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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沒法重來,但能否想像別樣可能?——《從前的我們》(Past Lives)

Horace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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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我們》(Past Lives,dir: Celine Song,2023)

◆一開場,主角三人在酒廊碰杯談心,有兩人坐在對面,與觀眾同方看著主角(即本帖文這圖片的視角),對三人的關係和感情頗有疑惑,互相討論三人的關係。我們好奇主角三人是誰,但這兩人是誰(沒有現身),同樣使人好奇。兩人對話中的疑竇,固然是「一般觀眾」的可能想法,但這兩人的背景和關係,同樣埋藏了許多思考的前設。我們對主角三人的初步觀感,是出於「自己的」想法,還是受「一般人角度」的影響?這和我們自己的 past lives 有沒有關係呢?

◆朋友們對《從前的我們》意見甚為分歧。喜歡的,無不視為本年度此刻的至愛,為電影微妙的情感、緩淡的發展、留白的餘韻所觸動;不喜歡的,會認為韓裔主角二人感情基礎不深,相隔兩次十二年的發展不合理,選角也不算吸引。有人喜歡主角們隔網絡對話、在公園散步、於酒廊傾心的節奏和構圖,也有人認為導演的處理單調、角色的設定和臨記的佈置像電視劇般公式。有朋友咀嚼到各人的對話中之猶豫和不安、深情和慾望;有朋友則覺得對白的寫法非常表面,沒有驚喜。有著眼於移民議題的,批評導演講得不深,相反有認為導演根本無意拋出大議題,只是想呈現生活持續變化的感覺。後段有場枕邊夜談,女主角丈夫說妻子雖然平日幾乎只說英語,在做夢時講的卻始終是韓文,這段對話,有觀眾認為精妙地點出身份議題的要旨,有的卻認為這不過是陳套的設定。這些觀後感的差異,非常教人好奇。

◆絕對不想用「你都唔識睇戲」「係你做人不夠敏感」一類口吻評說雙方的分歧。我不覺得《從前的我們》特別出色,但喜歡電影的感覺,欣賞導演拍出了自己想拍的人、情和事。電影到了後段,回到開首的酒廊情境,女方失陪,只剩兩個男人,這時鏡頭終於反打拍到起初生疑兩人的方向,看來似乎是一對纏綿中的西方男女。起初在討論三人關係的就是他倆嗎?他倆是怎樣的人?剛相識?熱戀中?他倆那些疑問,與當時的氣氛有關係嗎?如果換成是韓裔長輩,又或格林威治村友人,看到這個情境,又會有甚麼問法?換位思考,我們對《從前的我們》的感覺,特別是情感關係方面,似乎關乎個人的性格和經歷,多於對藝術技巧的判斷。

◆是導演半自傳的故事,但當然重點不在於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構,而是到底她想呈現甚麼。電影可粗分為三節,先是 Nora,接著是海聖,最後是 Arther(各由一個明顯的對著其人臉部特寫的緩慢 zoom-in 鏡頭開始),大抵可視為三種現代人典型,若說導演沒有深入討論移民議題,不如說她著意的是從生活細節透露「環境」對人的潛移默化。我喜歡那些如幻燈片般插入的日常細節,例如海聖客廳的幾幅家庭照片(對比作家村中滿牆青山綠水的畫作)、男女主角對話的時差、作家村的黃昏和夜燈……Arther 就問 Nora,如果回頭再來,處身同樣的環境,遇上的卻是另一個人,她會與另一個人重演這故事嗎?

◆這是全片我最印象深刻的一段對話。在刻板印象中,會提起「如果唔係咁,你仲會同我一齊嗎」這類問題的會是女方,這兒卻是相對纖細的 Arther。Nora 的回答,打通了我看《從前的我們》的視角——她說︰「人生不是這樣的。」人生沒法重來,但能不能重新想像?換了是我,也許會像 Nora 一樣回答。可是反躬自問,Nora 為何這樣想?在她的生命中,少時移民無法抗拒、爭取綠卡也是必須,許多事情無法掌握,但是她有很多慾望與夢想,也有魄力去完成,於是她一見到苗頭,就會果斷轉向,於是她十二年前半念舊又半貪新鮮地發展網戀,明知發展不下去就向海聖提出斷絕來往,於是她從立志諾貝爾獎轉向普立茲獎,然後又轉向東尼獎。人生不是那樣的,換句話就是認定人生就是這樣的。Arther 看出了 Nora 的慾望,倘若她是歐美女子,他倆的關係也許會如《世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2021),這位作家就會如《最爛》那位漫畫家,未必能與女方待在一起到最後,而且同是藝術情侶,主要話題就不會是國籍、語言和雞翼,而是 “Oral Sex in the Age of MeToo”。可是 Nora 的韓國移民浮萍身份,即使定居已久,強調自己是 American Korean,不是 Korean Korean,然而她或自知或不自知的「根」,始終使她想在變中求安。如果說 Nora 是「渣女」,未免不太了解現代女性的自由和心思,唯有祝君好運。

