光不停的打轉,好似這個光是牠們活著唯一認定的東西。
我們兩人看著這些小飛蟲。
「你在想什麼?」荷西說。
「我在想,飛蛾撲火時,一定是極快樂幸福的。」考期眼看快到了,開車我是不怕,這個筆試可有點靠不住,這些交通規則是跟青菜、雞蛋、毛線、孔子、莊子混著唸的,當然有點拖泥帶水。
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夠了,我的感動不是沒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那期書裡,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劃的。
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裡受苦時,我心裡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
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從機場出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難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半生的鄉愁,一旦回歸這片土地,感觸不能自已。
撒哈拉沙漠,在我內心的深處,多年來是我夢裡的情人啊!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
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淒艷恐怖。近乎初冬的氣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荷西靜靜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你的沙漠,現在你在它懷抱裡了。」
我點點頭,喉嚨被梗住了。
「異鄉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不是因為當時卡繆的小說正在流行,那是因為「異鄉人」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確切的稱呼。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從來不覺得是芸芸眾生裡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半人生活著的軌道,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它,並不是掙扎著在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裡,就是精神的文明。
灼人的烈日下,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氣,再提十幾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面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
我看著看著一張一張的過去,丟下大疊照片,廢然倒在地上,那對心情,好似一個死去的肉體,靈魂被領到望鄉台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麼滋味,才不枉來走這麼一遭啊!
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
「差的東西很多,永遠不會滿足的。」
「不會,所以要去各處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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