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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油管本尊朗读有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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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按:这也是当年被河蟹的文章。《转世》当年在唯色的博客上连载的时候,就在追更,遗憾写到后面就断更了。王力雄先生觉得之前的看法太乐观,然后推到重来,回头又写了一本小说《大典》,《大典》我是购读了,觉得挺好,但还是希望能看到《转世》出版,不过元旦看到王力雄先生去youtube上做视频了,要把《转世》这本书读给大家听。前几天,还在家里翻出了王力雄1987年出版的纪实小说《漂流》。最近都在youtube上追更王力雄先生的《转世》有声版,遗憾看到订阅人数不算多。打算今天好好推荐一下。


作者:陈寿文 提交日期:2014-5-13 0:25:00 | 分类:新知 | 访问量:71

纪硕鸣:王力雄写中国改革生死劫

政治幻想小说《黄祸》作者王力雄推出新作《转世》,他表示,愿把小说引向希望的结局,藉转世走出黄祸!中国的前景不是黄祸,就是转世,实现不了转世,就只能变成黄祸。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力雄(初版笔名:保密)出版了政治幻想小说《黄祸》,从中国现实的政治环境出发,推导未来的发展途径,最终促成了在重重危机下中国崩溃,数亿中国人走向世界,引发各种冲突的悲剧故事。王力雄亦因此被标签化为崩溃论者。最近,王力雄的又一本力作《转世》完成初稿,并于今年五月一日开始在网上(httpwanglixiong.com)连载,逐章推出,引来了海外不少中文网站的兴趣,纷纷转载,再次引起关心中国命运的读者们兴趣。

小说就是小说,既是作者思想的精髓,表达作家的精神,同时也是写作者的美好愿望。王力雄接受亚洲周刊访问时说,虽然都是以撰写中国政治社会走向为题材,但《转世》不是《黄祸》的续集,而是姐妹篇。这两本著作没有先后关系,《转世》与《黄祸》是开始于同起点的另一本书。「故事开始的时代也差不多,面对的社会形态大致相似。不同的是因有些因素差异,导致某种错位或重组,引发另外的反应链条,使两本书中的中国走上了不同的历史轨道,导致了不一样的结局。」

早于二零零二年王力雄就有创作《转世》的想法,二零零五年他又作了很详细的构思。直到二零一一年才静下心思,开始进入小说的写作。

《黄祸》发表时,是在八九年大时代变化中。那时,王力雄对当政者还有期望,虽然《黄祸》是以悲剧划上句号,王力雄表现的立场却是「不必由我来设计中国如何走出困局,我做的只是让中国最不好的可能呈现出来,期望当政者能从中受到刺激和启示,可选择自我调整,绕开灾难找到前景」。

高速增长难以预料

现实与预言总是有距离,中国社会发展并没有依照《黄祸》描绘的轨迹走,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是令所有人难以预料的奇迹。王力雄说,《黄祸》中并没有这一段,邓小平在六四后的拥抱资本主义使中国「崛起」,使得原本积极联系签版权翻译的出版商们纷纷打了退堂鼓。但是邓小平所做的调整并不是王力雄认为真正可以挽救中国的出路。

《转世》呈现了比《黄祸》乐观的结局,王力雄却表示他实际比写作《黄祸》时对前景更为悲观。「我已经不认为当权者具有找到出路的能力和愿望,而要由我在幻想中,去从激流险滩找到一条出路,摆脱现在的困局」。这是王力雄创作《转世》的初衷,想以小说的形式,让读者看到摆脱目前困境可能的途径。

二零一一年王力雄正式开始写作《转世》时,将二零零五年他规划的详细提纲全部废弃了。当年那个版本还是寄希望于中共以内部权力纷争破局,最终走向全面民主化,实现中国的转型。「但现在已经看到,中共自我破局几乎是不再可能出现。很多人认为薄熙来原本是可以破局的。但我认为薄的倒台恰恰说明了即使是薄氏这种枭雄,也要在党的机器碾压下最后落到此下场。因此新的《转世》要设想在中共内部政改已死的前提下如何走出来的路径。」 

《转世》中描述了当政者「弃船」而逃,他们已经把家人资产都安排到了欧美国家,合谋做局企图在中国把土地私有化变成最后一场窃国大宴,瓜分完这最后一块肥肉,让中国会变成自生自灭的「王(亡)国」。小说中的这群窃国者不仅自己要跑,而且还要把中国搞乱,搞成一盘浆糊,使得他们巧取豪夺的窃国罪行在混乱中消失于无形。王力雄说:「西藏、新疆等民族地区,有些当权者就是有意让事情变得严重,原本有贪渎行为要受党纪国法的处置,一旦地区事件严重化以后,变成特殊时期了,他们的腐败罪行就会被放在一边不追究了,他们因此得到安全。未来的中国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些人自己捞了很大的财富并且转移出去后,就盼着乱,在乱中把自己洗干净。」

《转世》中最终起到决定作用的当权人物并非是圣贤,并非出于信仰,而是为自己权势博弈的乱世奸雄——在《黄祸》里毁灭了世界的小说主人公王锋,因为在争夺权力的同时,还有想做一个历史人物的野心,反而变成了王力雄笔下拯救中国的人物。不过,今天的中共已经机器化。王力雄说,中共与过去最本质的不同是,过去的中共是被领袖所主导,毛泽东可以主导这个党,甚至可以毁灭这个党。「现在则是官僚机器在主导党,党的领袖只是被利益集团推荐上去做老大,你要是当不好,不为我们谋利,马上可以把你干掉。」

王力雄塑造的王锋,在小说开始时只是权力集团的三流角色,他又怎么能够突破党机器的制约呢?怎么的机缘巧合?慢慢在他的《转世》中呈现。王力雄透露给记者的是,最后王锋运用毛泽东的思路:「毛泽东在四九年掌权后一直在和官僚机器斗争,他的意志通过官僚机器去贯彻,只要会有损官僚机器,就不被接受执行,而是用各种理由变形、拖延。包括刘少奇、邓小平跟他分道扬镳,都成为官僚机器的一部分,只是要平稳地治国,只有他还在想着改天换地宏图,在官僚机器看来,他那些幻想都是胡闹,表面对他喊万岁,实际上抵制他,直到他搞了文化大革命,摧毁了官僚机器。王锋把文化大革命当做了毛的遗产。」

在中国的现实中生活,王力雄眼光所及之处都是小说创作的源泉。写《黄祸》,就是天马行空,充满想象。「这个时代不缺时政评论者,拥有逻辑学术能力的人也很多,缺乏的是想象力。生活就是这样,并不一定非得有扎实的理论,想象有时会更接近现实的本质」。王力雄在网络上一节一节地发表他的小说,其中有「网络大V二神被权势者致死」的情节,现实中就发生政府打压大V事件,这只是直觉上的吻合。王力雄的整个创作都与现实紧密相连。整治网络、台湾的政治内斗、北京对言论的控制等,书中的描写和现实亦真亦幻,难以区分。

其实,王力雄写《转世》的出发点就是现实。他说,如果严格按照和现实时间的对照,小说里的故事应该在几年后发生。书中描述还差三年中共高层要换届,按现在的时段去推,是六、七年之后发生的故事。「我愿意把小说引向我希望的结局,通过转世走出黄祸!我对中国的前景,像我在前言中讲的,不是黄祸,就是转世,实现不了转世,就只能变成黄祸。目前的『崛起』什么的都只是中间阶段。眼光放远,大方向只有那种二者必择其一。因此能否找到一条转世之路,同时也就是避免黄祸之路。」《转世》的结局是中国成功地实现政治的平顺转型,避免了社会大的震荡,解决了包括西藏、新疆、台湾问题。其中还有中国被恐怖主义劫持、窃国官员的财产被收回等情节,虽然这些都是故事,但把中国大的现实问题都揭开了。政治平顺转型,从人物故事的细节中,王力雄呈现出国家的命运。「这个命运是需要经过每个人的努力来完成的,尤其需要历史人物的超越。」

未来或是一场突变

王力雄现在一边修改已经完成的初稿,一边连载,他表示,对中国命运的迫切感越来越强。他预计中国未来的变化很可能是一种突变,「一个控制力极强、稳定性极强的系统,它的变化一定是突变,中国的维稳机制把所有的矛盾都压下来,不让任何释放,慢慢集聚。到了有一个孔要透水了,千里大堤溃于蚁穴,可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整个大堤垮了」。王力雄的预言能否成真?中国的命运是否可以从《转世》中走出《黄祸》?这是每一个读者所期待的。

来源:《亚洲周刊》 


维基百科 王力雄 条目

王力雄(1953年5月2日-)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祖籍山东龙口,汉族,毕业于吉林工业大学,中国大陆作家、民族问题专家及民间环保人士,现居北京。

