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无依之地》时,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了电影《无依之地》。当时之所以会看这部电影,是因为电影海报上的女主人公,同时也是《三个广告牌》的女主人公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因为太喜欢这位女演员,我毫不犹豫在第一时间看了这部电影。
电影看完后,似乎并没有我期待得那么好,有些琐碎冗长,甚至过于碎片化。但是女主人公Fern和她的那群在路上的老伙伴还是深深打动了文学女青年我,因为这显然是另一个版本和风格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路上的代表杰克·凯鲁亚克说:真正不羁的灵魂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有国王般的骄傲。
半个世纪后的美国,在路上的人似乎老去,已经从叛逆愤怒垮掉的年轻人变成了一群无依无靠、穷病交加的老人:退休金无法维持生活,失去了房子,只能开着房车在路上行进。然而不变的是他们不羁的灵魂和内心深处国王般的骄傲。
影片开头,女主人公Fern的外甥女问她,你是不是homeless?Fern很严肃地回答:我不是homeless,我只是houseless。这不是一回事,对吧?(No, I am not homeless, I’m just houseless. Not the same thing, right?),这便是Fern她们内心深处国王般的骄傲,也是理解这部电影的“眼”,因为此后的故事就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她们只是houseless,并不是homeless。
houseless 和homeless有什么区别呢?电影里没有没明说,houseless只是说没有房子,更简单的说就是没钱,穷人。但homeless就不仅仅是物质贫穷,还意味着在精神上和心态的上的穷和贫瘠。虽然这群人没有物质形态上的房子,但在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在这个家园中有爱、有守护与生命的尊严。
大胡子的鲍勃·威尔斯(Bob Wells),这群游牧人的导师,为什么会选择在路上呢?在一次篝火中,他说到五年前自杀的儿子,因为在路上,他和儿子会有儿子重逢的一天,因为I’ll see you down the road”;已经75岁斯旺基为什么选择在路上?因为她身患绝症,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她还想去看燕群在悬崖边飞舞的样子;为什么Fern拒绝亲人的帮助,甚至拒绝心仪自己男子的挽留,选择独守在小镇最后选择在路上呢?在影片最后,Fern终于说出了原因:因为深爱的丈夫没有父母没有孩子,她的回忆是丈夫唯一的存在,所以丈夫去世后,她独守房子;在失去房子和生活的小镇后,她只能在路上,不停地回忆,因为这是丈夫唯一的存在。
这部电影最为神奇的是,除开几位主要演员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本色演出,Fern大多时候,也只是一位倾听者,在路上倾听其他人的故事,似乎所有人的内心都有着无法诉说的伤痛,他们只能背着伤痛上路,在路上,他们互相慰藉,同时也自愈着自己的伤痛,虽然他们失去了物质形态的house,但是在精神上,他们寻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在路上,Fern对着流浪的年轻男子念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是她婚礼的誓词,那个时候,她的眼睛流露出的光彩,几乎点燃了她的生命,那是她内心深处国王般的骄傲,内心的家。如在一次篝火晚会中,一位流浪的人说,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因此,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一部寻找精神家园和生命尊严与爱的文学作品。我称之为文学作品,并不是贬低,相反,而是提醒今天的读者和观众,“文学是人学”,这是钱谷融先生在1957年提出的,因此一直被批判到1979年。不过,可惜的是,在中国语境中,文学依然没有被当做人学,无论是称赞还是批评,文学是政治的回音壁,在这次《无依之地》的争论,再一次凸显。
当我们谈论《无依之地》时在谈论什么呢?美国的经济衰退、Amazon送货员的廉价劳动、美国不靠谱的养老体系、赵婷的身份和身份政治以及政治正确、中国人的骄傲以及中国政府的审查……唯独不谈这部电影中这群人的精神世界。实际上,电影没有去深挖经济衰退的原因和被压榨的amazon送货员,也没有说明为什么Fern和她的伙伴们为何会老无所依,更没有去刻意去说明这群人生活的窘迫;相反,影片通过细节为我们展示这群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虽然在社会上他们被标签为失败的人,而且很难被社会上的”正常人“所理解,但是他们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在路上,他们也感到寂寞,但是也正是在路上,他们得到各自的救赎,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和尊严。很显然,这并不是house所能带来,更不是钱所能体现的。这正是一部文学作品最古老的母题之一,也是最能跨越时空,得到人类最大共鸣的主题之一。可惜的是,自从电影突然被关注之后,我发现所有的讨论都似乎围绕着社会、政治和经济,甚至围绕着导演赵婷,唯独没有讨论电影主题本身,没有讨论生命本身和人,这让我感到有一些遗憾:因为只有文学艺术作品正常了,开始思考生命本身思考人本身,这个社会才算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