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電影 2:《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要麼被欺,要麼欺人?
導演九把刀說《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不是「怪物」電影,而是「有怪物的電影」。現實世界沒有怪物,而他是透過怪物去批判社會問題。很多創作者都會這樣做,但手法各異。有些導演會分析現場為主,探索問題的前因後果;九把刀拍《報》片卻主要是情緒發洩。社會問題錯綜複雜的關係他沒興趣探討,或許他認為已沒有解決方法,剩下的只會是悲憤暴發。
九把刀精於調節讀者或觀眾的情緒,雖然《報》只是他第二部電影,情感操作的技巧已很熟練。《報》的市場定位是恐怖驚慄類型,好此道者入場後,對其驚嚇血腥的部份大概都感滿足。故事主要場景是校園,因此九把刀也設計了一些搞笑情節,對他來說毫無難道,但笑位只是用來調劑氣氛,因為整齣戲的情緒主調是憤怒,從片初男主角被欺凌的一場戲開始,一直壓抑到結局的大爆發。戲中的怪物姊妹其實不是一般恐怖片的Boss,更像是被用來帶動劇力的媒介「麥高芬」,或象徵地作為欺凌者的鏡象。
《報》中主要呈現的社會問題就是校園欺淩,男主角被全班欺凌,更加是惡霸四人組眼中的最佳目標,只有一個被欺凌得最慘的女同學願意關心他,卻被他拒絕。後來他加入了惡霸的陣營,逐漸成為欺凌者,一起虐待失智老人和被抓回來的怪物妹妹。男主角本性善良但懦弱,九把刀「劃公仔劃出腸」地多次直接向觀眾說明,弱者不想成為被欺凌者,便須成為欺凌者。故事中段一度流露某種以善意解決的可能:惡霸們折磨完怪物妹妹之後離去,男主角便偷偷把自己的血給她喂回去。原來這只是編劇營造起伏的手段,令最後的悲憤結局更顯張力。
成年人之缺席
觀眾一看見校園欺凌的慘況,自然會想起:教師都在幹甚麼?學生有沒有向家長求助?《報》很直接地地呈現出,教師是縱容者,有時助紂為虐,甚至是欺凌者之一。男主角被欺淩的第一個畫面,是全班學生用紙團丢向他,而班主任就站在旁,重複說著:「不要丢到老師。」後來再三出現的班主任對男主角不施援手甚至落井下石的情節,都是煽情點,在男主角及觀眾心中累積著怨憤。
男主角和惡霸首領的家長都沒出現過,劇本只解釋了後者父母缺席之原因,卻完全沒有描寫前者家庭之境況。在2014年的台灣電影《共犯》裡,也有中學生犯罪和父母與子女疏離之情節。似乎親子關係是台灣一個備受創作者關注的社會課題,但《報》對此的處理連點到即止的程度也未到,彷彿那只是一個人所共知的模糊背景。戲中所呈現的原子化社會無情疏離得有點誇張,可說有點超現實(但關鍵不在於「有怪物」這一點。《報》裡沒有成熟的、負責任的成年人角色,若不是缺席,就是面目模糊,或沒有正常的心智能力及社交能力,例如那群被社會忽視、被學生欺淩、被怪物果腹的失智長者,以及那個以佛教徒身份自欺欺人、腹黑舌毒的班主任。)
或許九把刀的目的不是對社會問題的剖析,而是利用社會現象來提供情感爆發的動機。所以,《報》雖然觸及一些現實的問題,人物和背景設定卻脱離現實,不是再現而是象徵。例如說,不知觀眾有沒有察覺到,為何主角的學校彷佛只有兩個教師?校長在哪?一次又一次殺戳過後,為何完全沒有警察或政府官員有任何行動的描寫?為甚麼同一所學校那麼多學生被殘殺,家長仍會讓他們如常上課?所以這戲非現實之處不只是「有怪物」,而是對社會和人物的描寫太淺薄。可以說這是劇本的不足(同是用怪物來作社會批判,《報》與庵野秀明《真•哥斯拉》是高下立判),也可以說這是九把刀有意的取捨——他志在發洩,那麼戲裡越發違背現實細節的歇斯底里便越有著cult的況味。
戲裡的孤島世界觀
再說一個奇怪之處:怪物在鬧市中的校巴內屠殺學生,校巴搖晃、血花四淺,馬路上其他司機大概都會感到奇怪罷?為何沒人下車察看或報警?或許這種冷漠正是九把刀想表達的一一怪物屠宰的地點,從老人宿舍、校巴到學校,都是孤島的意象。
惡覇學生的大本營是校內荒廢的游泳池,他們就在那裏對怪物妹妹施以酷刑。怪物姊妹本來是巫術之受害者,後來成為加害者。但她們只為獵食而殺,不像欺凌者為了邪惡的快感而淩虐別人。很明顯怪物姊妹是欺凌者的襯托,後者才是真正的怪物。然而學生之惡似乎又是成年人不負責任而造成的,那麼,怪物似乎成了整個台灣社會的象徵。不過創作者對問題的根源興趣從缺。為何怪物姊妹會被下蠱?下毒手的人去哪裡了?就和冷漠社會、成年人缺席失職的成因一樣,九把刀無意深挖。怪物與惡霸學生的互相報復以及社會干預之從缺;以及怪物與惡霸死後,校園欺凌如常的狀況,讓《報》中的台灣處於霍布斯式「All against All」的自然狀態。那麼解決方案當然也從缺,「怪物源自蠱毒」之情節與對症下藥無關,而是被用來擴大絕望、複製黑暗,終成玉石俱焚的手段。
(原載於《時代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