王力雄生于吉林长春。母亲郑荃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父亲王少林在文革前担任长春第一汽车厂副厂长,1968年被打成“走资派”和“苏修特务”,死于被拘押中,定为“畏罪自杀”。1969年王力雄随从“牛棚”释放的母亲下乡插队4年,开始写诗。1973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在吉林工业大学汽车专业学习,大学期间(1975年)产生“逐层递选制”的设想。毕业后分配到长春第一汽车厂工作,先在车间当工人,一年后成为车间技术员,开始写小说和电影剧本。

1978年,王力雄主动申请调动到湖北第二汽车厂工作,从事计算机技术应用于企业管理,其间参与民主墙活动,并在油印刊物《今天》发表第一篇小说《永动机患者》。1980年以“借调”形式离开二汽,脱离中国官方体制。

此后王力雄写电影剧本,并在电影摄制组工作。1983年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天堂之门》。1984年,王力雄独自在青海藏区的黄河源头乘用汽车内胎扎捆的筏子漂流1200余公里,横贯黄河上游的藏族地区,从此开始对西藏的关注。1985年-1986年年写作纪实小说《漂流》,1987年出版。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8年开始写作政治寓言小说《黄祸》,署名为“保密”,1991年由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1991年-1994年,写作《溶解权力——逐层递选制》,1998年出版

1994年,与梁从诫、杨东平、梁晓燕等人成立了中国大陆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此后策划和亲自参与数个长期项目。

1995年-1998年,在十次深入西藏和各省藏区,在藏时间累计2年,走遍所有藏区的基础上,写作《天葬:西藏的命运》。此后王力雄四次与第十四世达赖喇嘛见面交流。1999年1月起,王力雄在新疆收集资料,准备写新疆民族问题的著作。1月29日,被中国国安部以涉嫌泄漏国家机密为由逮捕,关押42天后释放。王力雄以此经历写成《新疆追记》一文,在网上公开发表。1999年出版文集《自由人心路》。

2001年5月2日,公开发表声明退出中国作家协会,他在声明中发问:“究竟是中国的作家天生就是僵尸,还是中国的“作家协会”想把并且正在把中国的作家变成僵尸?”

2002年4月,出版了《与达赖喇嘛对话》。2002年创办“递进民主”个人网站。2002年12月,发起对四川藏区阿安扎西活佛案的签名请愿活动,呼吁当局公正审理。2003年2月,因政府方面的命令,时任“自然之友”理事的王力雄被自然之友除名。2004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递进民主——中国的第三条道路》。

2004年底,与藏族女作家唯色结婚。

2007年10月,经过历时九年的调查和思考,在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新疆问题著作《我的西域,你的东土》。

2014年4月,原本受邀打算到香港中文大学出席研讨会,但临时因为被阻止赴港而取消[1]。


主要著作

《黄祸》,1991年,政治寓言小说。该书描绘中国陷于政治、经济、文化、人口与生态的重大危机,终于导致整个社会的总崩溃,难民大批冲出国境,危及世界和人类的存在。这部小说引起海外媒体追踪报道,王力雄也由此获誉“中国最敢言的作家”。该书后来入选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列第41位,至今仍在港台及海外畅销。

《天葬:西藏的命运》,1998年,西藏问题专著,ISBN 9781896745541。王力雄在书中以大量的亲身经历和实地所见来陈述他的论证,涉及到了西藏问题的历史、现状与各个方面。这部著作在汉人中影响很大。海外媒体曾组织研讨会专门予以讨论。2009年推出增订版,ISBN 9789862131077。

《我的西域,你的东土》,2007年,新疆问题专著,《天葬:西藏的命运》的姊妹篇。整理收入了99年曾发表于互联网的《新疆追记》一文,另有王此后四次重返新疆的见闻,对新疆当地维族人士的访谈,以及如何解决新疆问题的思考。书中有大量的实拍维族图片和民俗情况记述,都是首次公开。ISBN 9789862130117

《大典》,2018年。

《递进民主——中国的第三条道路》,2004年,政治制度设计专著。参考了主流学术界的行文方式,重新诠释了“逐层递选制”,并对中国当前的经济、生态、社会、政治危机进行了深入剖析。ISBN 9789867291837

《自由人心路》,1999年,以生态环境保护为主的思想随笔。书后附录小册子《溶解权力》,政治制度设计专著。这部书讨论的是选举方式,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逐层递选制”,就是希望以此方法使中国大陆的体制安全转型。ISBN 9787106015732

《与达赖喇嘛对话》,2002年,对话录。ISBN 9780972005906

2007年7月,与妻子唯色合著的英文文集《Unlocking Tibet》在瑞士出版。书中收录他数年来研究西藏问题的多篇文章。

散篇:《911启示录》,《末法时代——藏传佛教的功能及其被毁坏》,《达赖喇嘛是西藏问题的钥匙》,《有关达赖喇嘛的一个幻想小说提纲》,《新疆追记》,《民族主义与宗教》 ,《西藏面对的两种帝国主义——透视唯色事件》,《毛泽东主义与人间天堂》,《底层毛泽东与“经济文革”》,《中国从文革得到什么》,《以超越者联盟突破精英联盟》等。

荣誉

2002年6月,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授予王力雄2002年“当代汉语贡献奖”。

2002年6月29日,王力雄在纽约接受独立中文作家笔会授予的第一届写作自由奖。

2003年7月,与廖亦武、刘宾雁同获美国人权观察颁发的赫尔曼-哈米特奖。

2007年2月24日,新西兰汉学会授予王力雄荣誉会员称号。

2009年10月,达赖喇嘛在华盛顿DC授予真理之光奖。[2]


刘晓波:解开西藏死结的钥匙——读王力雄新著《与达赖喇嘛的对话》

承蒙人间出版公司的信任,请我为力雄的新著《与达赖喇嘛的对话》写篇书评,使我有幸在此书正式出版之前,读到了书中最重要的篇章,即力雄在美国与达赖喇嘛的四次面对面的交谈。在力雄的记载中,他对四次见面过程的详尽描述,在为读者提供了平易亲切而又睿智高贵的达赖喇嘛的个人形象之外,更令我感动的是力雄那种始终如一的韧性、发自内心的对西藏文化的热爱、良知闪烁的忧患意识和提供可操作解决方案的智慧。

正像力雄行文的一贯诚实一样,他尽量忠实而详尽地记载这四次见面过程,同时又省略了那些达赖喇嘛在无数场合一再重复的谈话。他也描述了在越来越世俗化的世界上,达赖喇嘛作为政治明星的无奈和尴尬,并以“追星族”自嘲。力雄在内心深处很讨厌把达赖喇嘛作为“明星”来炒作,对层层设岗的严密保安措施很不以为然,所以他描述这类场面的行文多带讥讽:一位气质高贵的宗教精神领袖不得不经常遭遇这类的明星式炒作,不免有些滑稽,也实在是现代社会的悲哀。

其实,我没有资格评论此书,因为与十几次去西藏并专门研究如何解决西藏问题的力雄相比,我只能算个观光客和听众。我的关于西藏的知识大都来自书本,来自从网上看到的一些流亡藏人的言论。而我关于解决西藏问题的一知半解,大都来自力雄关于西藏问题的研究著作和幻想性小说,还有聊天时他谈到的一些想法。力雄曾把一本汇集达赖喇嘛的一些演讲的书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位在西藏人心中最敬畏的宗教领袖,这位在世界上享有崇高声望的政治家和精神导师,在被迫流亡的困境中,面对西藏的文化和人权的双重灾难,他作为被迫害民族的领袖对迫害者所怀有的,不是咬牙切齿的仇恨和号召自己的人民进行以牙还牙的报复,而是仍然坚持平和、宽容的中间路线。这样博大的胸怀,也常常在他对中国民间民主运动的一贯支持中得以展现。因为中国的持不同政见人士中的许多人,在西藏和台湾问题上,仍然抱有强烈的大汉族主义。

