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但是,歷史需要被記取。
官方的宏大敘事如同雪後白茫茫的大地,民間的個人記錄卻是泥濘的本相。至尊王者會高歌人類命運的共同,蟻命草民卻哀嘆人间悲歡其實並不相通。
半個世紀過去,痛心輪迴。不上奈何橋,卻躲不過孟婆湯。某BLOG里,我的追思(一)何故被失踪?嗚呼哀哉!
老郵箱裡,当年的唯一備份,靜待我發現。天可憐見,让我找回了它。 如下。
追思(一) (2010-03-30 00:30:58) 分類: 前塵往事
清明,溝通陰陽的日子。通往墓區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沒有去湊這份熱鬧,心底默默追思著逝去的、與我的生命有關聯的人。
(1)小學四年級時,我家樓上人家的奶奶去世了,我誠惶誠恐地得知人還會死亡。沒過多久,我自己的奶奶就因生病注射氯黴素導致的敗血症而沒有活到那年的春天。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目睹死亡的過程。
奶奶走了。留在我記憶中的場景卻是媽媽在縫紉機上製作一塊黑布小標識,白線機繡的字是“牛鬼蛇神”。因為富農的成分,奶奶必須帶上牌子去掃大院。奶奶是勤勞能幹的人,掃地算什麼?只是應居委會的要求,這黑標誌牌不能不戴在胸前。奶奶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裹了小腳,也不識字,親人不說出真相,她哪裡想得到這根本不是什麼值日牌?那年代,有相當一部分人的快感要從侮辱別人中得到,奶奶是否知道真相,這對於我來說,一直是個謎。但我知道奶奶在掃院子時,曾被一個自以為很革命的孩子很狠地踢了一腳。至死,她腿上的淤青塊都沒有退掉。
其實我的爺爺是個木匠,和房梁椽子打交道、給別人造房子。手藝人,富的時候家裡請得起私塾先生,窮的時候也給別人做工種地。一次,爺爺在幫別人造房子時,不慎從房頂上摔下來,命沒丟,卻落下震顫的毛病。墨線畫不直,木匠就做不成了。
家道中落,全家的生活來源就是交租種地。因為日子苦,大伯和我爸爸就參加了革命。爺爺家被定為富農實在是因為待人太實在太熱情了。寧願自己餓著,也不肯虧待客人。土改時,因為傾其所有招待乾部吃飯,被認為日子過得還不錯,就給定了個富農成分。當時的農民不認為地主富農有什麼不好,勤勞節儉才可能有富裕,爺爺竟以為當富農還很光彩呢!他哪裡想得到這個成分會有一天給家人帶來的麻煩、苦惱和悲傷。
(2)這是悲傷的一年。年頭送走了奶奶,年尾我們又失去了媽媽。在當年司空見慣的單位私設牢房(所謂牛棚)裡,媽媽的生命在46歲劃上了句號。那個寒冷陰沉的星期一,因為學校裡要搞運動,小學生停課。我和妹妹回到家裡不久,爸爸也回來了。他的頭撞在床欄杆上,發出嚇人的聲響。他一言不發,倒在床上。我們驚呆了,不知所措。陸續有人上門,有同情安慰,更多的是勸說爸爸要和“自絕於黨和人民”的媽媽劃清界限……。作為孩子,我們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就是:媽媽撇開我們走了!永遠不回來了!關起門來,我們痛哭,在外人面前,我們沉默。
在太平間裡,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了死不瞑目的媽媽。在媽媽棄世的地方,我親眼看到了一段棕繩和裹在上面的白手絹。那年,我上小學五年級。
媽媽是自殺還是被殺?文革的混亂局面下什麼都有可能,但媽媽被迫害致死是肯定的。這也許是命中註定的。如果她不是一個勤奮而優秀的學生,如果她不是找到一份值得羨慕的好工作,如果她當年沒有聽幹革命的姐妹的勸告留在大陸,如果她隨公司去了台灣或者香港,如果…… 。如果的情形沒有成立,她留下來了,滿懷熱忱地參加了新中國的建設,她要面對的卻是無盡的懷疑、審查,一次次的運動,一次次當靶子。在國家的部長、主席都性命不保的時期,一個小人物又如何保全自己的尊嚴?第二天又是侮辱人的批鬥會,又一輪沒完沒了的交代。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當時我還小,可不知為什麼,當媽媽被關進牛棚時,會冒出“媽媽會不會尋短見?”的疑慮,可是,我不敢對爸爸說。星期日,我和妹妹平生第一次自己洗衣服,洗好後,很有成就感的我們決定去看媽媽,我們猜想,媽媽知道我們會洗衣服該多麼高興啊!然而,媽媽看到我們說的卻是:去去去!快回家!我們掃興而歸。沒想到一天后就和媽媽陰陽兩界了。
當時想不通媽媽為什麼如此決絕。最後一面,也沒有一絲溫馨。多少年後回思當時情形,滿樓充斥侮辱人格的大字報、口號和漫畫,媽媽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心靈受到戕害,也許還為某種潛在的威脅不安。 “去去去!快回家!” 天下之大,只有家還算是安全的啊!
