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扬游—香随心共澹,影与神俱寂
大概是因为我们汉族人的祖先总是爱憎分明而且直言不讳,使得我们所使用的汉语词汇大多带有明显的主观评价色彩,语言文字几乎总是感情浓烈,往往非褒即贬,较少中性描绘的词语。例如“英雄”一词,通常解释是“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有所谓“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显然,英雄是褒义词,很鲜明地表达出了人们对于伟大人物或勇敢顽强的正面人物的赞扬、钦佩、仰慕的感情来。当人们说“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时,往往也是在对成功的正面人物之所以能做出伟大业绩的一种解说。然而,历史是残酷的,成功者未必总是那些符合人们普遍价值观的正面人物,失败者也未必都是反面人物。实际上,在人类历史过程中,在各种纷争之后只有胜者和败者之分,而所谓“成王败寇”,是因为人们几乎总是以成败论英雄,也因为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
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们普遍的价值观并非一成不变,在改朝换代或是文明发展进步之后,对过往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作评价,也会发生根本改变。因此,又出现了描述成功人物的其他词汇,例如在“英雄”之外还有“奸雄”“枭雄”等。其中的“奸雄”,显然是反派人物,而“枭雄”则是中性略有贬义。
总之,若简单地只用英雄与否来评说的话,那就是:胜利者未必英雄,失败者未必不英雄。因而最稳妥的说法应该是:凡风云人物,皆一代枭雄。
南京钟山景区的梅花山,曾有三国时期一代枭雄孙权的陵寝,只是年代久远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实际上,梅花山上原本还有一位大人物的陵墓,同样也是没有了踪迹,但那并非因为年代久远,而是因为被人刨了坟。这个从前的大人物,也曾经是人人崇敬的大英雄,后来成为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反派,成了千古罪人,但也算不上奸雄,主要原因是他没有成功,而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他,就是汪精卫。
日本侵华战争中,1938年12月原为国民党副总裁的汪精卫突然出走,后来于1940年4月在南京成立了日战区的国民政府,即所称之“伪政府”。1943年8月,由于早年被刺客暗杀的一颗子弹仍留在体内,旧伤发作,健康恶化,为此施行了手术。但术后未能恢复健康,因已形成“多发性骨髓肿”。1944年3月前往日本就医。1944年11月10日下午4点20分,汪精卫死在日本名古屋。两天后遗体由专机运回了南京,葬于梅花山。
汪精卫生前酷爱梅花,作为一位文人政治家,自然也曾写过梅花诗。例如,他有一首《见梅花折枝》,是写于1910年,那时他在狱中,想来是突然想念起家乡而作。这首诗中,我最喜欢这一句:“香随心共澹,影与神俱寂。”也许他那时因为心中有了必死的想法,才会有这句描写梅花飘落、香气淡远的诗句来吧。
据说是他最早把南京的市花定为梅花,或许梅花山上也有他手植的梅花树。早在1942年清明,汪精卫在祭扫中山陵时,就对众人说过,他死后若能葬在孙中山陵园旁的梅花山上为孙中山守陵,就心满意足了。因而,他死后,当时的南京政府按照汪精卫生前的遗愿,把汪的陵墓建在中山陵左侧的梅花山上,满足他生前是孙中山的助手,死后也要追随左右的愿望。
由于汪精卫生前有过陵墓不要劳民伤财的遗嘱,加上南京政府的财政有限,所以汪精卫陵墓的规模不大,但用了五吨坚硬的碎钢块掺在混凝土里,然后浇灌成厚厚的墓壳。11月23日,全沦陷区放假一天,为其举行了“国葬”。凡愿参加送葬的南京市民,每人可领取20元的中储券,也许就是为了这点好处吧,送灵的队伍也绵延有几里路。
葬礼由继任的代主席陈公博主祭,他为汪精卫写的挽联是:“大夏奠新基,保亚兴华千古仰;哀音传薄海,鞠躬尽瘁百僚悲”。此时日本的败局已定,南京政府也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各怀心事。所谓“百僚悲”,实情大概是大家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前途而惶惶然吧。
在汪精卫下葬的仅仅九个月之后,日本无条件投降了。1946年1月国军返回南京,还在重庆的蒋介石通知何应钦,在政府还都南京之前,将汪精卫在梅花山上的坟墓处理掉。1月21日,由工兵用大量炸药炸开了汪精卫墓的墓壳,打开棺木,见到汪精卫的尸体上覆盖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身着南京政府的文官礼服,头戴礼帽,胸佩大绶。由于使用过防腐剂,尸体尚未腐烂。棺内没有任何陪葬品,只发现尸体的上衣口袋里有一张3寸长的纸条,上书“魂兮归来”四个字。这是汪精卫妻子陈壁君在名古屋帝大医院汪精卫去世时写的。
随后,汪精卫的棺木和尸体被运往清凉山火葬场彻底焚化,原先的坟地由工兵铲平,四周添植许多花木。在重庆的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后,担任国民政府副主席兼总理陵园管委会主任的孙科,特意安排重新布置了梅花山的景观,建造一座带有连廊的亭子。这座庭轩于1947 年落成,取名为“观梅轩”。孙科还为亭子题写了额名和楹联。
在亭南入口的上面,悬挂着一块大匾额,额题“观梅轩”。两侧有很长楹联,幸好亭子入口处为双柱,可以分成两列题写。联语为:
欣敌寇潜踪,景物依然,河山如故,此日花香鸟语,钟阜丽明,若同和靖重游,应媲六桥三竺; 问吴王何处,坟坞已渺,史迹尚留,当年虎踞龙蟠,石城安稳,端赖武乡定策,永垂九鼎一言。
此楹联含有几则典故,其中“和靖”,即北宋诗人隐士“梅妻鹤子”的林逋,林逋死后葬于西湖,因而联中有“六桥三竺”,系是指西湖苏堤上的六座桥和天竺山上的三座寺院。下联中的“武乡”,即诸葛亮,其曾为赤壁之战给孙权献计,南京为“龙蟠虎踞”也是最早出自诸葛之口。由此可知,这幅对联的上下联分别赞颂的是林逋和诸葛亮。