最近,我还看到达赖喇嘛的一篇支持天安门母亲角逐诺贝尔和平奖的短文,他说:“我懂得,天安门母亲已经卓有成效地凝聚于她们抗争的中心,与此同时,她们互相之间提供了实际援助和道义支持。我乐于支持她们,并且鼓励他人以其任何可能的方式给予支持。我祈愿,天安门母亲的努力将带来成功的喜悦,将为中国和周边地区的每一个人创造一个机缘,使他们生活在更大的和平与尊严之中。”每每读到达赖喇嘛的言论,心中都会产生莫名的感动和敬仰。与对达赖喇嘛的温和呼吁置之不理的僵硬的中共政权相比,与对“大中国情结”近乎狂热的中国精英们相比,与那些以受害者的处境和圣战为借口而煽动民族仇恨、制造恐怖屠杀的原教旨主义者相比,达赖喇嘛的宽容姿态、非暴力立场和高尚的道义情怀,便显得更为难能可贵,其精神上的高贵确实具有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 我在1993年去过一次西藏,最深的记忆有三。一是西藏的大自然:天,蓝得透明高远;山,石头裸露得峥嵘;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太阳下白得刺眼;山间的溪水,清澈得冷透骨髓。二是普通藏人:他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可以在极为简单的物质生活中获得丰盈的精神幸福,可以把一年挣到的辛苦钱一咕脑地捐给大昭寺,磕一串长头后回家睡个好觉。三是宗教精英:我见过西服革履的活佛,坐着进口的皇冠轿车,去歌厅唱卡拉OK;在几个寺庙里见过年幼的出家人手捧英语读本,口中念念有词;还见过8岁时的葛玛巴,他有一群侍奉于左右的喇嘛和一个来自美国的英语教师,他还有一大堆电动玩具。当时,对这位小活佛的感觉有些怪异,他来内地受到规格极高的接待,江泽民亲自出面会见了还是孩子的葛玛巴,而后来他的自愿出走投奔达赖喇嘛,才使我对这个记忆中的孩子产生了面对活佛的敬意。

力雄爱西藏,二十几岁时就孤身一人进藏并攀登珠峰。走进他的家,从视觉到听觉,到处都是西藏氛围,我的妻子刘霞过生日,力雄带来的礼物是CD《喜马拉雅》,因为他知道我的妻子也爱西藏。力雄常把刚刚写就的关于西藏的文字传给我,除了《天葬》之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关达赖喇嘛的一个幻想小说提纲和另一个小说的片断》和《达赖喇嘛: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均见《与达赖喇嘛对话》一书)。写就这些文章时,力雄还没有见过达赖喇嘛,但是,从他个人的角度讲,他对达赖喇嘛的敬慕已经渗透在他的所有文字中和言谈里,西藏在地理上的顶峰是喜马拉雅,而达赖喇嘛就是西藏人精神上的喜马拉雅。力雄甚至认为,如果中共政权能够接受达赖喇嘛的“中间路线”,使西藏问题得以和平解决,那么汉人也应该能够接受达赖喇嘛作为整个中国的领袖,哪怕仅仅是作为象征性的精神领袖,乃是汉人和藏人的天赐福音。因为就当前中国的政治精英而言,在智慧、良知、学识、经历、国际威望和个人魅力的综合素质上,还没有什么人能望达赖喇嘛的项背。从解决西藏问题进而解决中国的问题的角度讲,力雄认为,既然达赖喇嘛明确承诺不谋求独立而只要求高度自治,那么代价最小而收益最大的方式,就是趁著达赖喇嘛在世之日,尽早开始双边的和平谈判。 正如力雄喜欢孤身一人的探险旅行一样,足迹遍及中国那些人迹罕至的角落,他在精神领域也是个喜欢冒险的痴情探索者。他发表于《今天》上的早期小说《永动机患者》就是他的自画像。只有他,能在十几年前就写出至今仍然畅销的政治幻想小说,使“黄祸”成为常用的政治词汇而进入人们的日常用语之中;只有他,能从整个中国和藏汉两个民族的长远利益出发,构想出让达赖喇嘛作为未来中国的精神领袖;只有他,能够形成“逐级递选制”的方法论假设,并坚持不懈地探索、完善,二十多年如一日。

他那么痴迷地把解决中国社会转型的最佳方式寄托在精英阶层对“逐级递选制”的接受上,他著专文谈怎样把“逐级递选制”应用于西藏问题的解决,他还希望象当年的梁漱溟搞乡村建设运动那样,说服一个地方官允许他先做小范围的“逐级递选制”的操作试验。为此,他还冒著政治风险开办了“递进民主”的个人网站,供社会各界讨论未来中国的远景和当下转型的最佳方式。这一切,在在证明了力雄在骨子里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然而,在怎样和平解决西藏问题和怎样保证中国社会的平稳转型的事关全局的问题上,力雄又具有现实主义的眼光。无论是何种解决方案,其道义底线只能是藏汉两个民族的人民的未来幸福。力雄是极少数没有大汉族偏见的知识精英。他对解决西藏问题的长期研究,他与藏人的交流,以及此书记载的他与可尊敬的达赖喇嘛的见面,皆是基于兼顾道义底线和现实困境的立场。在力雄看来,从道义上讲,无论是选择独立还是选择高度自治,西藏人自主选择自己的未来归属的权利,乃为天经地义,具有充分的道义合法性。

但是,从现实的角度讲,现在的西藏毕竟在中国版图之内,中共统治西藏毕竟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汉人中的绝大多数在西藏问题上的立场与执政党基本相同(正如在台湾问题上一样),现在的利益之上的汉族世俗化浪潮对西藏的大城市和上层精英的冲击越来越大,就现实的力量对比来说,藏族对汉族的弱势是极为悬殊的。即便从民族认同的角度讲,近年来汉人的大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结之强烈决不亚于藏人要求独立的情绪。所以,藏人选择独立,尽管在道义上理由充足,但是全无任何现实上的可能性。即便在中国成为民主制政体之后,民选的政府和大多数汉人也不会同意西藏从中国的版图内分离出去。如果藏人不顾现实而执意要独立,其结果很可能是两败俱伤的双输。而力雄所探索的解决之道是为了得到双赢的结局。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和道义之间的乖谬,力雄才要把这种严酷的现实困境坦率地告诉藏人,让藏人面对现实,寻求和平解决之道。他甚至把自己在西藏收集到的文革照片送给达赖喇嘛,这些历史见证非常珍贵,只有深得藏人信任的汉人才能得到。照片记载了那些在批斗场合被戴高帽画花脸的西藏贵族,其中还有达赖喇嘛很熟悉的人。红卫兵扛著大幅的宣传画在八廓街游行,宣传画上的“翻身农奴”拿著大扫帚横扫两个被小丑化的人:达赖和班禅。其实,力雄通过这些照片最想告诉达赖喇嘛的是:在文革中,大量的藏人参与造反,藏人批斗自己的活佛、亲手砸毁了自己供奉了千百年的寺庙。虽然发动造反运动的是汉人,文革中西藏宗教的大破坏主要责任在毛泽东,但是西藏文革的历史真相也并不像在流亡藏人中普遍相信的那样,破坏西藏宗教的主力是汉人红卫兵。

力雄赞同达赖喇嘛提出的“中间道路”,但是关键在于怎样说服中共高层相信达赖喇嘛不谋求独立是真诚的。他向达赖喇嘛建议:不能让“中间道路”只停留在口号上,因为中共拒绝与流亡政府谈判的借口之一,就是“中间道路”只是停留在抽象空洞的口号上。所以,必须使之具体化细节化,要让中共看到道义与现实兼顾的可操作的具体方案。有了详尽的方案,中共就没有借口指责“中间道路”缺乏诚意。在不放弃高度自治这一最后底线的前提下,现在最关键的工作是:一要改变目前中共不见不谈的僵硬态度,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中共开始和达赖喇嘛坐在一起谈了,西藏问题的和平解决就有希望。二要通过尊重历史事实和西藏现状的研究,让中国的精英阶层了解西藏问题的真实面貌,改变他们的大汉族主义的倾向,减少国内的极端民族主义对中共政权的压力。为此,力雄提出办一份中立的能够让大陆精英们读到的民间刊物,刊名就叫《中间道路》。

同时,对中共政权和中国的精英阶层,力雄也是从兼顾道义和现实的立场出发。他从道义上为藏人所应该具有的自治权利辩护,批评中共政权对西藏的强权统治,批判中共通过的世俗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双管齐下对藏族的宗教文化的汉化。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力雄对中国精英阶层的大汉族主义和西藏文化在中共执政后的衰落,深感忧虑,对那些靠炒卖表皮的西藏之奇风异俗的商业化更是深恶痛绝。

