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散记- 10 一场天气的周末
今年引起一种普遍性关注的气候危机,已经给地面上漠不关心的人们以身体上的痛击,持续不断地灼烧全球的城市群岛,屡屡创下史上最高温这种媒体说辞。但人们还是可以躲在空调房方面,继续佯装不知情,以及委屈地为自己奇怪的生活奔波 - 这一生活没有什么本人的面目,与愈演愈烈的奇迹般的空调一致服从于一只称为资本主义的怪物。
从网络上只言片语地获知:两栖动物正在大规模地灭绝,海洋中的主要产氧微生物面临塑料微粒威胁,全球大面积异常高温,河南云南大面积干旱,新疆甘肃水果大减产,南北极持续多年的冰川消融,个别地方如后天般的气候异常....记得在前年在老挝旅行的时候,一个矮胖的法国人在面包车上不无担忧又神秘兮兮地为我们指着老挝山间枯萎的树,声称那是一种全球生态退化的迹象。我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站在一座光秃秃的山包上,盯着赤条条的堆砌的言语和不甚清晰的景象,然后就蹲了下来,干脆哪也不去,发呆好了。这就是我们面对生态和环境的态度,环境的体验让人忧虑,而世界的假面持续地让人困惑。我们似乎只能等待一种结局:等待这一轮生态与人类相关的调整最终与具体的个人生存发生冲突,甚至于消弭个人的肉体,而我们的头脑仍迷失在信息和资本编织的虚无海洋中。
环境和天气,在贸易、经济和金融纷争的背后,在资本主义绞刑架的背后,在自由民主与威权斗争的背后,在西方普世与民族主义的斗争背后,在我们许许多多的哀叹与焦虑背后,最终会发出致命一击。
周末参与一个活动,来自某藤校的PHD学生Weng分享了她关于天气的研究与德国哲学家Peter Sloterdijk的书《Terror from the Air》。讨论中涉及的几个问题相当有趣。
1、什么是疯狂?而什么又是规则?有趣的例子是,如果你确知某个规则是什么,但你并不确知其他人对此是否承认或者反馈,那你还是不知道“规则”是什么。也就是意味着在一个能指与所指之间,包裹着一层“语境”,一层“环境”,一层“天气”。这还是颇有点像是一种个人与集体的博弈,个体如何必须被包裹在集体中,而又试图影响集体但又会无穷递归的情形。
2、按照Slotedijk的说法,二十世纪起源于化学气体战,从攻击个体以及其意义赋予过程变成攻击个体所依赖的环境。而所谓恐怖主义就是攻击这些环境。超现实主义就是在取消环境,取消赖以生存的逻辑和定义,对所发生的过程和原理进行展示,从而说明其可被替代性,那么现实实际上就溶解了。无论从物理层面的环境攻击还是符号层面的语境取消,似乎都是一种人类生活的关键性变化,也是让我们感到无穷难受的当代问题。
3、话题最终的走向,或者说陷入环境问题的人最终的可能解决方案,被寄托于审美(Aesthetics)。Weng进一步将其解释为觉知,即对于周围世界的有意识,包括空气这样无形的物体。这一点与批判性设计的初衷,当代艺术的初衷等等,都不谋而合。技术和理性在发展过程中对我们的一大挑战就是剥离了我们的肉身与事物的直接接触,而缓之以不可知的媒介,人们对于赛博世界的想象似乎与真实世界总缺了一环,就是幻肢与身体的真正融合,而不只是一种简单的连接。我们似乎就生活在一个半赛博化的痛苦世界里,有一半的世界是他者的,而一半的世界是自己的,与我的整个生命体的系统不能完全融合的部分,不断带来不可预测的问题。翁佳提出两个词的区别(来自海德格尔?),技术与技巧(technology and technic),如今我们正在被剥夺或者已经被剥夺的就是technic,唤醒觉知似乎在她的字典里就是如何让人们重新获得对事物的technic。然而这个问题在我看来要深远得多。人类对某些事物有意识,而对空气这样的事物没有明确的意识一定是有原因的,例如需要聚焦,节省能量等等需要加以脑科学验证的因素,所以审美/觉知是否也是有其物理条件和限制的?那么问题就会变成一个限制条件下的最优解问题。就一个敏感者,或者说比大多数人觉知性强的人的体验而言,审美有时是一种身体的负担,在你对万物有觉知的时候,也在对应的放弃其他的事物 - 比如情感、刺激等等,也许这不是零和博弈,但也不是一种无限制的叠加。关于觉知的途径,其实宗教已经给予了很多路线,在此似乎也有一个美学、哲学和灵性的融合点,也似乎存在着一个未被探索的空间。