當時想不通媽媽的離去,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傷心的夢。然而每當在夢中見到媽媽,在把夢當作真實的同時,又會愚蠢地去問媽媽,這麼長時間你到哪裡去了?你是怎麼死的,你是怎麼想的?每每夢到這裡,沒有得到回答的我,就看不到媽媽的身影了。久而久之,媽媽入夢來卻不再給我問話的機會,陰陽兩隔,見面難啊。當我長大成人,就再也沒有關於媽媽的夢了。
但是,我會在看到阿姨和外婆親暱時淚流滿面,我會在朋友家歡快的春節聚會中突然鬱鬱寡歡,不是親身感知,誰會覺得少年喪母是終身的痛呢?
追思(二) (2010-03-30 21:29:27) 分類: 前塵往事
(3)沒了媽媽,每逢暑假,我們就到上海的外婆家尋求替代母愛的補養。外婆慈祥的目光、阿姨們慷慨的愛都是我們少年時的精神營養。在表哥表姐面前,我們小心地藏起自己的痛點和敏感,驕傲地拒絕別人的可伶。在心理上,只有外婆才是我們的保護傘。和外婆在一起,我總是想到,我們是失去媽媽的女兒,外婆是失去女兒的媽媽,只有我們才擁有共同的痛楚。當生命的鏈條在中間斷開,祖孫間的聯繫就像兩段斷繩打的結。有時候悄悄地看著外婆漸漸蒼老的臉,想我媽媽若正常老去,多少年後才會老成這般摸樣。這時候,哀傷會像潮水一樣漫過心頭,再從眼中湧出。
生命如水,時光如水。當長流的淚水幹去,我們就長大了。我參加工作後,每兩個月會給外婆匯一次款,錢不多,卻是我的心意,也是外婆的欣慰。這些錢被外婆積攢下來,變成不小的數目。若干年後,外婆又親手把它給了我。
又是多少年過去,阿姨舅舅們都已退休多年。外婆更老了。老是老了,身體卻還硬朗。想到身後事,她竟要自己安排。她審視自己的人生,有幸福有哀愁,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撇開子女的成功,自己還有什麼可以貢獻給社會的?一個耄耋老者,竟然找到民政部門、醫療機構,辦妥了自己百年之後遺體捐獻的手續。到了外婆九十多歲時,她說自己不能再活下去了,兒女們都老了,她該走了。於是她收拾整齊,準備踏上死亡進程。她不肯再吃飯了。誰勸都沒用。
當時我手頭的工作是為期一個月的技術培訓班主講,我告假去看外婆,得不到批准。當時的理念是工作重於一切。而工作離不開我則也能滿足我自己的虛榮。我一廂情願地以為沒病的外婆不會離去,還幻想一個月後再去勸說外婆。 ……外婆不等我明白過來,就辭別了這個世界。我沒有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面。醫學院裡告別儀式的照片和當地報紙一則頌揚外婆捐獻遺體的新聞定格了外婆的最後時光。