从现实的角度讲,王力雄想告诉中共政权和汉人精英,西藏问题在今天的困境之根源,首先是中共政权破坏了“十七条协议”的承诺,不尊重藏人的自治权利和文化传统,强行在西藏进行所谓的“民主改革”造成的,特别是文革对西藏文化的破坏,在藏人心中留下的伤痕很深很深。其次是中共采取收买和高压的两手政策的失败之结果。对于一个以信仰为生命核心的民族来说,无论是高官厚禄还是累积高达400多亿的无偿财政优惠,无论是强制灌输世俗意识形态还是禁令、监狱、军队等政治高压,都无法收买藏人对达赖喇嘛的敬仰和忠诚,都无法使虔诚的信徒低下仰视神灵的头。噶玛巴放弃中共政权给予的丰厚优惠而出走印度,无数藏民冒著巨大人身风险而投奔达兰萨拉,坚守在西藏的信徒进行的一次次示威游行……在在明示著一个难以被物质利益同化、更难以向强权镇压屈服的宗教民族的灵魂,这种来自信仰的高贵将使任何世俗手段失效。 如果中共政权还不面对现实,如果汉人精英还不扪心自问,西藏问题非但无法和平解决,反而可能随著中共政权控制力的日益消弱和民族仇恨的愈演愈烈,而酿成两败俱伤的暴力冲突。更为具体的现实是,如果达赖喇嘛遭遇不幸,以他为代表的温和路线将难以为继,坚决主张暴力反抗的激进年轻一代就会成为西藏流亡政府的主流,以中共执政后在西藏制造的文化灾难和人权灾难之深重,激进派不愁找不到煽动民族仇恨和暴力反抗的资源。

现在,趁著中共还能控制局面,趁著主张非暴力的中间路线的达赖喇嘛还健在,尽早进行江泽民和达赖喇嘛的直接对话、谈判,经过双方各让一步的妥协,达成双赢结果的概率极高。首先,只要签署了协议,以达赖喇嘛在西藏的神圣地位和一言九鼎的崇高权威,他完全能够说服藏人接受留在中国之内实行高度自治的方案,使坚决主张独立的激进派边缘化。其次,可以大大改善中国在国际上的政治形象,而且以达赖在国际上的广泛威望,也完全能够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他可以成为改善中国的国际形象的最佳使者。第三,以达赖的中间路线为和平解决西藏问题的核心,可以为解决台湾问题以及其他民族问题提供示范,免除将来极有可能出现的由于民族矛盾的激化而爆发大规模分裂运动的危险。第四,达赖喇嘛构想的高度自治的西藏,将是一个政教分离的民主西藏,这种民主试验已经在流亡政府的辖区内进行。而且,在达赖喇嘛的有生之年,以他的智慧和威望自上而下地进行民主试验的成功率极高,如同当年蒋经国在台湾所做的一样。这对于整个中国的政治转型将产生巨大的示范效应。第五,西藏问题的解决,在根本上有赖于整个中国的政治体制问题的解决,中共开始与达赖喇嘛谈判之日,也将是中国的政治改革真正启动之时。

对于西藏问题的久拖未决,力雄有紧迫感和忧患意识,因为他对西藏文化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他还具有一种多元化的开阔的文化视野。他说:“不能认为西藏问题迟早有一天会解决就可以安慰自己,而是要在西藏还是真正的西藏时,还是保留著传统文化的西藏时,就能够解决西藏问题,那才是有意义的解决。”换言之,如果等到西藏的文化传统已经荡然无存之时,西藏问题解决了,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西藏却消失了。那就不仅是藏人和汉人的双重失败,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

我很为力雄庆幸,他对西藏的热爱和对解决西藏问题的关注,终于得到了藏人的重视,得到了达赖喇嘛的肯定:流亡藏人主动提议力雄与达赖的见面,安排和一直陪同力雄见达赖喇嘛的WA,在四次见面结束后总结了几个“第一次”——第一次看见达赖喇嘛在现场给人签字时写那么多话;第一次看见达赖喇嘛听他翻译时露出那种让他害怕的严肃神情;达赖喇嘛第一次在如此紧张的出访日程中连续四次接见同一个人。

力雄得到藏人的信任和尊重的亲身经历、他笔下记载的达赖喇嘛的形象,都在告诉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汉人:达赖喇嘛的高贵品质,来自对神的虔诚和谦卑、对人的尊重和慈悲,对对手的宽容和平和。那么,作为强势民族的汉人,也应该持有类似的情怀:对西藏宗教文化的谦卑和尊重,对藏人的平等和友善,对达赖喇嘛的信任和敬重。

既然达赖喇嘛是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西藏问题又是解决中国的民族问题和政治体制问题的钥匙,那么借力雄的新书给我的机会,我也向达赖喇嘛表达一个汉人的谦卑敬重,并为达赖喇嘛和西藏文化的长寿而祈祷。

2002年4月23日于北京家中

2020年3月29日,印度新德里的警员正在指挥在车站等待回家的农民工。摄:Sajjad Hussain/AFP via Getty Images


2014年2月23日星期日

王力雄《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一场八点九级大地震使智利输出铜矿的港口城市安托法加斯塔在深夜瞬间成了废墟,附近世界最大的铜矿丘基卡马塔也遭摧毁,生产能力全失。这虽是第二天世界所有大报的头条,却没有引起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拉松村人注意。那些世世代代在西藏高原的高山峡谷中耕种和放牧的村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发生在地球另一面的地震竟会直接影响他们的命运。

拉松村坐落在被藏人视为神山的亚拉森格山脚下。神山是西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元素。藏人对神山崇拜和保护,乃因为是佑护地方的神灵所居之处。亚拉森格由层层叠叠的岩石堆积而成,不同层次的岩石呈现不同颜色,在山体上形成绚丽彩道。山很大,但跟周围高入云霄的雪山比并不高。亚拉森格的山形被当地人视为披袍坐于宝座的王。要说是王,其他部分只有模棱两可的轮廓,怎么看都行。真正显出王之相的是亚拉森格的山顶,简直就如一个完整的八瓣莲花王冠。从拉松村看去,正对着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王冠整体呈现铜红色,在太阳照射下,有些部分会如镜子那样反光晃眼,间杂着团块状的紫色、靛蓝,铜绿、钢灰,如同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上到过山顶的人会知道,那每块“宝石”都有成亩地大。而要从王冠这头走到那头,距离足有好几里,能看到坐落于亚拉森格周围的数个村庄。

在信徒眼中,那美丽的王冠是神迹。周围方圆百里的藏人世世代代在那王冠的荫蔽护佑下,随时仰头就能看见,对它膜拜和祈福使他们心灵获得依靠与慰藉。因此他们珍惜神山的一草一木,甚至石土都不能随便动,只有为了画宗教唐卡才能从山上取颜料。亚拉森格的靛蓝全藏有名,蓝的鲜艳可以保持上百年不褪色。

康瓦寺在亚拉森格王冠最大莲花瓣下的半山腰,和对着莲花瓣的拉松村三点一线。康瓦寺建于什么年代没人说得清。据说当年最辉煌之时,此地云集着成百上千修行得道的僧侣,每天修行结束就会在傍晚展开绛红色的袈裟,如大鸟那样围着山顶的王冠飞翔,直到送走最后一线阳光。现在的康瓦寺只是一个小型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同时供奉亚拉森格神山的神灵。不过只有藏人相信神山之说,在现代开矿人眼中,亚拉森格被当成神山并非有什么神灵,只因为它是上好的矿山。高质量矿石直接暴露在外,显露不同矿石的斑斓色彩,发亮反光,或是按照层叠显露鲜明的条纹,正是这种与其他山不同的美丽,被迷信的藏人当成了神山。开矿人知道西藏的所谓神山多数都如此,因此要找好矿山,首选神山。

亚拉森格的矿主要是铜矿,含铜品位极高。王冠的“宝石”部分是颜色不同的铜矿石——斑铜矿、辉铜矿、黝铜矿、蓝铜矿……而王冠的主体部分,几乎算得上一个大铜块。智利大地震的第二天,先是国际期货市场铜价暴涨百分之六十。随着智利地震损失情况进一步被查清,丘基卡马塔铜矿至少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生产,安托法加斯塔港口恢复的时间更长,铜价进一步猛涨。随后又传出世界排名第三的埃斯康迪达铜矿也遭受严重损坏,铜价又翻了一倍。世界不禁惊呼,这样下去,铜价会不会涨成金价?