4、Weng对于Sloterjijk的批判非常当代和朴素:这跟现实滚滚向前所发生的事情似乎没多大关系,是否又只是理论和学科内部的自我指涉。这可能是她内心对于现实和理论的一种一致性需求,来自实践性综合学科的一种召唤。由此可阐发的问题实际上是学术在今天的内在价值和价值传递两个问题。
学术研究到底是什么已经很难用学术两个字来形容的,从我对它的理想上看,它理应是一种专门的针对问题的调查、分析、思考和写作,甚至现在包括多媒介创作的活动,它给出的结果不必期待其绝对的正确或者科学性,而是一种体系的完整性、自洽性和可参考性,也就是以人类造物水准为参照的一种比较级式的高级智力活动。由此其实说明了它在过去物质条件匮乏的稀缺性,相对的权威性,以及到现在的某种大众视野内的衰落。媒体和个人社交网络话语很容易将现在学术人遇到的困境描述成一种统一视野和当代困境,然而实际上,从古至今,可能有价值创造的人的比例永远不会大幅增加,因为消耗这个创造的主体永远是1,其中的结构如果未曾改变,那么一拥而上制造学术的人的处境也不会改变。反观艺术,似乎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和被迫的改变,但相对学术而言,其改变可能更有希望。此外,我也在大众身上观察到了对学术内容质疑的误解,所谓学术语言的晦涩和对现实的无力。以我所观察到的而言,除了学术语言和其所依托的相关机构,似乎还没有什么其他的媒介可以清楚地明确地可信赖的讨论问题,而不演变成一种纯粹的政治性行为。无论是饱受诟病的被操控的传统媒体,自诩先锋的独立媒体,还是现在叽叽喳喳的自媒体,都是一场政治斗争,在信息和言语上的政治斗争 - 因为自由表达的具身性难以在言辞中解释清楚,也难有双方承认的逻辑立场和清楚的辨析,再掺和其他的目的,其在求真的尺度上一言难尽。当然这不是在说学术论文就是一壶清水,而只是强调一个大致的光谱。
因此,在学术的内部价值上,保持自我的清明和严谨,寻求合适的学术社区,似乎无需过多的自我苛责和怀疑。然而学术的传播问题,才是今天学术界岌岌可危的问题。今天的社会走向,一往无前地向着信息史无前例的合流和分发中前进,无法在传播中取得价值的事物,都在逐步失去它在资本主义民主世界中的物质基础 - 大多数人的认同,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基础。如同以上所谈论的“天气”,今天一切剧烈个体化的事物,都在与周围的“天气”对抗。政治、文化、经济、娱乐都在信息传播的推动下进行某种普世世界的合流,而清高的学术与艺术基于其自身特点和历史原因,在这个大系统之外,也就是自身的天气之外,那它们显然地就会成为所谓无法被承认的“规则”。尤其是在科学承担了一种“客观性”的职责之后,其他的学问似乎都不再可以取得其合法位置,只能另寻他法,在消费主义和资本漏洞中获得苟且偷生的可能。在个人主义这个集体天气的帽檐之下,个人如何能够与集体的天气抗衡,也许可以成为一种新的现代性的象征,甚至包含了某种穿越物理规则的个人英雄主义。从事学术的人,恐怕也要寻求他法,摆脱传播性的魔咒,从而至少在自我生活上取得平衡 - 龟缩于研究室中在这个时代恐怕已经是行不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