◆海聖的出現,打破了她固有的想像,反之亦然。從外表看,從家底看,從事業發展看,海聖都可算是「筍盤」,但到得他到達美國坦露心跡,我們才知原來他在各方面也談不上順利,過去的 Nora 對他來說是可親的妹妹,現在的 Nora 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這一刻我忽然與海聖連結上了,大家的性格都有這樣的優柔寡斷、充闊又自卑的一面,想以一絲與昔日女神的聯繫,保留對生活的幻想。其實海聖同樣是認定人生就是這樣的人,只是他沒有 Nora 那麼決斷,能力也不夠強,只能背負「根」的壓力,勉強應付生活。可是兩人在美國的重遇,使雙方都明白到,原來人生真有別樣的可能︰Nora 在丈夫的不安中發現了自己原來的慾望,海聖的外闖之旅,某程度上也使他走出舒適圈。他倆都知道和對方從一開始已不可能,但正因為沒有可能,才開拓了此後一切的可能。Arther 的位置可能很尷尬,但他隱約也知道,就算自己不在,他倆也不見得有可能,然而他能坐在這個奇特的位置去觀察,也不能不說與其「根」相關——他從來沒有去近看自由神像,因為出身,早已使他能享受(相對)自

◆是怎樣性格的人,就會看到怎樣的故事。不談電影優劣,能不能與電影連繫上,其實很講個人的性情志趣,也未必有高下之分。若說《從前的我們》只是非格式化的韓劇,將難過的事拍得美好,然而規限必須揭露醜惡一面才算懺悔,也是另一種定型而已。Arther 說他沒理由阻止 Nora 去見海聖,若換了在香港的語境,恕我刻板想像,大抵許多人都不容許另一半去見曾經的曖昧對象,更遑論還親自與這人見面。這部戲是女導演的半自傳,但在酒廊 Nora 對海聖說過去的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一段話,也許很容易會想像成男性作家的 FF,讓女神「治癒」自己,然而 Celine Song 這樣寫有何心思,我們只能想像了。我很喜歡 Arther 和海聖在酒廊獨處的一刻,也沒有很特殊的理由,或許是種奇異的默契吧︰原來「他」是這樣的,都喜歡著「她」,換個時空,我可能就是「他」了,但,人生就是這樣的。各自回家後,也許 Arther 真的會以 Nora 和海聖為原型寫新小說,也許海聖的麻甩朋友們會在燒肉和燒酒之間笑淫淫追問曖昧有沒有變成艷遇。Nora 哭了,聰明而敏感的她,應該轉瞬想到這些可能,然而無論向來多麼有準備的她,也是不知怎樣回應海聖離別上前的一擁(在紐約的公園再會時,上前主動擁抱的是 Nora,海聖當時手足無措,那一抱,於 Nora 是美式習慣也是心中準備已久的吧)。人生不是那樣的,但人生就是這樣的。

◆不妨嘗試腦補重塑兩人的故事。海聖的中國工程到底怎麼了?他之後會和女朋友復合嗎?Nora 寫的其實是甚麼劇?她案頭曾經放著的莎翁《馬克白》和亞瑟米勒《代價》對她有何影響?Arthur 的家庭背景是怎樣的?他真的與 Nora 父母合得來嗎?比起「因緣」的主題,又或婚後遇舊愛的浪漫想像,看到中段的劇情,其實我想起的是活地亞倫的《情迷紐約下雨天》(A Rainy Day in New York,2019),這戲名非常配合電影的情境(飾演 Arther 的 John Magaro 確也演過活地亞倫的作品),但,在韓國看天氣預報說海聖到紐約的幾天都會是大雨連綿,然而當海聖與 Nora 相遇上,卻又無雨地閒逛了好幾天。在電影世界,畢竟還是有無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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