拉松村的村民惊呆了,三年前曾经光顾亚拉森格神山的汉唐矿业公司,突然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回。先是感觉大地震动,继而看到柴油机黑烟混合车轮搅起的尘土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然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村庄。数十辆载着施工人员的大客车,上百辆载着矿山机械的重型卡车,装满帐篷、食品和用具的给养车,还有竖着天线的指挥车、转着排风扇的炊事车、喷着红色十字的医疗车,就如野战部队,沿着汉唐公司两年前修建的上山路,径直向亚拉森格山上开去。

村民以为汉唐矿业公司已经被他们三年前的抗争赶走了。他们不知道智利地震和汉唐公司的回来有什么关系,正如不知道三年前汉唐公司的撤离并非是因为村民抗争,而是那时遇上了世界铜价暴跌。汉唐矿业公司有了上次和村民冲突的经验,这次花大钱雇了两个满编武警中队。最先到达的是武警运兵车从进村开始就一路部署戒严,封锁所有上山入口。村民不被允许靠近大道,也不允许上山。头戴钢盔的士兵荷枪实弹,沿着封锁线昼夜站岗。夜晚则发射照明弹制造威慑气氛。工程师带着精确的图纸,指挥工人直接找出当年开凿好并且精心掩盖起来的炮眼,只需稍加清理,就可以装填炸药实行爆破。

在闯进康瓦寺的武警勒令所有人立刻下山时,堪布丹增告诫僧人们不要相争,把个人的重要物品都带上。虽然带兵长官一再说只是让他们临时下山,晚上就可以回来。但是堪布丹增知道一直盘绕的预感这次真的来了——康瓦寺恐怕在劫难逃。在他的坚持下,带兵长官同意给十五分钟时间收拾东西。他把寺院所有可带走的佛像、唐卡、法器和经书分给僧人们背在身上。临出门前他最后环顾,天窗垂射的阳光在经堂主佛像上反射金光,大殿门外垂下的一幅幅镶布被风吹动,顺序起伏如规则的波浪。蓝天下,亚拉森格如王冠形状的山顶衬着蘑菇状的云朵。山坡绵延的松树松涛起伏。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他知道万物无常。

康瓦寺的仁波切大多数时间都在中国各地待着,平时寺院由堪布丹增主持。堪布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经师,由深通佛学经典的高僧担任,除了教授僧侣学习佛法,也主持僧侣授戒,负责僧团的管理。和仁波切(汉人所称活佛)不一样,仁波切是转世获得的地位,虽受尊重,也往往因此缺乏钻研佛法的动力。康瓦寺的仁波切就是为花花世界吸引,久居汉地,每年只回来一两次,总共待不了几天。堪布的位置则要必须靠钻研佛法的成就才能得到,有真才实学。因此在仁波切承担不起传授佛法的职责时,堪布自然而然会成为寺院的实际主持人。堪布丹增就是这样。

堪布丹增很少去汉地,汉话也不好,但是他对大局有敏锐的直觉,很早就察觉亚拉森格面临的厄运。当地百姓把亚拉森格的一草一木皆视为有灵,不可损毁。哪怕文革年代不敢公开膜拜,也是本能地保护,所以亚拉森格生态极好,野生动植物繁多。这使得亚拉森格一直被形形色色的外来者打主意。村民多年来没断过抗争,阻止盗猎、伐木、采野生药材、开发旅游……当地政府眼里既无宗教,更不在意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只重经济,加上层层贿赂收买,打主意的外来者总是能够一路绿灯。堪布丹增虽是僧人,却善于掌握现代事物,他在拉松村建立了村民环保组织——“亚拉森格生态圈”,几乎所有村民都加入,既能分担责任,又能集中力量,同时避开从宗教角度保护神山,而是利用政府挂在嘴上的保护生态,对抗外来者染指亚拉森格,让政府没话讲。这个做法相当一段时间是有效的。尤其在“亚拉森格生态圈”被欧阳中华的绿色拯救协会当做草根NGO楷模推介给国内外环保界、得奖并被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也要避讳几分,直到三年前汉唐矿业公司出现。

中国的经济发展使对矿产的需求激增。自从进藏铁路近年修到了昌都,西藏矿业原本最困难的运输瓶颈被打通,中国各地的开矿者纷纷涌入。对民间矿老板,“亚拉森格生态圈”还有能力对付,前前后后赶走了数伙觊觎者。但是汉唐矿业公司不一样,它规模巨大,名义上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国有股份,,于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国有企业和国家名义做虎皮。然而实际上,汉唐公司完全被持有另外百分之四十九股权的个人所控制。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其中最大的股东是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对于汉唐公司,“亚拉森格生态圈”什么都算不上。他们打着一切土地属于国家的宪法旗号,号称开发亚拉森格是国家建设所需,当地政府便能够名正言顺地为国家——也就是汉唐公司服务了。村民说保护生态,他拿出环保部门的批准;村民说保护神山,他说是封建迷信;村民强行阻挡,他派警察当打手。但是警察白天在山上保护,却不可能常驻山上不回家。趁着警察不在时,几个年轻村民半夜上山,从矿工住宿的帐篷外用长藏刀往里捅,并不伤人,只是让里面的人在灯光下看到亮晃晃的刀连续捅进帐篷,留下一个个能看到外面黑夜的窟窿。第二天,一夜惊魂的矿工就有不少打包下山,说什么也不干了。

汉唐公司臭骂当地政府,警告他们耽误国家建设要负的责任。原本就记恨拉松村的贡觉县政府愈发恼羞成怒,县公安局、防暴大队、武警中队倾巢开进拉松村,挨家挨户地搜查,发现有藏刀不问青红皂白先把男人暴打一顿,捆起手脚扔上卡车,带到县里刑讯逼供追查“凶手”。“亚拉森格生态圈”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堪布丹增等几个负责人被抓,准备以组织黑社会的罪名起诉。亏得有村民及时打了电话。欧阳中华那时还没离开绿色拯救协会,亲自带着包括数家全国性媒体的记者团赶到。这个事件很适合集中社会对于官商勾结、腐败滥权、破坏生态、警察横行的多种怨气,很快就在网上造成全国性关注,轰动一时。多名维权律师组成的辩护团表示免费为被抓村民辩护。当地政府一是无法审问出拿刀捅帐篷的到底是谁;二是即使查出了,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也谈不上是“凶手”,顶多扣一个故意毁坏财物罪,可帐篷上扎些窟窿又值几个钱?比起抓了这么多人施加刑讯逼供,政府犯法却要严重得多。面对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和维权律师追究,当地政府只好释放了堪布丹增和被抓村民。汉唐公司也中止了施工,把人员和机械撤了出去。

当地政府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村民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因此坚决不再允许恢复“亚拉森格生态圈”,并派出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常年驻村看守,全面接管了村里的权力。不过也的确没有再搞破坏亚拉森格的事。村民把难得的三年清净视为上次斗争的成果,为此挨打被抓都值了。其实那当然是高估了自己。地方政府根本不会把村民放在眼里,顾忌的只是那些大城市来的人和他们鼓起的社会舆论。而汉唐公司连社会舆论都不在乎,他们的撤出只是因为恰好那时国际市场铜价跌势不停,与其强行开采卖不出钱,不如留着做储备。

其实汉唐公司一点没闲着。公司股东中有好几个家族联盟成员,大股东是会所的董事,都在紧锣密鼓地要趁土地私有化时大捞一笔。这三年仅在藏地,汉唐公司就买下了十几座神山使用权,成为法律认可的“历史使用者”。亚拉森格也是在这段时间被正式转到汉唐公司名下的。一旦土地私有化启动,汉唐公司就可以按最无价值的荒山买进对藏人神圣无比的神山,出价只要城市土地的几百分之一。不说其他方面的价值,仅是神山的矿,就会让公司得到成千上万倍的回报。

这次国际铜价的连番暴涨,变成了汉唐公司的机会。要在国际市场投机,速度决定一切。一旦被地震破坏的智利铜矿和港口重新恢复生产,铜价也会马上恢复正常。因此必须抢在前面,动作越快,采出的铜越多,赚的钱也越多。于是汉唐公司便以饿虎下山之势扑回亚拉森格,并且事先做好充分准备,一来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立刻齐头并进地铺开摊子。上次在亚拉森格做的勘探、修的路、打的炮眼,都为这次抢时间奠定了基础。公司最担心的是村民再次闹事,为此带来的武警从一开始就做出绝不留情的架势。而村民也的确被持枪跺脚呐喊走过村庄的武警队伍震住了。跟当年有“亚拉森格生态圈”不一样,没有了组织,个人都不敢伸头。

汉唐公司开进的当天晚上,堪布丹增夜不能寐,凌晨时恍惚梦到亚拉森格塌了,不是倾倒,而如一座空心砖炉从四面向中间塌下,王冠坠落,待烟尘散开,无数细小的闪电在坐落废墟上的王冠中游蛇般窜跳。他一直没有对僧人们提起这个梦。此刻被武警押解着下山,小扎西带来的消息让他知道那梦中情景就要变成现实。

小扎西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聪明顽皮,汉话在全村最好。小时候父母把他送进康瓦寺出家,但是寺院的清净单调岂是翻天调皮的他受得了,没几天就跑回了家。不过那以后他和寺院倒是结下了缘分,三天两头往寺院跑,成了寺院的灵通消息源。这回他是从山上跑下来,被武警喝住赶进僧人队伍。小扎西做出听话样子,实际上他正是为了向堪布丹增通报消息。

小扎西一直在王冠下观察那些干活的汉唐工人。他装着不会汉话,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放羊娃,工人间的说话都不防他,因此他知道工人们是在以前打好的炮眼中安装炸药。马上要进行的爆破,是先把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炸倒,然后把倒下的莲花瓣分段炸碎,再装车运走。小扎西从工人的言谈中得知,莲花瓣炸倒时康瓦寺正好会压在下面,准确地说会被砸成粉末。现在武警正在山上做爆破前的清场,免得到时候出人命。