有人对此联另有详解道:“上联所言大意为日军败战而金陵无恙,诚寓汪公之苦心于其中,钟阜指紫金山,六桥三竺为西湖之景,以梅花山比西湖,以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之林和靖比汪公,盖近世爱梅花之最者莫过汪公。下联所言以史喻今,吴王固为三国时吴国大皇帝孙权,武乡即诸葛亮,尝为武乡侯,诸葛氏赞吴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其联吴抗曹魏,乃有史上有名的赤壁之战。日人败走,而其时内战方殷,诚如汪公之预言,民国将断送于共产党矣。曾共患难,而又身为国父孙先生之嗣,其惟孙科知汪公之不易也。”
孙科楹联的原意是否如此,我们不知。不过,汪精卫原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是最好的学生,也是总理遗嘱的起草人。孙科作为孙中山之子,与汪精卫应有很深的情谊,或许真如上面的解说那样,他深知汪精卫的用心并以此联表达内心感慨也未可知。
孙科题写楹联的时候,汪精卫早已经灰飞烟灭了,他的灵魂能否知道孙科的题词存有疑问,若能得知,应该比我们更能理解其中深意。汪精卫实在是一位文人,才情过人,才华横溢,诗词造诣极深,可以说是诗词大家,留有《双照楼诗词稿》。
这份诗词稿中的第二首诗,就是他的成名作。当年他一心要成为反满革命烈士,为了革命党能渡过最低潮的时期,为了坚定革命党人的信念,唤醒和鼓舞民众的革命精神,拼死去暗杀摄政王,事败被捕,在狱中作《被逮口占》五绝四首:
啣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燐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其中第一首诗里就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精卫情结”,要成为填海的精卫鸟,且具有意志坚定、不畏艰难、勇于为事业献身的精神。最为人所称道的是第三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是他的绝命诗,表明他为了理想、为了革命、为了国家不惜牺牲生命。这时他是视死如归浩气冲天的英雄,毫不逊色于任何古之前贤。这位满脑子充满理想主义和旧时代士大夫思想的文人,还有另外一首死前写下的名为《自嘲》的绝命诗:
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 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此时,他已是被人骂作“卖国求荣”的臭名昭著大汉奸了。不过在他走上“和平运动”的路上时,汪精卫便做好了牺牲生命与名誉的准备,“若为能使中国更生,能使中国复兴者,则余始终坚持余之主张。而欲使之贯彻,虽牺牲生命亦所不惜也。”这是他自己的想法或是辩解,我们如何去认识他的投敌,或许需要更多地了解当时的情形和汪精卫的人品性格吧。一时之间,我也不去认真辨析,待回头有机会时再作详细介绍了。
2012年4月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重新出版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时,由著名历史学家、汉学家余英时先生作序。余先生在序里详细分析了汪精卫与日本谈和时的初衷,很中肯地说:“汪精卫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位诗人……”
无论如何,投敌就是汉奸,而中国历史上汉奸又是何其多。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日本侵略中国,与蒙元和满清时期非常相似。蒙元、满清都是外族入侵,中国亡国之时,也正是汉奸盛行的时日。不过,待到满清入关二三百年后再看,大清就是中国,中国就是大清。因此有人说:清初,谁留辫子谁是汉奸;清末,谁剪辫子谁是汉奸。可见,被骂作汉奸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据介绍,1994年那时,在观梅轩对面修建了一个水泥平台,四周围有栏杆,平台中间设立了一座汪精卫的跪像。显然,这是模仿岳飞墓前的秦桧跪像供人们唾骂。跪像面朝孙中山先生的灵堂,以示其向孙中山先生磕头谢罪之意。但到1997年,汪精卫跪像突然被撤除了。有记者特意前去了解过。据园方说,近年来对汪精卫的研究颇有争议,各方对在此设立汪精卫跪像意见不一,因而中山陵园管理部门将其撤下。
如今,梅花山上景观优美,观梅轩成为观景的最佳地点,游人们漫步其间,其乐融融。汪精卫早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许久了,如果不是观梅轩前的简介牌上写着:“此处原为汪精卫墓地”,绝大部分游人都不会想起他来。至于他是否真的出于强烈的忧国忧民和炽烈的爱国之心,因误判形势而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少数史学家之外,更是没有人会关心。
几十年过去,往事已如烟尘飞散无踪,难以追寻。既然又重新提起了旧事,便在此顺手抄录一首汪精卫词,系余英时先生比较欣赏的,作于一九四三年重阳,让我们也稍稍感受一下其时汪精卫心中所充盈的情感,那是怎样一份无可奈何的凄苦和悲怆:
《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磊,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不知何故,每每读完这首词,不知何故我总会联想到另外一首宋词,那是辛弃疾的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整首词兼具激昂慷慨和沉痛悲愤,而末尾那句,尤其让人感叹:“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把这两位人物放一起比较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联想,也许是因为在这两首词中,都深含着作者心中难以释怀的英雄情结和百般的无奈吧?
《青山依旧之梅花一去化云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