有武警押送,小扎西说话声小。堪布丹增示意他声音再小,除了不让武警听,也避免其他僧人听到。他担心这个消息会激怒年轻僧人。跟那些僧人比,堪布丹增在寺院的时间长得多,付出了最多心血,他有平常心,无常本是世界的本质,寺院毁了可以再建,,可是他却没有把握年轻僧人会像自己一样,而此时发怒除了招来灾祸,没有任何用处。听小扎西说完,他表情不变,只是手指在唇边晃晃,示意不要再跟其他人讲。

“扎西……”他想起什么,随即咽回。平常时大家都自然地指使小扎西跑腿,但现在是爆破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时分。堪布丹增想起的是修行洞那个疯癫女。她是外来人,连僧人都被瞒着爆破的消息,她更不会知道。清场武警也不知道修行洞有人。如果现在告诉武警,他们是否承认爆破,是否去修行洞找人且不说,在场的僧人马上就会知道神山将炸,若是连与寺院隔山脊的修行洞都有危险,寺院一定必毁无疑。不,什么都别说,也不能叫小扎西去通知疯癫女,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

堪布丹增拍一下小扎西。“路过前面的灌木丛时,你想法让武警别看到我,都看另一边。”

小扎西琢磨一下,眼里兴奋地亮光。“你要去阻止爆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堪布丹增心里苦笑,只是努努嘴,做出鼓励表情。灌木丛旁的另一侧是山坡。走到那时小扎西突然窜出队伍,奋力往山坡上爬,一边喊着“雪莲,雪莲!”所有目光这下都被他吸引过去。堪布丹增趁机缩身钻进灌木当中,尽量蜷身低伏。随即听到武警喝令小扎西归队,也听到小扎西被武警踢打后带着哭腔辩解雪莲能卖钱。武警根本不会发现穿着一样袈裟的僧侣少了一个,而看到堪布丹增溜走的僧侣也绝不会多嘴。随后队伍继续被押解前行,直至脚步声听不见时,堪布丹增才站起身,迈开大步朝着相反方向赶往修行洞。

西藏佛教有洞窟修炼的传统,早期比较严格的方式是修行者进入洞窟,洞口即被封闭,只留送食物的小口。修行者在洞窟中静修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称为闭关,直到数年甚至更长的修炼期满才能打开洞口出关。现在的闭关已多在专门修建的闭关房中进行。亚拉森格的修行洞比康瓦寺的历史还悠久,现在多数都已坍塌,仅存的几个也是长久荒弃,无人光顾。疯癫女在其中一个修行洞里居住被人发现时,不知道她在那里已经住了多久。她肯定不是修行者,头发蓬乱,满脸肮脏,穿着牧民的厚重羊皮长袍。但是卧风向阳的修行洞帮她抵御了冬日寒冷。村里人发现她,是因为她的藏獒到村里拖走了一只羊,被羊主人追寻痕迹而发现。藏獒拖羊不是自己吃,是带给她。人们才明白村里以前陆续失踪的鸡都哪里去了。不过有那头威猛的藏獒,没人能靠近她。她的表现则是不懂人事,疯疯癫癫,虽然说一些藏话,只是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口音奇怪,也难以判断她是否能够懂别人的话。

村里人把在修行洞发现疯癫女告诉了堪布丹增。修行洞虽然荒弃,人们还是把它视为寺院的一部分。堪布丹增专门去看了一次。修行洞的洞口被疯癫女用石块挡住大半,只够一个人侧身钻进,进洞后可以用烧火的柴草堵死保温。由此看得出她还有照料自己的生活能力。堪布丹增透过藏獒咆哮对她隔空喊话,在她挥舞双手激烈表示不去村里住后,堪布丹增吩咐村民不必打扰她,只需隔几天给她送些食物,藏獒就不会再去村里偷鸡摸羊。他相信疯癫女管得住藏獒。

现在,当他远远看到修行洞,洞口未被柴草堵上。藏獒从洞里跳出跑近,却没有他担心的扑咬,而是发出呜呜乞求,好像一直盼他到来,咬着袈裟拉扯他进洞。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修行洞内,借助洞口光线看得到疯癫女在昏迷中。她急促的呼吸如憋住一样费力,伴随着连续的水泡音,就如呼吸是通过液体一样。棉花糖似的白色泡沫从她嘴角涌出。堪布丹增几乎立刻断定是肺水肿。那是一种与严重感冒并发的高原病。堪布丹增并不清楚医学上的肺水肿定义是指肺部液体生成和回流失调,难以吸收积聚的体液,阻塞肺部换气功能,但是他见过这种危险病例,知道不及时抢救会死人。两年前那个来此地拍照片的汉人摄影师,症状一模一样。堪布丹增也并非从理论上了解医治肺水肿的最好方式是吸氧,只要有充分氧气,多数都可以不治自愈。但是拉松村的传统就是把病人送到几里外的那个地缝之下。地缝深达千米,底部的氧气含量自然增加很多,加上小环境温暖湿润,对病愈特别有利。那个汉人摄影师在被堪布丹增带人送下地缝后,连续睡了两天,从死亡边缘回到人间。

以往送病人都是用马驮,现在不可能再去找马。堪布丹增把疯癫女拉出修行洞,扛在肩上就跑。这里离爆破点虽然隔一道山梁,但还是在王冠的莲花瓣之下。要想避免爆破时埋在下面,必须尽快远离。地缝的方向与村庄相反。太阳偏西,周围山头被照得亮晃晃,山阴的光线却暗淡了许多。尽管寒风凛冽,堪布丹增到达地缝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

下地缝更加费力。那是一个地质奇观,凭空在海拔三千五百米高原上裂开一道缝。地面只有十多米宽,几十米长,下去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也不知道延伸到哪。而底部的海拔只有两千米。这一千五百米的高差几乎是垂直下降,异常陡峭。寺院供的圣水自古都从地缝底部的清水潭取,驮水的马踩出了一条小道。不过有些地方马能走,人却要手脚并用才过得去。堪布丹增用袈裟把疯癫女绑在背上往下走。她一直昏迷,呼吸的水泡音就在堪布丹增的耳边。幸好是往下,负重还不是那么累,而且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增加,力量也逐步增强。

突然大地持续地抖动起来,一连串爆炸声似乎是从地心传来,地缝之下声音并不震耳。随后是大地猛的一震,数万吨重的莲花瓣被爆破放倒,如天降重锤敲在山坡上。堪布丹增被震得失足脱手,沿着陡坡下滑几十米才抠住凸起的石棱,好几个指甲脱落。他护着疯癫女俯身在那石棱之下,藏獒也乖巧地跟他们挤在一起。周围碎石下雨般坠落,数个大石块从眼前跳过,带着重力加速度的呼啸,被石棱弹开幸免砸在身上。离爆破点好几里之遥都震动如此,可想爆破的威力。

按照事先精确设计的位置、时间、炸药量,汉唐公司的爆破以定点循序方式连续完成。那效果如同一把利刀,将那瓣莲花状的山体从根部整体切断,按照事先设计的方向倒下。待烟尘散去,在满天黯淡的红霞映衬下,亚拉森格状如八瓣莲花王冠的山形,正面的莲花瓣成了一个空缺。那种空给人的震撼,犹如一个绝世美女突然失去了门牙。而康瓦寺完全被倒下的山体彻底掩埋,踪影全无。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天光一直衬在亚拉森格残缺的顶部,那样刺目,不忍目睹,而原本舒展如王袍的山坡上,倒下的山体犹如平添一个巨大肿瘤。当天边的光明终于全然黯淡,一轮满月升上墨蓝天幕,月光虽然朦胧,但仍然可以向神山下的子民清楚地展现千年神圣的摧毁。

拉松村的村民先是被惊呆了,久久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直到武警的照明弹发射升空,更清楚地照亮被毁坏的神山。虔诚的老人们跪倒在地,对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神山放声哭泣。哭泣中自发诵读的经文,在康瓦寺僧人的带领下,逐渐汇成全体村民男女老少悲怆的集体诵读,伴随康瓦寺僧人有节奏敲击的法器声,悲怆之极。

而另一个方向,爆破前撤到安全区的汉唐公司人员和机械,此时如杀回马枪般开回。诸多照明灯纷纷立起,柴油机轰鸣,风镐震动,高音喇叭指挥,如同对一块巨大的肥肉急切地分食,争分夺秒,连夜施工,要把升上历史最高价的铜用最快速度拿到手。

驻村工作队的干部来驱赶祈祷念经的村民。五个干部个个手持强光电筒,在村民的脸上照来照去。那光具有极强攻击性,即使闭紧眼睛都会感到炫目。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村民仍然跪在地上念经。这种念经祈祷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人们非但没有怠倦困乏,反而面对工作队的制止越发狂热,节奏加快,声音高亢。直到反复喝止无效果的工作队队长火冒三丈,抢过康瓦寺僧人正在敲的鼓,摔在地上。

队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藏人官员。一身官员下乡的标准装束——黑色皮夹克外披着军大衣。“念什么!念什么!有用吗?该炸的炸了,该倒的倒了,佛菩萨帮上你们什么了?!”他一边吼,一边横晃肩膀踩那被他摔在地上的鼓,直到踩得稀巴烂。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砸向队长,稍微偏了一点,贴着他耳边飞过。队长本能躲闪一下,立刻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石头飞来的方向。近年因为驻村工作队屡遭攻击,当局给每个工作队队长配一支枪。虽然只是一支小小手枪,但有足够威力。念经声音戛然而止,人们一动不动,都看着那只枪。

“哈哈哈……”一阵戏剧式的笑声传来。月光下,人们看到被工作队扣押的那个云游僧人走来。“都是同族乡亲,本波啦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本波啦”是藏话的长官。

队长一惊,把枪转向云游僧人:“你是怎么出来的?”

云游僧人通常没有自己的寺院,走家串户给百姓做法事。这个喇嘛前两天来到村里,法事做得不错,却只需吃住不要报酬,因此广受村民欢迎。驻村工作队的职责之一是盘查任何外来人,发现云游僧人没有政府发的僧人证,也没有家乡公安局的出行许可和无犯罪证明。这种情况本来必须立刻扭送到县公安局,但因为工作队要配合突如其来的汉唐公司,只能临时把他铐在队部。

云游僧人把袈裟里的手伸出举在头顶。月下看得清楚,光光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手铐那么大的圈,我整个人都钻得过去,还能铐住我的手吗?”云游僧人故弄玄虚,可大多数藏人都会信。“不过本波啦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这场合你真敢开枪吗?政府只给一支枪,依我看是害你们呢。要么就多给枪能打死全村人,要么就别给。一支枪顶多打死两三个人,其他人一块往上冲,你还能活吗?你的同伙也都活不成!”

这话说得没错。工作队长仍然端着枪,但显然不那么横了,也没有喝止云游僧人走近他。

“现在对本波啦最好的,就是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既不会有危险,也不用承担责任,跟两边都好说。这事正好我能帮你。”就在这么说的时候,云游僧人已经到了工作队长身旁。只听工作队长哎呦一声,像是脖子被蚊子叮了,手摸了几下,腿一软便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其他工作队员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做了什么?!”胆大的要往前冲,胆小的则被这诡异吓得往后退。

“都别动!”云游僧人已经把队长的枪拿在手里。虽然是僧侣,拿枪的动作并不笨拙。“一支枪打全村人不够,打你们几个可没问题。”

工作队员怔住了,有人停在还没结束的动作上,好像是被魔法突然定了格。

云游僧人的另一只手亮出个带针尖的胶囊球,握在手心就看不见。“这是睡觉的药,你们队长几个小时就会醒,不会有任何事。我说了,现在对你们最好的就是睡觉,队长是这样,你们也一样。事后你们都会为此感谢我。”说完,他挨个在那几个工作队员的脖子上扎一下。没有反抗的工作队员也都陆续倒下。

“大家别怕。前面的事工作队看到了都是我做的,后面发生的事你们也说是我干的,跟你们没关系。我让他们睡一觉,是因为现在要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山上风镐、钻机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山谷里的回声响成一片。灯光照亮矿工们忙碌的身影,正在炸倒的莲花瓣上奋力开凿新炮眼。进一步的爆破是把大块炸碎成可以装上卡车的小块。推土机、挖掘机和压路机把巨型卡车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排队集结的卡车跟随,势不可挡地推进。村民和施工现场之间是武警封锁线。士兵在临时工事的沙袋堆上架起机枪。照明弹随时发射,严密地监视村民动向。

云游僧人把卸掉子弹的枪放回工作队长腰间。“他不是好藏人,但是他的话没错,光念经有什么用?我们这么多年经还念得少吗?西藏的命运还是这么惨!如果就是跪着念经,只能眼看着王冠一瓣一瓣全炸光。”

青年人表示要拼命,一块冲进施工现场阻止施工。其中最激烈的一个表示要身绑炸药打先锋,谁阻挡就和谁同归于尽。但是正视现实就会清楚,不要说冲进现场能不能阻止施工,不等接近武警就会开枪,根本不可能冲进去。从对维吾尔人实行“就地击毙”政策开始,动辄开枪已经成为中国各地的常规“维稳”。

云游僧人不同意任何跟暴力有关的抗争。那除了造成弱势一方的牺牲,不会有实际作用,而且给强势一方使用更大的暴力以口实。相比之下,非暴力反而是更有力的武器。“譬如说,”云游僧人转向刚刚表示要用炸药同归于尽的男子,“你用炸药是炸不到他们的,还会给你扣上恐怖分子,他们对你开枪就有了理。既然敢于牺牲,既然怎么都是牺牲,为什么不用自焚的方式?谁也不能说自焚是恐怖活动。自焚不伤害任何其他人,只是以自己受的痛苦和死亡,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的罪恶!”

旁白(藏人的自焚运动)

从二零零二年到二零零八年,中国政府与达赖喇嘛特使进行多次会谈。那从一开始就是中国方面为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设计的国际公关,并非真要解决西藏问题。但是什么事都会有因果,北京玩弄这种小聪明,不是戏耍了藏人一把就能完事的。藏人被引起的热切期望不能满足,就一定反弹。 
北京奥运会前夕,达赖喇嘛在每年的三月十日的纪念西藏抗暴例行讲话中宣布:“从二零零二年开始,我的代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有关官员就特定问题先后进行了六次会谈……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基本问题上会谈不仅没有产生任何实质的成果,而且过去几年对境内藏人的残酷镇压更是变本加厉了。” 
年复一年抱着希望在等待中消磨耐心的境内藏人由此被惊醒。第一时间得知达赖喇嘛讲话的拉萨色拉寺僧人,当即有人表示“我们必须起来”,随即走上拉萨街头打出雪山狮子旗,呼喊口号。那是二零零八年波及藏地全境的抗议运动的第一声呐喊。三月十日当天下午,哲蚌寺几百名僧人下山抗议,中国所称的“三一四事件”就此迅速扩展。 
没有组织、缺乏资源的民众能做的并不多,可以想见的就是走上街头的抗议示威。但是一九八九年上千万汉人走上中国各地的街头,都被北京政权开枪镇压,人数只是汉人零头的藏人,街头抗议更不可能延续。当整个藏区大兵压境,军警密布,到处抓人,群体的抗议便不再可能,只能是个人进行抗议。而沧海一粟的个人如何对抗庞大政权?虽然不少藏人独自上街,喊口号撒传单,结局都是无声息地人间蒸发。如何能够让个体抗议凸显出来,而非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那就只有采取更加激烈的方式。深受不杀生原则束缚的藏人,不会选择针对他人的恐怖活动作为激烈的方向,只能针对自己,于是自焚便成为选择。 
从二零零九年阿坝格尔登寺的僧人扎白自焚开始,藏人以自焚抗议的人数逐年增加,前面主要是僧侣,后来世俗藏人加入进来,逐步成为主体。每次自焚都能得到全球广泛报道,被藏人社会传诵敬仰,引起中国当局高度紧张,从而让其他藏人看到的确是个体抗议最有效的方式而效法,由此形成自焚运动。 
西藏历史上有燃指供佛的宗教献身行为,被佛教徒认为是给佛的供养。自焚是这种供奉的放大,更彻底的献身,既为宗教,也为民族。因此数年来虽有高低起伏,但一直前仆后继。在高潮时,有时一天会不约而同在不同地方发生数起自焚,如此规模的自焚运动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自焚的惨烈和世人的惊骇都不能触动中国当局,期望自焚促使当局解决西藏问题完全落空。人们的神经也在被自焚一次又一次刺激后变得麻木。反而因为藏人自焚数量太多,连关注西藏问题的媒体都无法一一报道,自焚运动几度陷入低潮。但是最近有了变化,仅这个月已知的自焚就在藏区各地发生十七起。自焚藏人的数字累计正在接近一千。虽然个人自焚因为数量太多减低了关注度,但是自焚达到一千人那可是大新闻。海外媒体这段时间睁大了眼睛,开始报道每个接近一千的自焚。世界如同观看马拉松比赛,在漫长过程中多数人只是偶然瞟一眼就够了,一旦接近终点,人们就纷纷放下手头事情,紧盯转播的电视机。

云游僧人用他的手机熟练地翻墙上网,播放美国自由亚洲电台的藏语广播。他给手机底部接上个火柴盒大小的音箱,音量便可以让在场村民都听到。广播正在报道,到目前为止藏人自焚者达到九百九十九个。这个数字让云游僧人握拳猛挥。上一次他听广播还是九百九十七人,现在只差一个就到一千了!他随后告诉村民,此刻的自焚效果一定最大,因为全世界都屏住呼吸在等待。如果第一千个自焚发生在这里,拉松村立刻会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亚拉森格神山正在遭受的破坏也就暴露于世界面前。只有这种国际影响才能迫使汉唐公司停止施工。

云游僧人讲得有条有理,虽然声调淡定,不掺情绪,却让听的人热血沸腾。当场就有十几个人表示要自焚,甚至为谁先自焚争了起来,不得不请云游僧人指定。

云游僧人连连摇手:“我怎么能有权力指定谁去自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机缘,要靠佛菩萨挑选,摇糌粑团自然会知道。”他看上去早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和传统的问卜方式。不过他掌握一个原则,只给人们提选择,自己不裁决,也不参与。

要求自焚者一起动手,撕出跟他们人数相等的小纸片,只在其中一张纸上画了个钩,其他都是空白,然后把纸片捏成团,混在一起,再把纸团分别包在不同的糌粑团中。每个糌粑团大小相等,外形一样,放在一个盆里,按照顺时针方向反复摇动,然后每人依次从盆中任取一个。

有人拿到糌粑团后立刻打开,有人攥在手里反复踌躇,还有人一直等着先看别人的结果。真到决定该谁自焚的时候,和刚刚情绪激动的表态不一样。也许因为有了时间的间隔,多了理性的考虑,还因为家人都围在一旁。虽然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但是一个年轻女人未等丈夫打开糌粑团就哭起来。其他家属也紧张得要命。另一个女人是看到丈夫糌粑团里的纸片是空白才哭,当然不是遗憾,而是幸运。

直到一个名叫尼玛的年轻人看了自己糌粑团中的纸片,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勇气十足地宣布:“是我!”他把纸片转向众人展示。上面画的钩不大,笔迹轻淡,似乎用的笔快没墨水,却有摄人魂魄的力量。

他太年轻了,还没有妻子。父亲跟儿子一样面色苍白,不说话,在一旁猛烈吸烟。母亲却喊起来:“你还是个孩子啊……”上前要拉走儿子。尼玛坚定地挣脱母亲,扭头不理她。他的姐妹们也哭着上前拉他。他对姐妹可不像对母亲那么客气,几下把她们推开,其中妹妹被推倒在地。

尼玛是个普通青年,平时不起眼,此时却成为众人围绕的中心。僧人们开始为他念经;邻里安慰他的父母和姐妹;村民送上祈福的哈达;长老们保证照顾他的家庭。不过母亲和姐妹的哭喊还是阻碍了自焚实施,至少耽搁了时间。家人的悲痛使得众人不好出手帮助尼玛做自焚准备,也没人给他取自焚用的汽油。尼玛虽然表现坚定,内在的紧张却使他失去行动条理,举手投足都茫然无措,仅从汽车油箱里弄出汽油就费时不少。

云游僧人虽不插手任何具体事,却主导整个过程。他安慰尼玛,不必为自焚的痛苦感到恐惧。“你看到了我的药对工作队的效果。那是一种麻醉剂,我会给你用少点剂量,就既可以保持清醒,又不会感到火烧疼痛,能在火中保持较长时间站立。在火中站立双手合十的形象最能打动人心。我会给你拍下这样的镜头。再过一会就有黎明的光线,亚拉森格被炸出的缺口和倒下的莲花瓣都能被拍出,而天还不那么亮,自焚火光显得壮观……”

正是因为云游僧人要等拍摄光线,就差那么一点时间,使得堪布丹增赶在了自焚之前。他在地缝底部安顿好疯癫女后,靠着以前存在下面的松明火把照亮,攀爬回地面,本是为了找村里女人过去看护疯癫女,却正好撞到云游僧人给尼玛允诺——自焚的视频将会立刻发到国外,几小时就会传遍世界,尼玛将成为最有名的西藏英雄,永存史册……

这种鼓励使得尼玛脸上泛起红晕。产生的吸引甚至让他不惜与平时最崇敬的上师抗拒。当堪布丹增高喊不让他自焚时,他生怕抵挡不住,干脆把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在了自己身上。这动作使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放声大哭。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在整个空间。

堪布丹增上前拉住尼玛拿着空油桶的手,并不试图有其他动作,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相信你不会连我一块烧。”尼玛另一手拿着打火机,只要稍微一动,迸出一粒火星也会使他的满身汽油变成火球。堪布丹增的平静虽未化解尼玛的僵硬,至少使他没有动。他衣服上滴下的汽油在脚下湿了一圈泥土。

堪布丹增柔声细语:“尼玛,你已经表达了你的决心,人人都看到了你的勇气,大家都会当做你实现了诺言。现在你不要继续做,不是你不做,是我——你的上师要求你不做。服从上师是你发过的誓言,责任由你的上师承担……”

云游僧人厉声对堪布丹增说:“堪布,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这是他的功德,也是西藏的需要!”

堪布丹增转向云游僧人:“西藏需要他用火烧死自己吗?我不这样看。西藏需要他活着!这一千人是我们民族最勇敢的人。这样的人活着能为我们民族做多少事情!汉人有句话:一夫拼命,万夫难挡;万人必死,纵横天下!那说的‘拼命’和‘必死’可不是烧死自己。如果这最勇敢的一千人不死,即使不是纵横天下,也可以纵横西藏!为什么要这样死呢?”

云游僧人放缓声调:“堪布,汉人说的那句话只是形容,西藏全部人口加在一块也不如中国军警人数多。靠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达不到目标,只有国际社会对中国施加压力才行!而个别人的自焚哪都可能发生,唯有自焚达到相当规模,才能起到震撼作用。我们一千位英雄的牺牲,价值就在这里!他们不是白白烧死,他们会让世界醒过来!”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自焚不是办法,恰恰是没有办法。国际社会同情我们,却不会真为此做什么,都在忙着跟中国做生意,对西藏问题的关注只在口头。没有外力可以救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就更不能白白牺牲我们的英雄……”

对话虽是在堪布丹增和云游僧人之间,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倾听。堪布丹增的理性使激动气氛变得平静,也使劝阻自焚有了正当性。尼玛的亲人围上来,有人趁机拿走尼玛手中的打火机。尼玛没有反抗,被亲人脱掉浸满汽油的衣服,裹上了厚厚的藏袍。

尼玛的母亲上前用额头碰堪布丹增的手,无言地表达感激。月亮还在半空,东方天色已经变亮,远处高耸雪山的顶尖,染上第一抹新鲜的阳光。

云游僧人的手机响了。他离开人群小声接完电话,对在藏袍中发抖的尼玛说:“第一千个自焚刚在安多发生了,是隆务寺一位叫加央诺布的僧人,年龄和你一样。”

对于堪布丹增,云游僧人的苹果手机、翻墙上网、麻醉针、与外面的联络,都显示背后可能是有支持的。他对云游僧人说:“你穿着和我一样的僧服,说着和我一样的藏语,我把你当做同胞和同修,因此我坦率地向你表示,对于我,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把人的生命当做政治筹码都是不应该的,也是危险的。”

云游僧人对这话表情凝重:“堪布,这说得可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话了。他们正是这样给自焚抹黑的。实际上自焚者没有沾染任何个人私利,西藏的事业更是为了整个民族。二者的关系不是筹码,斗争必然会有牺牲。佛陀不是也要以身饲虎吗?自焚者体现的,正是佛陀的这种慈悲。”

堪布丹增摇头。“至少在这块地盘上,我不会让我的父老乡亲这样做。佛陀眼中众生平等,每个生命都是一样珍贵。我不赞成有些人自焚,另一些人利用自焚搞政治。每个觉得自焚有价值的人,都应该自己去。”

对此,云游僧人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要以为我不会自焚,等我的使命结束……”他扭头离去,离开村庄,再没回头。覆盖白雪的道路,远去的绛红袈裟在山口吹来的冷峭风中飘舞,如同他身上黯淡的自焚之火。

2020年3月28日,印度德里的农民工正在巴士总站等待政府安排的巴士回乡。摄:Raj K Raj/Hindustan Times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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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者 Tsering Woeser 时间: 下午10:39 

1 条评论:

  1. 匿名2014年2月27日 下午11:11 老师的黄祸整个构思实在太牛了!要是能在大陆出版一定卖疯了!这篇小说还能看过,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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